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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一章 采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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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准备好的一桌宵夜,和坐在桌边的哥哥。
“哥哥,”这一次水云卿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便吃,“能不能动用咱们家的关系帮我办一件私事,很小很小的。”
“说吧。”水云天不假思索。
“帮我查一个人,你知道,城外东行五里有一个村子……”
“那里的村子多了,莫说东行五里,东西南北,走个五里十里的,有的是村子。”
“我不管。那村子里有个小姑娘叫杨小婉的,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弟弟叫杨小彦,他们的父亲上山采药,很久没有音讯了,帮我查查她爹的下落吧。”
“杨小婉?”水云天想了想,“叫这个名字的姑娘可不少呢,城里不是还有个杨小姐么,她闺名就叫小婉。”
“你若不说我可都忘了!”水云卿一拍额头,“不是丰华当杨老狐狸的女儿么。那杨老狐狸几次对我暗送秋波,说什么他家的女儿非你不嫁,哪怕等成老姑娘。现在倒好了,他女儿真等成了老姑娘,他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也留点口德吧,她若成了老姑娘,你岂不也快了?”
“好啊,那你若心疼了,把她娶回来便是。不过可说好了,我这个小姑可不是好惹的!”
“好了,说你的正事吧。”
“也不知是谁先扯远的。”水云卿依旧那么理直气壮。
水云天无奈道:“你若让我查他,总要告诉我他的名字。”
“我不知道。”
“好吧……”水云天又是一脸无奈,“这个小婉,不会是你新认的妹妹吧?”
“是啊。”水云卿坦然承认。
“那么,她叫你什么,‘赌神哥哥’?”
“我让她叫我‘乾哥哥’,哈哈,怎么样?”
“好……很好……”
水云卿吃过了宵夜,刚要起身,水云天又叫住了她,“若儿。”
“嗯?”水云卿回头。
“你是不是又单独吩咐过周锦了?”
“嗯,今日救小婉的时候又随手扔了两千两,我让他帮我拿回来。”
“知道了,你早点睡吧。”
“你也是。”
回到房里,这一次采薇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今日小姐在小婉面前摘下了面具?”
“没什么,”水云卿若无其事地说,“我只是觉得一眼看过去,感觉跟她很有缘。我相信她不会说漏的,你相信吗?”
“小姐相信,我就相信。”
“那就好。”
水云卿躺在纱帐里面,没什么倦意,便随口问守在外面的采薇,“你出过远门吗?”
采薇想了想道:“最远的便是老爷和夫人带我来京城了。”
“入秋的时候,我想去乌冶镇看红叶,哥哥一定杂务缠身,到时候,你和天心陪我去吧。天心一向是个爱玩的。”
采薇憧憬道:“若是这转瞬即逝的美景能在小姐你的笔下成为永恒……”
“从那里回来,我给你画个扇面如何?”
“采薇求之不得。”如今采薇也渐渐习惯了水云卿跟下人言谈随意的作风。
“不过可说好了,我不善工笔绘画,不善绢上作画,画功也远不如哥哥。不过你若真想要,我还是改日让涛阁的画师给你画一个吧。”
“所以小姐从来都不给自己画扇子吗?”采薇偶尔也会和水云卿顽笑两句了。
水云卿想了想,“扇子这种东西,自然是要人赠的,自己画可怎么像话呢?你说是不是呢?再说,我赌神用的是折扇,当然是要哥哥画的才是,如此这般挥毫泼墨才配得上赌神的气度嘛!对了,”水云卿转念一想,“我这扇子也用了不少时日了,这次必要让哥哥再给我画一个扇面,红叶的。”
采薇问:“少爷若无暇去看,又怎画得?”
“你不了解他,”水云卿指指自己的太阳穴,“都在这里了,于他,是信手拈来。”
采薇赞同道:“少爷之才思,哪怕是江南那些文人墨客也未有几个出乎其右,想必,许多闺阁女子都会倾心吧?”
“嗯,其实想嫁给哥哥的女子不比上门向我提亲的媒婆少,不过是自古以来没有女方提亲的,显不出罢了。无论这女子是爱才,还是爱财,嫁到咱们家,这辈子想必都不用愁了。不过更多的,是她们的父母想攀这门亲事,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丰华当的杨老狐狸。”说到此处,水云卿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少爷可曾说过,一世只娶一女子之类的话?”
“没有。但我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愿一世只真心对一女子。”水云卿话锋一转,“怎么,莫非你倾心于哥哥?”
