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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推杯掩笑醉一场 ...

  •   你还记得吗?有人离去的那一天,你锁紧门窗,在房间里,看《夜宴》。婉后说,叔叔能不能放过太子?厉帝答,嫂嫂能不能先放开手?
      你大笑,扔开手里的果冻壳。果冻的汁水呛进喉咙里,你一边咳嗽,一边笑,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拍桌子。人生何其荒谬啊,这样荒谬的幽默,甜的软的呛进去,一样叫你抖肝搜肺,泪流满面。
      如同此刻,云逸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曲池面前,一样微笑着,目光却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嘲讽。
      那是复印下来的涡城一高92级某班的同学录页面。班长是沈之城。留言中有人说,听说曲池在上海,谁有他联系方式?那家伙高三回上海之后就没信儿了——阿沈你有没有?我找他有事。
      曲池看着她。这个女孩子,他一向以为她是腼腆软弱的,躲在易红的面孔与安静的眼神背后,审视着,思索着,学习着。然而真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一面,直挺的背,含义莫测的笑,像一只觉察到危险的刺猬,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树起全身的刺来戒备。
      他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一开始。她微笑。我从来对别人的好意,都会有一点疑虑。所以刚进来不久,我就在网上找了你的资料,不全,不过基本知道了你的大概。
      可是,请一个兼职的美术,算是什么好意?他需要一个合乎客户要求的画手,也不过使为了自己的生意。曲池抿起嘴,摇头,表示他的怀疑。
      老曲,你记得,我第二张图,就在提案的时候被客户认可——可是后来我看到提案,用的,根本就是已经修改后的图,而你,在提案成功后,才告诉我,该如何修。你自己是美术出身,那图,根本是你修好的,对么?
      曲池点头。但,那也要你给的样图有基础。
      可是你不会给每个美术都修图。云逸依旧笑着,还有,一直以来,你都试图在帮我做好美术这件事之外,给我额外的指点,比如人际关系,领导团队,以及更多的思维方面的东西。当然,你会说我为你工作,你教我这些是应该的,你自己有收益,可是你忘了一点,我只是兼职。倘若,你真的觉得我有潜力,愿意教我,栽培我,为你所用的话,这时候,你应当跟我讲签约的事情了,可是你从来不提,为什么?——假如我没有猜错,可能有两点,第一,你知道我考上了研究生,不会在外头长久工作;第二,你觉得自己的公司太小,大概会限制我,所以你不提签约,意在教会我一点东西,我能有更好的去处。我说对了么?
      曲池笑,你能想到这一点,应该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后——可是,你怎么会想到我跟他有关系?
      云逸看着他,道,因为,你们还是有一些地方,比较像的。
      比如自恋。
      你记得我问过你的出生年月?你们同年。然后,你自己疏忽,我的简历上,毕业院校在江城,籍贯是烟城,从来没有提及涡城,你却好像始终以为我是涡城人,那我只能认定,你和涡城的什么人,有关系。
      曲池大笑,真聪明,我老人家认栽。不过张云逸,我跟你说句实话,我是商人,商人重利,所以我愿意留你,提点你,让你参加重要的案子,最重要的一点是,你对我有用,你有资质有潜力,你要是一废材,沈之城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云逸道,谢谢,但是,面试一张图,你何以认定我有潜力呢?
      他在电脑里调了一会儿,搜出来一个东西,道,你看罢。
      那是一份残缺的聊天记录。时间显示是凌晨一点半到三点半,从两点十分到三点钟的一段缺失。曲池在旁边说,那会儿,阿沈还在英国。
      开端是之城的一句话,画这幅画儿的时候,她还在念高中——现在也才大三,笔意怎么样?
      曲池道,水墨画容易,有灵性就行,看不出功底。
      云逸笑笑,看他们的话题从她的画转到她本人身上。
      之城说,她是很真也很细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她的底子很清冷——她的画她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他说,我时常会担心,以后她会怎么样呢?她怎样去适应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否会改变她?
