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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二:春未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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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涡城换了市长。
新市长早年任邻市的建设局长,政绩辉煌,因此对市容有着一以贯之的挑剔,到任后就开始大规模的整顿,许多临街的老建筑被拆除,涡城在两个月之内被翻了个遍。
他姓刘,涡城人于是叫他刘老八,开玩笑的时候戏称八哥。
9月底我回去的时候,八哥的新政已接近尾声。车近涡城的时候天已黑了,谢安路两边的灌木不知道换成了什么,一路隐约不明的香气。路灯也全是新的,洁白的灯柱上一朵含苞的莲花。某一个时刻几乎疑心误入他乡,所以怅然的同时,也有一点说不清的感觉,好像,暗暗松了口气。
后来知道那是桂花。八哥年轻时在南方当兵,大概养成习惯了吧,到哪里都要先种上一些。
我得感谢他,因为他这个大手笔的习惯。
那阵子没有什么地方去。母亲还不肯原谅我,可能父亲也是吧,都不怎么跟我说话。在家里总觉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仿佛是多余的人,尴尬得很。有一次我在饭桌上讲了个笑话,讲完自己大笑,母亲好像没听到一样,倒是父亲挑了挑嘴角。我笑着把饭吃干净,又添了一碗,也吃完。
也不能去大哥家,大嫂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顾忌。
仿佛是我自己难伺候,在我跟前,顾忌也不是,不顾忌也不是。
整个城市都已经改头换面,他们却还要这样提醒我。
后来甚至干脆睡到诊所。
那阵子医院有一个小病人,五六岁的小姑娘,齐肩黑头发,大眼睛,静静的极乖巧,可惜那么小。帮她做完手术的第二天,我去查房,她已经醒了,我问她疼不疼,她摇摇头,笑了笑。是个阴天吧,外面暗得很,病房里的日光灯也白得淡薄——白的灯,白的墙,白色被褥拉到胸前,她柔软的头发,小小的苍白面孔。
我没事儿的时候就去看她。
小丫头其实是个“话痨”,什么事都要絮絮地讲半天,有时候累了,就缠着我说话给她听。她也听得认真,我说一点有趣的,她就很开心,咯咯地笑。我捏捏她的脸,有一点黯然。
曾薇也许是对的,我就是个幼稚的人。
那时候母亲催着我结婚,我沉默,她就哭,好几次气急了要去找大嫂,被我死活拉住。然后四哥又来,大哥又来,大哥说:“老七,你不要面子我还要,我还得出去见人。”最后,竟然大嫂都来劝我。她苦口婆心,问我:“老七,你到底在拧什么呢?”
我苦笑,世界上最有福的人是大嫂,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周遭兵荒马乱,恰好医院有一个机会去上海学习,我便去了。
一去半年。
曾薇就是那时候给我打电话,她大概想要跟我好好谈一谈。可是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静一静,让该过去的烟消云散,让该来的,水到渠成。她被激怒,冷笑:“好,我不烦你了,我等着接你跟张云逸的帖子!”
她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一直都知道不可能。
“不关小云的事。”我说,“她一个小孩儿,你何必把扯进来?”
她沉默一会儿,忽然笑了,“沈之城,你要幼稚到什么时候?”我不说话,她道,“我有什么资格说你?我也幼稚了这么久——沈之城,我不是只有你一个选择,你自己知道,我没必要委屈自己。”
她挂了电话。我拉开窗玻璃,风呼地灌进来,窗下即是高架,一层一层灯河璀璨,一辆一辆的车无声地从里面迅速游过。夜色繁华。我关好窗,拉上窗帘,去洗漱。
我不能与她说什么——说什么呢?说:小云终于离开了我?
她就没有再打电话来,一直到我回来,这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
小丫头看出来了,跟我说:“叔叔,你不开心啊?我请你吃糖葫芦吧?”我捏捏她的脸,问:“不开心就要吃糖葫芦啊?你有钱吗?”她想了想,答:“糖葫芦很甜哪。”又不好意思地笑,“我现在没有钱,先借你的,我长大了还你,行不行?”