“采薇心有所属,并非少爷。”采薇的脸一阵红,当然,水云卿是没看到的。
水云卿没再问下去。原因依旧是,采薇不是月祺,若是月祺,她必是打破砂锅璺到底了。不过,月祺的事,她早就问到底了。对采薇,她只是说:“那就好,其实爱他,也挺累的。”——她想了想管素纨。不过,至少卓亲王对素纨还是很好的,至少,他们两个,也很幸福。
采薇突然问:“小姐,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会选择钟离珉公子?”
水云卿因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而怔住了,这个问题,问过她的人,已不少了。“我……不知道,也许……依旧不会吧。”水云卿坦言。即便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依旧是水大小姐,依旧会先于钟离珏相遇,水家依旧要与钟离府结盟,钟离家依旧是要复国。钟离珏依旧是拓跋烁,钟离珉依旧是风三侠。
“那若小姐与赌神逆乾坤不是同一人,逆乾坤可会择截风刃?”
“会的吧。”这一次,水云卿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他们同是江湖人,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惺惺相惜……”他赠墨玉扳指于她,选择相信她,她敢于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于他,一路风雨,一路走来,的确惺惺相惜。
“那么,小姐是水大小姐,还是赌神?”
这一次,水云卿又怔住了。赌神不是她用来伪装的身份,同大小姐一样,都是她真实的身份。她水云卿,既是大小姐,又是赌神逆乾坤。
逆乾坤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截风刃,那么,云卿呢?
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弘燚,我其实是喜欢你的。”一遍,又一遍。
采薇怎会突然想起问这些呢?就当是她自己为情所困,以另一种方式倾诉吧,水云卿姑且这样想。又抑或,这是水云天授意吗?又或许不是,采薇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啊。
水云卿道:“采薇,我睡不着,给我唱一段《采薇》吧。”
“好吧。”说着,采薇一边用手指轻叩膝盖,打着拍子,一边缓缓唱了起来,没有丝竹管弦伴奏,这比她平时唱的,还要再缓些。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遍唱罢,水云卿还未眠,采薇便又唱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啊莫知我哀……”
曲调是千回百转,一次一次的反复,仿佛一次一次的诉说,说着一段别人的故事,又仿佛说着一段自己的故事。这是水云卿第一次听采薇唱《采薇》,却是比她听到的任何一位歌女唱的都动人。虽然采薇并不以歌唱见长,但是,从她口中流淌出的每一个字,都浸着浓浓的感情。
水云卿不由自主地吟诵起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是汉乐府的《十五从军征》吧,小姐怎的突然吟起了这首?”
“没什么,不过是听了你唱的《采薇》,灵光一现便想起儿时背过的这首。”
“小姐知道采薇的伤心。”这语气听着并非发问,而是陈述。采薇并不排斥,也不奇怪,以水家的能力,若想知道她的背景,并非什么难事。她倒也的确感念水家,敢于留下她,敢于给她这样的地位。
“我不该挑起你的伤心……”水云卿略感内疚。
采薇却是兀自说了下去:“遥想当年,我父兄为朝廷鞠躬尽瘁,虽不及诸葛孔明‘死而后已’之诺,却也是呕心沥血,可是……”
“嘘……”水云卿打断了采薇,“当心祸从口出。”
一时沉浸在往事当中,却又很快回来,采薇道:“多谢小姐提醒,以后采薇会记得的。”
“那就好。睡吧。”
其实,说是睡了,那一夜,水云卿与采薇又说了很久很久,说了很多有用的,无用的。天南海北,说了很多很多事情,其中包括让水云卿头疼已久的棋艺。水云卿犹记得她十二岁的时候去海阁砸哥哥的场子,那一次,若不是她,哥哥说不定能和京城棋王下个平手——当然那次下的是饶子棋,是水云天执黑先下。这也都是后话了,后来水云天专心经商,也没在棋艺上再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夜与采薇不知说到了几时,反正,采薇次日回忆说,她已听到打更的敲了三声。水云卿起身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出房门的时候,水云天已去听轩赏过琴,去云轩与钟离珏见过一面了。
水云卿只是跟水云天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了,并未说与他,她要去做些什么,这一次,又是她自作主张。
她还不知道赵忻的另一个名字,库卓阿桑妲,只是那一日,她就是想见一见赵忻。
凭着印象,她找到了赵恂和赵忻的住处。那是在外城,不能施展轻功,她与采薇是走了一阵子才到的。
轻叩木门,不一会儿,那门如一阵风似的打开。不似在她水家,每一次开门的时候,都是缓缓开启,有着一种端庄和稳重。许是水家的大门太过厚重吧。
赵恂不在,开门的正是赵忻。
“水大小姐。”
“叫我云卿便是。”水云卿盈盈一笑,“今日来访略有唐突,还望见谅。听哥哥说你比我年长些,我可以唤你‘忻姐姐’吗?”