      他说,我知道,我担心也担心不来的,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曲池,这时候我就在想,我是否老了,这么容易就承认现实,甚至承认自己的无力。
      他说,我也在想,会不会有人再这么欣赏她,并愿意为此承担。够不够好,是不是非常明白她。我这么担心,就像,她是我的女儿一样。
      他说,我知道这丫头内心的静寞根深蒂固,我很担心,这种静寞会毁了她。
      云逸咬着嘴唇,笑。她看到曲池说,其实说了半天,你是担心她不能进入生活,然后又担心她进入了生活,却改变了自己——可是我告诉你,什么是苦,什么是甘,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未必你以为的,就是她感受到的,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而后隔了几分钟的空白,曲池问,阿沈,你不是爱上她了罢?
      之城迅速回复,没有,不是。他说,怎么可能呢?这样说罢曲池,我看着她,很容易就想起来十年前的你我,可是你和我,我们都曾经放纵过自己,对不对?她连放纵自己都没有,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守着,坚持着。
      曲池发个鬼脸,道,所谓爱,有时候就是你看到对方时,所激起的那种自怜——
      他说,别开玩笑,真的没有,我对她的感情,是完全的另外一种,跟什么都没关系,就像我跟你说的,我把她看成我的,孩子,作品,或者就是十年前的,我自己,就是纯粹的担心她,愿意帮助她,有事情,愿意跟她说说——我怎么可能爱一个小孩子。
      曲池道,那你小心,她说不定会爱上你。
      他说,不会的,怎么会是我?她顶多是依赖我。
      然后是一段非常奇怪的对话。
      之城说,人真的很奇怪,有时候希望从一些人的印迹中尽快消失,有时候,却企图抓住最后一丝痕迹。
      曲池的回应,却是一句更奇怪的话,他说阿沈,真相总会大白。
      之城说,我知道,我并没有悲观——倘若有一天,真的像你所说,也好。
      曲池看着云逸,她始终咬着嘴唇,笑。有时候嘴角斜上去,说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终于她抬起头,看着他,良久,笑道,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在明,人在暗,有点像耍猴。
      曲池笑而不语。她道,但是,真的要谢谢你,我从你这里受益良多——那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我七叔住在哪里?
      他愕然,阿沈是你……叔叔?随即恢复过来,道,你知道他在这里?
      云逸道,老曲,你并不像拿着自己的小公司到处显摆的人,你的DV,不是拍给他的?他什么时候来的?
      曲池道,在你之前,二十天。
      云逸闭上眼,笑,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她以为自己是天涯海角地逃开了,可是,却原来是跋涉千里,特为告别。
      在楼下,她拨了他的新号码,他接起来,说,喂,小云。极平静的语气。
      她也很平静地说,是我,我在你楼下。
      然后,她按他说的,上去,转弯。门开着,在大门边,隔着一间小客厅,她看见之城站在那里,向着她微笑。小云,进来。他说,曲池那个笨家伙。
      似乎这句话冲淡了一点尴尬。他们都微笑着,开始寒暄。为什么过来了。最近怎么样。都忙什么呢。在这边还适应。之城甚至打量她一番,笑着说,丫头,你变了一点哎。他说,你这样,像……像三十年代的上海女人。
      云逸红着脸,抿起嘴笑。她那天穿了一件纯白荷叶领短袖,蓝色短裙,头发分两股,松松束了垂在胸前。因为他的目光,不禁害羞,微微低下头。
      她说,乱说,哪有?
