《落阳》南十椿

2、太妃糖

　　菲斯特还是不习惯吃糖。

　　他在屠户叔叔家寄住那么多年，几乎每周都能看到一小盒糖果。

　　那是婶婶买给他们吃的。

　　但他看过堂弟因为吃糖烂牙，在拔牙时哭叫的样子后，对糖果敬而远之。

　　而且，他本来就不爱吃甜的，所以有的时候见到婶婶特意给他们多留出来的饼干，他会直接分给堂弟堂妹，为此，婶婶还常夸他懂事。

　　至于真相，当时的他不太想挑明。而现在，是否道明真相已经不重要了。

　　太妃糖又苦又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菲斯特不自觉皱了皱眉头。

　　他果然吃不来糖果，不管什么口味。

　　菲斯特挪了下鼠标，打算关闭满是‘太妃糖’词条的搜索页面，手指不留神碰了下鼠标滚轮，一张金发贵族的图片跳进眼里。鬼使神差的，他点了进去。

　　那是个太妃糖广告，金发贵族是广告演员，一男一女，他们穿着上世纪的英伦贵族服装，拿着太妃糖煞有其事地品尝。

　　广告很短，只有一分钟，但菲斯特足足看了快十分钟才按下暂停键，关闭整个网页，关机离开图书馆。

　　图书馆外，一道阳光斜斜射入，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他驻足看了好一会儿，脑海里跑出堂妹跟他说过的太妃糖的故事。

　　据说，从前有位名为太妃的公主非常喜欢吃糖，后来她让王宫里的糕点师为她做出了这种糖，取名为太妃糖。

　　小堂妹那时还为这个故事作画，画的是个金发公主，衣着华丽，手里捏着一颗太妃糖。

　　原来金发贵族都喜欢吃太妃糖吗？菲斯特心中莫名跳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住，很快打消，微微垂头，用那快盖过眼睛的头发遮住情绪。

　　*
　　杰洛是在小花园里被研究员们找到的，当时他正在追松鼠玩。

　　他的叔叔亚瑟教育他两句，放他离开，反正他今天晚上就要被接回去，应该不会再闯出什么祸。

　　“金哥哥，这里还有橘子糖吗？”从叔叔的办公室出来时，杰洛冷不丁发问。

　　金好奇于他的问题，认真想了想，说：“你想吃吗？我那边还有一罐。”

　　“一罐？这么多？”杰洛目瞪口呆。

　　金微笑，“是大家送的，我吃不完。你想吃吗？我带你去拿。”

　　杰洛却摇摇头，“下次吧。”

　　金一想，大概是他担心晚上回去后会被他妈妈发现端倪吧？随后笑着点头，承诺下次会给他一捧。

　　杰洛欢呼一声，跟着他回休息室。

　　他们路过清洁间时，见到正在里面向清洁机器人发出指令的清洁工大叔，杰洛笑着喊了他一声，络腮胡大叔也冲他笑。

　　接着，他们看到清洁机器人的肚子像被拉开的抽屉一样，开始向配套垃圾筐倾斜。

　　哗啦啦，一把太妃糖顺着灰尘与杂物一并落下。

　　杰洛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

　　“这是操场里的清洁机器人吗？”他不大相信地问。

　　络腮胡清洁工大叔点头，还指了指机器人背后醒目标签，上头是‘操场’二字。

　　“不过，怎么会有太妃糖？”大叔有些纳闷。

　　金同样不解，轻声道：“杰洛，是你干的吗？”

　　“不，我不知道。”

　　研究所内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也就没太在意，但杰洛对此感到闷闷不乐，他认为是菲斯特扔掉了这些糖。

　　在回程的车上，妈妈忍不住询问他不开心的原因。

　　“不，我很好。”他说。

　　妈妈继续温和地说：“那你会生亚瑟叔叔的气吗？”

　　“不会，这件事的确是我的错。”

　　妈妈抱了抱他，“我的小杰洛，那你还在不开心什么呢？告诉妈妈。”

　　杰洛还是摇头，却把头更贴近妈妈，偷偷难过。

　　他被菲斯特无声地推远了。

　　回到学校后，同学们争先恐后来问他有关研究所的事，他们一直很羡慕杰洛有个这么厉害的叔叔。

　　杰洛从一开始就与亚瑟叔叔做好约定，关于研究所里的研究内容不能轻易透露，如果真的藏不住，可以说说他们最近可以被公开的研究计划，譬如某种特效药。

　　孩子们听完，眼里满满都是惊讶。杰洛还跟他们说了那只可爱的小松鼠，但大家看上去对此兴致缺缺，便没再多提。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小松鼠呢？杰洛感到遗憾。

　　当天晚上，杰洛坐校车回来，迎接他的却是爸爸妈妈算不上高兴的脸。

　　“怎么了？”他捏紧书包带子，小心翼翼地问。

　　爸爸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坐下，女仆很快上前接走他的书包。杰洛有些局促，湛蓝色的双眼里满是不安。

　　“爸爸，是发生什么事了吗？”过了几秒，他又一次小声开口。

　　爸爸放下手里的红茶杯，声音算不上大，但带上几分威严，“我的小杰洛，你之前在研究所里都做了什么事呢？”

　　“我跟你说过了，爸爸。”

　　“没有遗忘的事吗？比如给人吃糖。”

　　杰洛埋了一天一夜的回忆被挖了出来，他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我试过，但糖都被他扔了。”

　　“他？他是谁？”妈妈问。

　　杰洛：“妈妈，我不想说。”

　　爸爸又问：“你是亲眼看着他丢掉的吗？”

　　“没有，但我看到了操场那个清洁机器人肚子里的东西，整整一把太妃糖。爸爸，妈妈，整整一把。”