“可以。”赵忻点头微笑,然后侧身请水云卿进去。上一次,她并未太仔细看水云卿,这一次,如此近的距离,她将水云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只觉这女子不只有绝色容貌,更有种说不出的气质。除却面上一道淡淡的伤疤,白璧微瑕罢了,也无伤大雅。从两次与水云卿的交谈,赵忻也知水云卿言谈举止,自是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赵忻想着,这便是与她倾心的男子有婚约的女子吗?
赵忻也曾听过京城当中的传闻,水大小姐是水大少爷唯一的亲人,最疼爱的妹妹。水大少爷最看重的是妹妹的终身大事,上门求亲的人几乎踏破门槛,水大少爷却不为所动。水大少爷之风度,比之文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唯独对媒婆下逐客令的时候讲过粗口。都说将来能娶到水大小姐的,必是一奇人。却最后是根基未稳的钟离家。
水云卿朝采薇低语了一句,采薇点了点头,那神情似是在虚心求教。赵忻也不在意,她从小就知道,不该问的事不要问。
水云卿在院子里坐下,没有下人,未见有人上茶上水,或许赵忻不喜喝茶吧。
水云卿问:“忻姐姐可喜欢听琴?”
“哦?”赵忻饶有兴味,“莫非我有此殊荣,能得云卿之邀踏入听轩?”
“那我便投其所好了,请吧。”水云卿起身。
水家待客一向都在云轩的,两轩两阁从未门庭若市,却也不乏些附庸风雅的,也就是那云轩,喝茶倒是件老少咸宜、雅俗共赏的事。不过这一次是去听轩。水云卿的琴就是听轩的师傅教的,水云天虽不善弹,也极通赏,亦是在听轩所学。
好久没去听轩了,这里的装潢,似是都陌生了些许。水云卿与赵忻在二楼坐定。那正在一楼抚琴的,是一白衣琴师,那纤长的手指几乎会让人误以为这双手是女子的手。手指在琴弦之间跳动,游刃有余,指间流泻出的琴曲,便如高山流水,令人心旷神怡。
水云卿掩面问道:“此曲可好?”
赵忻道:“甚好。”但她也直接,“不过忻却更喜胡琴。此曲虽动听却太过婉转,我却是喜欢豪情万丈。”话锋一转,赵忻又问:“早听闻云卿的琴棋书画,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听你演奏一曲?”
水云卿倒也爽快,“若忻姐姐不嫌弃,我便献丑了。”
水云卿下楼去,与那白衣琴师低语几句,白衣琴师便把椅子让与她。他们相互也不知,只是那白衣琴师知道水云卿是大小姐。
指尖轻挑,并不如那方才那年轻琴师一般纯熟流畅,却也不能说不好,二人风格不尽相同。信手弹来,却是渐渐转上了那首《采薇》的调门。听到这熟悉的旋律,采薇眼前一亮,便盯着水云卿的手指,随着那节奏轻轻哼了起来。渐渐地,采薇便清晰地唱了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啊莫知我哀……”
赵忻回头看向采薇,采薇却并不在意。
琴曲将终,本应平静,水云卿却是指间一转,又一次掀起这曲子的高潮。曲调未变多少,却不似方才的娓娓道来,而是略添些起伏,略添些悲壮。
琴声渐疾渐缓,让人难以捉摸。赵忻眯起眼睛,只觉这水大小姐的确非同一般。若非太多牵绊,她倒是愿意与云卿结交。
如那变徵之声,水云卿一个收拨,一曲终了。不料,就在那最后一个音,只听“啪”的一声,琴弦断了。有日子没摸琴了,水云卿浑然不知,这寻常的琴弦不一定禁得住她这学了暗器的一双手。
周围听琴的人,有的知道这是水大小姐,有的不知。琴弦一断,先是一片唏嘘,紧接着,便响起了掌声。这一曲虽有遗憾,却依旧是与众不同的。水云卿起身行礼,然后盈盈向二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