病房里的人都笑起来。
下了班我去买糖葫芦。走到熟悉的地方,才发现买糖葫芦的小店消失了,临街楼房粉刷一新,开了间小餐馆。我进去,要了一碗饺子,慢慢吃。店里放着一支二胡曲,我认得。那时候小云喜欢听民乐,就有这曲子。我听出来是二胡,问她:“这是《二泉映月》?”她横我一眼,老实不客气地笑我,“拿了古筝当古琴——这哪儿是《二泉映月》,这是《江河水》。”我说:“还不都是悲悲切切的?”她认真地道:“不一样,《二泉映月》是苍凉,《江河水》是凄凉。”
那个神情严肃如老夫子——可是到底是小孩子,听到路边唱“都说冰糖葫芦儿酸”,还不是立即挪不动脚步?可恨那个刘老八……
一抬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是满面笑容。
去超市买了几串糖葫芦,带到医院。小丫头拿到了,一一分发,最后递了一串给我,慷慨道:“你吃吧,我请你的。”
我接过来,道谢,又说:“我更喜欢吃雪糕。”
她照例很慷慨地应下:“明天我请你。”
我笑,逗她:“借我的钱要加利息啊。”她很无奈,说:“好吧。”又批评我,“叔叔是个大财迷。”
一屋子人都笑倒。
其实日子过得很轻松,唯一的变化是我拾起了一个习惯,吃雪糕。巧克力有抚慰情绪的功效,看起来是真的。
十一的时候小丫头病情忽然恶化。
我匆匆赶过去。她已经昏迷,中间清醒了一会儿,看到我,笑了笑。我蹲下去,叫她。她抬起手,放到我脸上,说:“叔叔,我还欠你钱哪。”
她的手轻得像棉花。
我们没有留住她,其实一开始我们就知道,留不住她。
可是我还是哭了。
那个晚上我在一高躺了很久。假期学校没有人,教学区的窗户都是黑的。天色明净,星光淡淡照着老槐树,风里有迟开的月季花的香。这么多年过去了,涡城几乎天翻地覆,只有这些树这些花,一如当年。
多么残忍。人都憔悴了,或者离去了,甚至辞世了,它们还是春来就绿,秋去便枯,跟着一轮又一轮的新面孔,成长,而且,欣欣向荣。
它们无动于衷。
它们偏偏可以无动于衷。
但是,生老病死都是平常,不是么?离别就像新陈代谢,维持着人的生机——我闭上眼,笑。这话是曾薇说的,许多年前,红色格子的信纸,她英朗端正的钢笔字。
我抽完口袋里的烟,朦胧眯了一会儿,又醒来。在凌晨5点45分的晦暗天光与无边寒气里,我拨通曾薇的电话。
她没有换号,也没有关机。接起来的时候依然是习惯性地说:“您好。”她没有睡醒,怕嗓子沙,让人听出慵懒,所以用舌尖音。
我说:“曾薇,我们结婚吧。”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
婚期定在11月中旬,是我说,越早越好。中旬有两个好日子,一个赶在周四,一个赶在周末。大嫂问我选哪一个,我想了想,选了周四。大嫂说:“哎呀,周四的话,小云就回不来了。”
我和曾薇都笑。
大哥说:“行了,云逸帮导师准备画展呢,哪有时间回来?”
大哥和曾薇都不看我。
我说:“没事儿,过年就回来了。”
买家具的时候去了江城,是曾薇的意思,涡城本身也没有什么好的家具。看完家具我们去喝茶,约了美院的秦正。
我们要了临窗的桌子,点了茶点,照例是要说一番恭喜之类的话。我点了一根烟,慢慢抽,躲在烟雾背后,含笑看他们密不透风地敷衍。
我以前来过这里。那时候小云调剂过来,找的秦正,所以是我送她办手续。办完手续,就在这家茶楼上,要了一壶碧螺春。茶烟袅袅,我在烟雾背后抽着烟。他们放很散淡的古琴曲,隔一扇窗,就是江。窗户推开,江风浩荡,人世的声音便遥遥传来。
她低着头不肯说话,眼睛里有一点郁郁,大概是对我失望。
我也会与人称兄道弟,也会借着烟雾的遮掩,打着哈哈,寒暄敷衍——而她还小,她的世界是琉璃,不染尘埃,所以,我都理解。
我说:“傻丫头开心点儿,你要念大学了啊。以后可以谈谈恋爱啊,打打小工啊,放了假就四处乱跑,多好。”
她看着我,转头,说:“我才不恋爱。”
我吹开茶盏里的浮叶,笑。想了许久,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云,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一点代价。做人呢,就要能屈能伸,若不想受这一份苦,就要比别人多付出十分的努力。”
我说:“小云啊,别怪我老了,爱唠叨,你在学校,要好好学,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有本事比什么都重要,我也不想你以后受这样的委屈。”
她点头,说:“我知道。”
江风那么大,真叫人怅然。她转头看着窗外。窗外波光无际,碧水接天。想起来都是诗一般的好日子,那时的我,怎么会那样容易开心。
我撺掇着她去坐船,她没有坐过,兴冲冲地跟着我去,结果晕船,吐得一塌糊涂。我手忙脚乱,给她递纸巾、递水,她蔫兮兮地歪着,那模样叫我懊悔不已,怎么会晕成这样呢?头一次照顾人,不是不紧张的,于是开蹩脚的玩笑,说:“不要跟你姑姑说我带你坐船,啊。”
她有气无力地冲我翻个白眼,然而终于笑了一下。
回去时又晕车,到家就发起烧。
我跟大嫂连声道歉,她不给我好脸色,大哥也说我:“老七,说你小,办起正经事你也有谱,说你大呢,你看你做的什么事?”