　　杰洛看上去有些委屈。

　　爸爸的眉头又深了一份，“太妃糖？你没记错吗？”

　　“是的，是研究所的阿姨给我的。妈妈，我发誓，我一颗都没吃。”

　　妈妈向他点头，“亲爱的小杰洛，就算你吃了也没关系，昨天你好好刷牙了。”

　　杰洛又看向自己的爸爸，“是亚瑟叔叔说了什么吗？”

　　可我只是想跟他交朋友。后面这句话，杰洛没有说，他怕进一步激怒爸爸妈妈。

　　爸爸点头承认，说道：“两个小时前来的电话，说研究数据出了点问题。”

　　“是因为我吗？可我根本没进去过研究室。”

　　“冷静点，小杰洛。”爸爸尝试安抚他，“与研究室无关，是研究对象那儿发生了点变化。”

　　杰洛问是什么变化。

　　“对方的胰岛素在某一时刻突然上升，放心，是正常现象。只不过，情况来得突然，他们觉得奇怪而已。”

　　爸爸不好告诉杰洛，这些研究对象一旦有异常数值变动，很可能会引发整个研究所的高度戒备，他担心孩子会害怕。

　　杰洛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在某个时刻吃了糖。”

　　杰洛又问：“是谁？”

　　“亚瑟叔叔说，他叫菲斯特。”

　　“菲斯特？”杰洛差点从沙发上蹦起来，“亚瑟叔叔说菲斯特吃了糖？什么糖？”

　　爸爸疑惑于他的反应，但还是老实回答：“太妃糖。”

　　“一颗。”

　　杰洛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说是我给的吗？”

　　“不，他没说是谁给的，只是坦白吃了糖。”

　　爸爸妈妈都纳闷地看着比晴雨表变化还明显的儿子，前者继续说：“亚瑟叔叔经过排查，得出结论这事可能跟你有关，所以才打电话来拜托我们问你。”

　　“是我干的！”

　　妈妈咦了一声，“明明是做错事，你怎么这么开心？”

　　“妈妈，你说过，做人就要勇于承认错误。爸爸，请让我给亚瑟叔叔打电话，我要向他道歉。对了，吃糖会对菲斯特的身体有什么影响吗？”

　　爸爸：“亚瑟叔叔没提，听语气好像也没太严重。”

　　他看了眼挂钟，“先吃饭吧，吃完饭再给他打电话。”

　　“好的，爸爸。”

　　连去了三个电话后，亚瑟叔叔才姗姗来接。

　　接通的瞬间，杰洛噼里啪啦地倒出一堆问题，几乎都跟菲斯特有关。问完后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亚瑟叔叔的答案。

　　“菲斯特没事，已经吃过晚饭去图书馆学习。”

　　“一颗糖对他的威力没那么大，但是很久不吃糖的人突然吃糖，我们担心会不会诱发别的问题。”

　　“我不会骂你，表达友好是件值得鼓励的事。”

　　“菲斯特为什么没说是你给的？我不清楚。”

　　“给我打电话除了道歉就是菲斯特，连道歉也有关他，叔叔很伤心。”

　　杰洛嘿嘿笑了两声，“那亲爱的亚瑟叔叔，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

　　“那你现在的心情很好吗？”

　　“还不错。”

　　“那你不会惩罚菲斯特吧？”

　　亚瑟叔叔：“……”

　　“不会。”

　　他们研究所本来就会定期向孩子们提供糖果，用来抚平他们的情绪，只不过他们从来没见菲斯特吃过而已。

　　这回胰岛素突变，一开始还有人以为是不是他身体发生异变，紧急组织所有人将菲斯特带去特殊房间进行隔离，最后问出来的结果居然是他在那天下午吃了一颗太妃糖。

　　原本亚瑟当天就要开始调查糖的来处，但念及菲斯特的特殊体质，还是先花去整整一天进行全身检查，确保只发现这个变动，才给哥哥家里打电话。

　　“说起来，不管我们怎么问，他都没有供出你，还挺有义气。”亚瑟叔叔突然说。

　　杰洛道：“那是不是说明我们能成为朋友了呢？”

　　“不好说，也许菲斯特压根就没想起是谁给的糖。”

　　杰洛：“……”

　　“亚瑟叔叔，你就一定要这么伤我的心吗？”

　　亚瑟道：“不是叔叔想伤你，是菲斯特就是这样的性格。杰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英雄，对了，我听说蜘蛛侠又上新的模型了，我让朋友留了一个，作为你这次考试全A的礼物。杰洛？”

　　“我在听，亚瑟叔叔。”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有气无力。

　　“怎么了？我的小杰洛，你不喜欢蜘蛛侠了吗？”

　　“不，我很喜欢，谢谢亚瑟叔叔。”他握着电话听筒，抬眼看了下挂钟，“到我练钢琴的时间了，再见亚瑟叔叔。”

　　“再见，小杰洛，希望你会喜欢我的礼物。”

　　“我会的，亚瑟叔叔。”

　　杰洛挂好听筒，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拖着步子走向琴房。

　　*
　　菲斯特坐在图书馆里，桌上是看到一半的书，他感觉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个人，下意识想起身离开。

　　【糖是杰洛给你的？】写着这样一句话的纸条被推到眼前。

　　他抬头扫一眼，是记忆里那个被称为金的年轻研究员。盯着纸条沉默良久，菲斯特拿过笔，在上面写下回应，然后拿着书走远。

　　金将纸条拿回，上面只有一个笔锋凌厉的单词。

　　【是】

　　他笑了笑，将纸条折好，收进口袋，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写今天的研究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