      他哈哈笑,说,就有。
      可是眼眶渐渐热起来。为什么呢?一切竟然还像以前那样,仿佛这中间种种的波折都不曾发生过。
      他桌子上放着一坛杨梅泡的酒,她看到了,他便说,杨梅泡的,甜的,你喝不喝?她习惯性地推辞,不要,我不沾酒。说完才知道不对,两个人都笑。
      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外头的暮色渐渐落下来。天有些热了,之城说,走,我们下去买雪糕。
      散步的时候,他提醒她,小心蚊子,走快些就好了。她穿了一双稍有点高跟的凉鞋,又是感冒刚好,走了几步,便有些喘,略一慢,小腿就给蚊子叮了几个包。她站住,盯着那几个包,有些懊恼,却又好笑。之城在旁边说,不要动它,回去涂些花露水——你有花露水?她摇头,江城几乎没有蚊子,她素来不知道这些,况且又不喜欢花露水的气味。之城又问,肥皂呢?肥皂水也可以。她说,只有香皂。他看着她,扑哧笑出来,摇头说,你啊你,你什么时候能叫人放心呢。
      她就也笑。
      仿佛就是几句话的时间,夜幕就完全落下来,十点了。云逸抬头,看着他笑,心里有一种曲终人散大幕垂下的荒凉。万年无涯的时间,这么一个人,最后一转身。可是谁都不说破。他说,走,我送你回去,你感冒才好,不要吹凉风。
      她说,不坐车。
      他拍拍她,好,丫头,只要你能走。
      她当然是能走的。幽静的路,两边大棵的梧桐树,稀疏的行人,偶尔驰过的车。远远的地方有店铺里放音乐,一个人唱,不如就这样,掩藏起悲伤,陪君醉笑,三千场……
      三千场,应该也有十年了罢。她想着,笑了笑。之城问,笑什么呢?她说,没什么。
      走了一阵子,坐下来休息。他问,小云,你是不是怪我?她笑着摇头。心跳得快,冷的热的都蒸到颧骨上,熏眼睛。他看着她,她第一次,那么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又忽然拍拍身边说,来,坐这边。
      她坐过去,心里仿佛豁然。问他,你怎么找到我的?
      他说,百度啊,百度就知道。
      很久之前,有一次,她看着他,手在他脸上,顺着眉眼轮廓,一寸一寸抚摸过去。他忍不住笑,问,干吗呢?她叹气说,如果以后,我忘了你什么样子,怎么办?他大笑,说,真笨,你去网上搜啊,不是有照片呢?她也忍不住笑,转过身去。就是,他是涡城新秀,政府信息网上有他的大幅照片,白衣短发,那么的,温暖英俊。
      她看着,问,就用我的名字,一下就搜索到了?
      他说,不是,我搜了你的名字,然后用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然后,用你的名字加上美术,就看到了你那个帖子。
      热气蒸进眼睛里,有一刹那的哽咽。然而,幸好,她只是笑了笑,说,哪有人无聊到这样,拿别人名字乱百度。
      她说完就知道不妥,这个无聊太有歧义。果然之城自嘲地笑笑,道,就是,我真是很无聊。他果然误解了,可是很快她想,他这样误解了也好,就让他这么想罢。
      沉默了多久?她说,走罢。于是继续走。他忽然回头叫她,小云。她撞在他身上,抬头。他说,你真的不怪我?她笑,过了一阵子,问他,你觉得,我对你,是爱多一点呢,还是依赖多一点呢。他答,依赖多一点。云逸就笑,你看,你自己不是都知道么?我为什么会怪你?
      他笑笑,说,那就好。
      停了一会儿,云逸轻轻说,七叔,以前我小,很多事情,不知道轻重,让你很为难罢?对不起,你别见怪。
      之城不看她,笑道,干吗说对不起,其实遇见你,是我的缘分。
      云逸笑,你何必说“缘分”?说“是我的荣幸”岂不是更周到客气?
      他就笑。她也笑,仿佛一切都是个笑话,快步往前走去。他在后面说慢点,她仿佛听不到,踩着那双还不熟惯的高跟鞋,狠狠地,摇摇摆摆地,只顾往前乱撞。不提防脚底下一个小坑,一脚踩下去,脚踝一阵剧痛,疼得眼泪都涌上来。
      之城急步过来扶住她,问,怎么了?崴到没有?疼不疼?
      良久,她抬头,看着他笑。她眼里分明闪着泪光,可是那个笑,也那么分明地开着,像一朵颜色凛冽的花,酒红酡红胭脂红,扑啦啦地弥漫开。她说,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还要跟你说假话?我固然一开始就依赖你,可是,你总该知道,我为什么愿意依赖你,我若只是依赖你,何必在乎你身边有什么人?可是我在乎了,甚至用心了,甚至都和你说了,你为什么还会这么想?
      他笑,揉她的头发,说,丫头,别这样。然而也只是一瞬,他的笑就变了弧度,他说小云,小云,你不明白,我只能这样想,假如不这么想,我怎么过去?
