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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可怜欢喜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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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逸记得十八岁的夏天,在涡城。外头杨树上永无止境的蝉鸣,悠长如青春时候的烦恼。大太阳白花花地晒,教室里的电扇一圈一圈,静寂的风声。有人翻书,有人写字。那个总是迷路的外乡老人在校园里转来转去转不出去,拉长嗓子喊,磨剪子抢——菜刀——
结果竟是落了榜。她学美术,专业课极高,文化课差了两分,志愿上填了唯一的一个学校,连调剂都困难。
暑假里,沈家的空调永远维持在20度,从二楼下来,才到楼梯口,胳膊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姑姑说,你就是心高,弄成现在这样,我跟你妈怎么交待呢?你妈现在可有话说了,大姐,你把小云要走,就带出了这点出息?她模仿着云逸妈妈的腔调。
云逸低着头,不说话。
姑父瞪姑姑一眼,低声说,你少说一句罢。
更尴尬。
沈之城就在那时候回来。
饭桌上,他接过姑姑的话头,笑着说,姑妈姑妈,见了大嫂,才知道又当姑姑又当妈多辛苦。姑姑说,老七你说,什么不要学,非要学美术,以后算什么呢?女孩子,学个英语啊什么的,又体面又稳当,不是很好?
他搛一只虾,毕恭毕敬递过去,啊大嫂,你揭我老底,我高中不也是闹着画一阵子的?一边向云逸眨眨眼,心领神会的一个笑。
姑姑说,你不一样,你现在不是学了医,念出来硕士?
姑父在旁边接了一句,那也是爸大棒子打出来的。
沈之城打哈哈,转话题,小云,吃完饭带我去看看你的画,我同学在江城美院混,学校不太好,几个老师还不错,可以的话咱们往那方面努力。
吃晚饭他们去三楼。家里来客人,姑父姑姑在一楼说话。
沈之城翻她的画来看,云逸就透过窗子看外面。葡萄架,横一院子的青翠,嘟噜垂着一串串的果实,闻得见香甜似的。精心砌的鱼池,蜿蜒一带,水从外头引进来,青砖的底与沿,她知道里面有红色金鱼,茜纱裙一样透明的尾巴。夏天可真好。
良久没有声音。沈之城去唤她,看见这呆呆站着的女孩子,眼睛里汪着的泪水。
十八岁,以为花好月圆锦衣骏马的年华,这样的尴尬。
他叫了她一声,说,小云,小云你姑姑……
她是关心我,我知道。云逸打断他,表情平静,声音里有一点的抖。我只是觉得自己没用,再多考两分,大家不是都喜欢了?
她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却没有哭。
之城把纸巾地给她。还是一样的,小云,人都不满足,你考了好学校,会挑你的专业,选了好专业,以后还会挑你的奖学金,挑你的工作,口碑,另一半,甚至儿女,太多了。他拍拍她,笑,所以你现在觉得开心了就好了,大人说说也只是他们习惯什么都说说,不是真的生气。他们还是爱你的。
是爱的罢。父亲去世之后,姑姑和母亲就开始了这场争夺战。
一个说,我们张家的女儿,跟着别人家算怎么回事?
一个说,我自己的女儿,当然跟着我,她要过去,难道要跟着姓沈么?她以为她还是张家的人?
都是背地里的话,背着对方,却当着她。云逸觉得自己坐在中间,两人一箭一箭射向对方,每一箭都先穿透她。这也是因为爱。
她要是真出息,考个北大清华,念个核物理的博士出来,也许这场战争就结束了罢。可是她没出息,偏偏喜欢画画,偏偏又没考好。
之城拍拍她。大嫂的家事,他这几年不在家,也知道一点。两个人这么多年没孩子,拿云逸也当女儿看,可是大哥话太少,大嫂话太多,这孩子又太敏感。谁没有十八岁的时候呢,那时候,父亲打折一根大棒子,吼,学画学画,你看你都跟什么人混?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母亲哭,她是续弦,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存下来两个,一个儿子去了部队,这一个儿子再不学好,她怎么在前任的几个孩子跟前抬头?
于是他就学好了。医科,白大褂,冰冷器械闪烁银光,人人叫一声,沈医生。背地里说,前任沈市长的儿子,真出息,医学硕士啊,家教有方。
他叹一口气,再给眼前的女孩子递一张纸巾,她红着眼,声音闷闷的,都爱我,只不过,我妈爱我姓陈的一半,姑姑爱我姓张的一半。
之城笑,拍她的头。才胡说呢,照你说,我爸以前都拿大棍子揍我,现在偶尔还给我根烟,给一盅小酒,难道老爷子爱的是我的白大褂?
云逸抽抽鼻子,终于是笑了。叮嘱他,别跟姑姑说我哭了,她会难受。
之城点头。这个丫头,总体还是懂事的。
云逸记得,那天之城穿一件浅姜黄T恤,极简净的短发,眉眼清和,有隐约的笑意,叫人见了,就想亲近他。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的姑姑是他的大嫂,他是她姑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在人前,她要叫他,七叔。
她十八,他二十七。
葡萄藤葳蕤了满院子,红色金鱼游动,杨树生知了,一日日的唱歌,有个人挡住她的尴尬,向她眨眨眼,会心一笑。
这是相逢之初,欢喜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