那丫头就缩在沙发里,偷偷笑。
这是我认识她的第一个夏天。一转眼将近四年,我以为忘了,没想到还记得这么清楚——原来也才四年。
小孩子们喜欢说一夕忽老,大概,也就是这样。
我们的婚礼不算太热闹排场,但,足够考究。证婚人竟然是刘老八,难得他在婚礼上开玩笑,叫曾薇“七嫂”,他说:“听说人家叫我刘老八,我是老八,老七的媳妇儿自然是七嫂。”
来宾鼓掌大笑。
于是市长除了实干之外,又有了诙谐爽朗的声名。好事成双。
婚后的日子过得飞快,跟着就是新年,元宵,一转眼竟又到了春天。
3月份的时候吧,有一次吃晚饭时,曾薇忽然叫我:“之城”。我抬起头,看见她满脸的红晕,欲言又止的模样。我习惯性地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她眼睛水汪汪,又羞又喜的模样——我就是傻子也该明白了。
周末检查完,顺道去了大嫂家。在胡同口,我先下了车,扶曾薇下来。她才站直,忽然“哎呀”了一声,捏着我肩膀的手一紧。我忙问:“怎么了?”她靠着我,说:“脚……”我蹲下去,仔细帮她察看。站起来的时候,看到大哥的车绝尘而去。
大嫂在家坐着,眼眶泛红。
曾薇一向伶俐的,却没有问。她不问,我也不问,就坐在沙发上听她们俩说闲话。正百无聊赖,却看到大哥从楼上下来。
我们站起来。婚后大哥对我态度好了些,可是也就是跟我点点头,向曾薇笑笑说:“曾薇来了?”我搭讪:“刚才看见大哥的车,我还以为大哥出去了。”
大哥不接话。大嫂眼睛一红,说:“是去送小云,你看,你们结了婚还没见过她,这就又要走了,还不知道要去几年呢。”
原来就这样走了。曾薇与大哥都不说话,我说:“没事儿,小孩子多经见点儿,才有出息。”
回去我们都忘了这件事,曾薇不提,我也不提。过去那么久了,那么就过去吧,我习惯了眼前的生活,仿佛从一出生,就是这样的生活。何况,我也快要做父亲了。
又过了几个月,春末时候,我得知我们即将有一个女儿。
我很高兴。
诊所的小护士说:“沈医生年轻了好几岁。”四嫂也说:“老七像换了个人,稳重多了。”大嫂就笑:“都要当爹的人了嘛。”
我和曾薇相视而笑。
四嫂说:“你看着俩人肉麻的。”
我却在那时候梦见了小云。
梦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有一个房子,我走进去,看见她。她黑发齐肩,眉目稚嫩,俯身在桌子上写字。我叫她,她抬头看着我笑。我在梦里好像很感伤,不知道为什么。而她一直在笑。我仿佛是跟她讲起了我曾经的女友,大学里的那一个,后来与我分手。这些情景在我讲述的时候像短片一样放映出来。我看见年少的自己向那个女孩子说再见,取下外套,挺直脊背走出去。然后呢?小云说:“你这个人笨的。”
我是笨的,她也是。所以不能在一起。
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宁肯把她当成我的孩子——但如今,我真有了孩子。
梦的结尾,她抬头的时候头发滑下去,我看见她头上一绺白发。我说:“我怎么能不老呢,小云,你都有了白头发。”她看着我微笑,说:“那是从小就有的,七叔,以前剪头发的时候,会让理发师帮忙剪去。”
可是她变得温和安宁,分明已经是许多年过去。
睁开眼恍然是中午,我在从涡城回来的车上。开车的是大哥的司机,笑着说:“七哥醒了?”
原来是那样真切的一个梦。我甚至记得她写的三个字:春未绿。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