      她笑得愈发凛冽,啊是,你应当这样想——可是,如果你敷衍我敷衍得这么辛苦这么难过,你既然早就烦了累了厌倦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之城身子一僵,顿了一下,道,你要是这么想我,那我这几年的心,就真的白费了。
      云逸也噎住,看着他。
      他这几年的心。心里一个声音说,你只说你的心,你知不知道我的心?然后自己讪笑,这么肉麻的话。那么也许是好一些了罢,还能想起这样自嘲。
      他过来,说,来,我背你。
      隔着衣服,传过来他的体温,明明应该生疏的,却又那么熟悉。她吸了口气,说,我故意那么说一句,你就说什么缘分。他只说,你呀。
      他问,这里离你那里近,还是我那里近?
      她闷闷地说,你那儿近。
      他便背着她,往回走。走了几步,他笑着说,小丫头还真不轻,以后要减肥啊,不然我要累死了——听到没?
      她有点恼,眼泪却上来了,心里梗着什么,硬硬的难受。以后,他以为,他们还有这样的以后么?她说,我以后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他苦笑,说,这倒是真的,小丫头,说话还真犀利。
      他这么说,她更是气苦,挣扎着便要下来,他忽然说,别乱动。声音虽低,却有一种无端的严厉。她被这样一吼,愣了一下,眼泪便滴下来。
      之城说,丫头……你别怪我,你要怎么想呢?我要不那么想,一定会自责死的,所以,我得替我自己开脱。
      她把额头抵在他肩上,咬紧嘴唇。
      他有些喘,继续说,小云,过几年,或者你大了,就会理解我,也说不定会恨我,讨厌我,谁知道呢?他苦笑,说,我觉得自己真笨,怎么就把事情弄到现在这样的地步?真是的,可能其实我是个很坏的人,是不是小云?
      他说,丫头啊,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记得我的好——如果我还有一点好的话。
      云逸咬着嘴唇。他却紧接着说了一句,你还真挺重的。原本欲哭不哭的,忽然给这句话惹恼了,一脚踢过去,之城一个趔趄,道,哎,别乱踢,我现在背着你,摔了我不要紧,你自己也摔了怎么办?
      那家店铺还在放着那首歌,不知姓名的男歌手一直唱,你一定记得,我微笑的模样,陪君醉笑,三千场,你一定记得,最快乐的时光,醉笑三千场,不诉离伤……
      她忍着泪,又笑。生活也不是不滑稽的。
      之城又说,有时候,我也真的很烦恼,我不知道要拿你怎么办——我明明是想要好好爱护你的,怎么能把你,拉进这么大的麻烦堆?过一会儿,他笑,我要真是封建大家长就好了——最大的大家长……
      云逸明白了他的意思,灼热的红,一点一点从脸上烧到手臂上,心跳得那么急,在心里压了那么久不敢问的一句话,到底还是脱口问出来。
      她问,你有喜欢过我么?
      他说,有的。
      她又问,是喜欢曲池那种喜欢?
      他笑出来,豁出去似的,说,你知道,不是的。
      她却又恼了,说,胡说,明明就是。
      他坚持,不是的,真的不是。
      她说,本来就是,明明就是,你根本把我当小孩子,你干吗要哄我?
      他苦笑,喘息着,道,你看你,你一定要我承认是把你当小孩子你才甘心是不是?欺负我背着你呼吸困难说不过你是不是?哪有你这样霸道的人,简直是逼良为娼。
      她本来正赌气,被他这句话引得破涕为笑,嘴硬道,你懂什么逼良为娼?真是的——这么久没见,大家拌嘴的功夫越来越见长了。
      之城赌气,说,那是你,不是我。
      她笑,算了。果然他叹口气,说,算了,丫头,我难得见你一次,别和我斗嘴了,啊,好好跟我说话。
      她说,放下我。
      他把她放到街心花园的水泥沿子上,她扶着他站好了,他回头问,怎么样,脚还疼得厉害么?他们走得慢,这时候大约夜已经深了,之城脸上有一点倦容,下巴也泛起一层乌青,云逸看着,忽然就想到那次在医院里,他也是这样疲惫的模样,才长出来的胡茬,以及,那件被血染红了的白衬衣。心里忽然无比柔软,那一寸一寸的光阴,就这么绵延铺展,像一幅年深日久发了黄的白棉布,每一点黄,都是一点放旧的记忆与温暖。
      如果,没有那场病,会怎样呢?
