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堪经年(短篇二则）》枫擒雨

2、紫嫣

　　“参见皇后娘娘。”男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垂下了炯炯有神的双眼。
　　“起吧。”皇后应了声，接过了宫女递来的茶，一边撇着茶沫子一边缓缓开口道：“韩副院，上次你给本宫临摹的那幅唐寅的画，本宫很喜欢。重重有赏。”
　　“谢娘娘，娘娘喜欢就好。”男人的脸上也见不出欣喜。
　　皇后自顾自抿了口茶，又道：“这整个画院里呀，就韩副院的手艺本宫才看得上眼。改明儿本宫跟皇上提提，也该升你做正院了，总不能埋没了人才。”
　　“谢娘娘提拔。”
　　“韩副院，这些个就是今年筛选出的秀女。你就给她们画个像，画完好给皇上送去挑。这怎么长的就怎么画，别夸大得跟天女下凡似的，也别画丑了丢了皇家的面子。”说着，皇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劳烦副院大人了！”秀女们规规矩矩地福下身去。那礼是自然要的，以后的日子是麻雀还是凤凰如今也就看他怎么下笔了。
　　男人淡淡地扫了一眼，果然个个花容月貌，却还是有些参差的。
　　而端坐在眼前的女子怕就是这届的秀女中最出挑的了。秀眉如弯月，娇眸似繁星，待其朱唇轻启，他猛然发现自己竟看她看得出神了。
　　“有劳大人。”
　　他点点头，铺开了还飘着竹香味的画纸，醮了墨，熟练地勾画了起来。
　　“大人真面善呢。”
　　他愣了愣，若是按平时，也就是普通的客套话，可如今却引起了他心中的涟漪。
　　画毕，到了要落名的地方，他照例问了句：“小主芳名？”
　　“紫嫣。”平平淡淡却很是动听的声音。
　　紫嫣，他想他记住了。

　　不出所料，紫嫣果是没有被选中。那幅丹青他也只是画出了她三分的神韵。皇后很高兴，暗地里赏了他不少。但他觉得哪怕皇后没有这个暗示，他许是也会这么做的。
　　后宫的尔虞我诈不适合她，能远离便是一种福。
　　可终究是被送进宫来的，选不上自有选不上的路，要出去是不可能的。
　　在画院里看到她的时候他心里竟是一阵莫名的惊喜，女人的嫉妒心强，竟没个妃子愿意留她在身边，于是便分她到了画院，做些打杂的活儿。
　　从此，他的画里都是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仪态万千。
　　绿柳低拂，桃花满地，飘絮纷飞，她为他莺歌燕舞；满园苍翠，虫声吟吟，繁花丛中，他与她共数星辰点点；萧萧落木，金桂飘香，枫叶翻飞，水面上是他们相拥的倒影；皑皑白雪，寒蝉凄切，他与她共赏梅香扑鼻……
　　光阴飞逝，又是个元月夜，而到下个元月，她就可以离开宫门，他就可以明媒正娶。
　　她等着那一天，他守着每一天。

　　“皇上到——”
　　当今的皇帝爱好舞文弄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唯独治国没有什么天赋。国家日渐衰败，他倒也还有心思时不时来画院与众画师切磋丹青。
　　每次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支走了她，他知道皇帝看到她的后果。
　　可是这一次，他竟大意了。
　　“韩副院，这画上的女子可真有其人？”皇帝拿起了方才被他晾在一边，墨迹未干的丹青，看得出了神。
　　他懵了，颤抖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上，奴才记得此人是画院里的女官。”一旁的太监插嘴道。
　　“哦？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叫紫嫣。”
　　“紫嫣？嗯……好名字！”
　　他也不记得皇帝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耳朵嗡嗡得响，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看着她幸福地掰着手指算着出宫的日子，他怎么忍心告诉她，皇帝看上了她。他从来就不屑权贵，可现在，他却希望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是自己。
　　隔日，皇后亲临。
　　赏赐了些绫罗绸缎，又很是亲切得拉着紫嫣客套了一番，最后还让她搬去皇后的凤鸾殿住。她云里雾里，受宠若惊，最后拂了皇后的好意，说是画院住惯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突得抱住了他的腰，笑着说。
　　他的心里一阵酸楚。
　　渐渐的，他竟怕见她，怕见到她开心的样子。越是幸福，跌得也会越深，心也会越碎。
　　自从皇帝赞了他的丹青后，许多妃子都请他去画画，他从不推辞，留在画院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知道自己在逃避，却又无可奈何。
　　可是笔下，却总有她的影子。
　　“韩大人，你又走神了。”董妃看着神游太虚的他，扯了扯嘴角，眼里有些不满。
　　“娘娘恕罪。”男人忙回过神来，继续执笔勾画。
　　“大人现在可是红人了，听说姐妹们都争着邀你的丹青，定是忙得没怎么休息，才走神了吧。”董妃笑着道。
　　“娘娘们看得起卑职是卑职的荣幸。”
　　“谁让咱皇上好这个呢。就说你们画院的女官吧，明明只是个落选了的秀女……”
　　心里一颤，握着笔的手也抖了下。
　　不过董妃没注意，只顾着自己说：“人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这宫里长得好的女子多得去了。想要飞上枝头，她还嫩了点……”
　　看到男人一脸寻视地看着自己，董妃也知道今儿话多了，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前几日看到皇后阴着脸从你们画院回来，心里有些感悟罢了。”
　　董妃的话却如炸雷般在他耳边回荡不绝，是啊，皇后，还有皇后，自己竟然忘了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韩大人，你去哪儿啊，还没画完呢！”
　　他却顾不得身后的董妃，一个劲地往回赶，莫名地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韩大人，今儿个没去给娘娘们画画呀？”
　　“魏公公？你怎么……”是皇后贴身的太监，为何在这里。男人攥紧了拳头，才发现手心里竟都是冷汗。
　　“方才荣妃做了些糕点送了娘娘，娘娘命我拿点来给紫嫣姑娘尝尝。现在正要回去复命呢。韩大人，小的就先告辞了。”看着男人惨白的脸，小太监冷笑了声就绕过了呆若木鸡的他走了。
　　荣妃，又是一个得宠的妃子。一箭双雕吗？他打了个寒栗，接着血气上冲，跑得更快了。
　　推开门的那瞬间，他猛地觉得一切恍如隔世，竟是这么得熟悉，却熟悉的让他害怕。
　　“紫嫣……”地上是翻了的锦盒，五颜六色的糕点撒了一地。她静静地躺在一旁，原本润红的双唇如今变成了妖艳的紫色。
　　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躯，心慢慢麻木。撕心裂肺的哀伤涌到了喉咙口却是一声声温柔的呼唤。干涩的眼里已流不出一滴的泪。
　　可终究没再看到那清澈的眸子。
　　她的手里还握着他画给她的扇子，上面还有他的题词：月华昭昭，紫嫣楚楚。
　　楚，是他的名字。
　　还差些许，他便能永远和她相守。
　　如果他可以早些带她离开……
　　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么做，他好恨自己，都是他的错。
　　他一只手抱紧她冰凉了的身体，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了那些剩下的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