      她不觉伸手,掠一下他的鬓角,叫他,之城。
      如同春冰裂,银瓶碎,百花齐落,群鹤惊飞。那是多久之前?在涡城,她在他办公室里坐着,看着他忙。他与人讲电话,第一句先说,是我,沈之城——他音色好,微微拉长,有一点像撒娇。她在旁边听着,就不觉微笑,心里默默念,沈之城,之城。可是这么久,她或者叫他七叔,或者就避免任何称呼,直接说,“你”如何如何——可是此刻,这两个字,终究从她口中唤出来。她看到之城转过来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丫头……他声音略有些哑,说,你这么叫我……
      她笑笑,凑过去,吻他的下巴。动作生涩,却不容拒绝,像个,笨拙的小老虎。
      之城转过来,伸手揽住她。
      她心跳得那么厉害,人都是眩晕的。离开了他一点,微微地喘息,又稍稍偏了一下头——他的唇近在咫尺,可是她怕得发抖。
      张云逸,你是疯了。她想。
      之城的手捧住她的脸,看着她,笑笑,道,傻孩子。他在她额角浅浅吻了一下,然后把她的头揽回肩上,又低低叹了一声,笨丫头。
      她咬住他的肩膀,免得牙齿碰出声响。半天,挣扎出一句,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忍着疼,笑,傻孩子,我又不是快要老死了。
      她却还是重复着那句话,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过了一阵子,她镇定下来。他问她,小云,告诉我,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她摇摇头,没有想什么——我想,这就好,我总以为,我们隔阂了,不见你,我就想,很多事情,怎么和你说呢?说是错,不说也是错——可是见了你,发现我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许多事,都还可以说开,这就好。
      她深深喘了一下,道,你想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说,是不是?我先前不说,是和你一样,我不想把你陷到这样的麻烦里——或者也是我的自私,我不想是因为我使你陷入这样的烦恼,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也不想亏欠你,我宁愿你亏欠着我,这样,我想离开的时候,可以随时毫无愧意地离开。
      她说,后来,是因为曾薇姐姐,她比我适合你——她比我成熟,比我通达事故,比我能够帮你得更多——我能帮你什么?我不过是个大麻烦罢了——我觉得她好,她是个贤妻良母的料子,然后呢,我爱你,我觉得好的,就想着留给你,我也没有她更爱你,我能因为你跟别人扯破脸么?不能,我甚至不能接受让你家人知道这件事。所以,综上,我不够爱你。
      她觉得自己的话像当年考政经做问答题,竟然笑了笑,又道,我不够爱你,却贪恋你,可是,终究不能长久的对不对?我不想离开你,那又怎么样呢?你都已经决定了——或者,事情一早就有答案了。
      他看着她,问,小云,你现在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云逸笑,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要走了。
      她靠在他胸前,仰起脸看着他,微笑,可是我爱你,是真的。
      他不说话,紧紧揽着她,吻了吻她的眉心。半天,说,我们走罢。
      她的话说完了,便很安静,乖乖地伏上去,让他背着她走。
      这一条路,也那么长。想起那时候,在江城,他们沿着一条路找吃饭的地方,她问他,还要走多久?他回头,笑着说,你不管,你跟着我走就对了。
      回到他的住处,找出药油与花露水来,她自己擦了。他让她去睡,她便听话地睡下,他将一条薄毯子替她掖好了,转身要走,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蹲下来,问,怎么了?声音还是哑的。
      云逸笑笑,低声道,你在这里,我睡着了,你再走。
      他说好,便蹲在床边,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
      像,很久很久之前,婴儿时候的记忆。
      他在那里,低低地跟她嘱咐很多事。不许吃凉东西。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去惹那些人。最好回去读研,反正考上了,以后用得着。女孩子还是安稳些,不要太辛苦。
      他说了那么多,她静静听着。半晌,睁开眼,笑道,你可真罗嗦,好像你是我妈。他一愣,伸手拧她,是啊,笨丫头,你说你,怎么会爱上一个这么罗嗦的老男人?她盯着他,过一会儿,笑笑,又闭上眼。
      有多久了?她悄悄舒开手指。过一会儿,他低声叫,小云,小云?她不答。眼角湿润的,是他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那门响了一下,又顿一会儿,终于嗒的一声锁上了。
      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闭着眼笑,之城,这一次,是真的,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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