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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春暄(4) ...

  •   文绛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副殘缺的舊茶器。昏昏晨光里,文绛的背影美丽迫人:薄红绢衫,瓷青穀纱罩袍,长发披垂如缎,有一种纤弱窈窕的威仪。皇帝只是默声站着,破旧的茶器在文绛手中一顿,又一移,全然还是昔时格调。

      文绛滤了茶,用银条子濞去浮沫,将茶盏放在地上轻轻推至皇帝面前:「你既然无话可说,喝过茶就走吧。」

      皇帝缓缓抬起头:「我以为——我以为你一直有话想对我说。」

      「你觉得我还会想说什么。」文绛端起茶盏掩袖轻呷,而后让一让皇帝,「你也尝尝。」

      皇帝毫不犹豫饮下一口,旋即用力吐出来:「真苦!」

      文绛微笑:「从前你倒不嫌苦,阿翁面前,这柳叶再苦你也不敢说,還不是硬撑着喝下去。」她侧过头静静望着皇帝,许久又添一句,「时境不同了。」

      皇帝也望一望她,而后捧起茶盏一饮而尽,他觉得自己笨口拙舌思维迟滞,满腹怨恨发不出,也无法就此吞下去。

      文绛轻叹:「既已吃过茶,你就去吧。」

      皇帝想了想,垂手放下茶盏,缓缓站起身。

      「从前你每见我一次,大约都想,为什么还不是最后一次 。」文绛也跟着站起身,徐徐张开折扇掩住脸咯咯笑起来,「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不会的。」皇帝几乎脱口而出,文绛的目光微微一避,很快又落回到他脸上。皇帝迅速岔开话题,「四儿——」

      文絳肩頭一震,漫浩虛空之外,忽然隱隱傳來一聲氣斷聲咽的「母親」。

      這一刻時空被割裂。一道宮牆,兩邊各是一場生死。刀甲聲尖銳明晰,潮水般湧起又消退。皇帝悚然轉過身,警覺地衝到窗前——

      「是他!」

      十几名守卫鲜血淋漓翻倒一地,侍女们驚叫奔走,雨更急,风花飒飒,一匹白马惶然徘徊。

      綾躲在花樹背後。少枔提刀疾走的背影高拔,健硕,充满力量,却有种刚极必折的孤勇。少枔首如飞蓬,衣袍沥血,砍出缺口的刀提在月光下,嗒然的,像一声怅叹。

      残夜将尽。薄明一寸寸自东而来,浪潮般顷刻间冲散漆黑的夜空。满庭花叶静静飘落。庭际有一株雪柳,一鞭一鞭的白色花随风摇曳。有鸟鸣。

      只这么一晃儿,绫就再也没有阻止少枔的机会。铿锵的刀甲声此起彼伏,反复锤击耳膜。绫看到元度驅馬上前,拼命別住少枔,想儘辦法勸他放棄。松明的火光太热也太刺眼,她幾乎看不清兩人的面容。元度的身量同樣高大,銅牆鐵壁般擋在少枔面前。天地剎靜,風停雨歇。少枔猛然迸出一聲悲泣:「元少將,你也有母親!」

      元度微微一怔,含淚屈服。

      夜尽了,晨空之上堆满云层,花木的影子挣扎着蔓延向最后的黑暗。

      螭头铁锁已经锈蚀,雨水向下拖开锈迹,洇入殿门苍重的木质。弃置多年的绮绫殿阴冷潮湿,一片昏暗,破碎的布幔幽然翻卷,高处两排人形身披绮罗,似笑非笑,落满尘埃。香花和纸灰的烟火气混着一丝霉味劈头盖脸地扑入口鼻。

      少枔一瞬间有些头晕。

      一路荊棘,豁出性命,不過是為了更為慘烈的生離死別。時光靜止。文絳淚如泉湧。皇帝面目悚然,亦有無措。

      「母親!」

      文絳徐徐避過臉,濕潤的目光一寸一寸移向皇帝:「主上是不是也要連四兒一齊處置?」

      皇帝的辯解與臉色一般蒼白:「我並不想處置妳,更不會處置四兒。人世有太多無常與無奈。我是罪人,卻也不知去怪罪誰。」

      文絳苦笑:「所以我不求你。」

      少枔此時的神情難以形容。悲惶,無助,整個人死死護住母親,汗水與淚水浸透衣衫,滿心恨意一絲也發不出來。文絳輕輕挽住他,一點點摩挲他掌心猙獰的刀傷:「服贾为商、读书为仕、披甲为戎,都是以天下為念。你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能求的,想求的,你都不要求。剛極必折,親極必仇。你不要誤人,也不要為人所誤。願你在這亂世之中,善自珍重,長樂長安。」

      這並不是她一向教導少枔的話。然而聰明如少枔,怎會不懂絃外之音。文絳與他對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人世的無常與無奈,你都知道了。」

      都知道。到了這個地步,至苦至痛,還有誰不能體會。

      少枔苦笑:「君臣父子。」

      文絳頷首:「君臣父子。」

      少枔望向皇帝:「君臣父子?」

      皇帝語塞。

      几乎所有人都認為,皇帝对少枔的判罰未免太重:抗旨,闯宫,私会乱党,辱没宗室。于是举世哗然之际,少枔未有一声辩解,便被脱去簪缨押入宗正司,「非死得不出」。

      清延並不覺得意外。從御前回來,清延又折去栖鸾殿坐了坐。其時羽賀夫人已被封為安熙嬪,修葺過的栖鸾殿朴素而宽敞,日光明晃晃的,将满案花果清供照出一丝香甜味。

      安熙嬪依然很年轻,整个人秀净且温顺,独自坐在勾栏里做针黹,面前焚着一炉清淡的柏子香。
      清延上去见了礼,然後在花厅里坐下来。安熙嬪叫了茶,小小的一盏,两人都喝得很珍惜。默声喝毕茶,安熙嬪终于忍不住怯怯地抛出问题:「身在后宫,不应侈谈天下,可还是想问殿下一句,四之宫往后是不是——大抵就是如此了?」

      清延含笑反问:「不然嬪希望呢?」

      安熙嬪脸一白,忙岔開話頭:「桂宮要回來了。」

      清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小妹要回來了。」

      栖鸾殿就在这一刻静到极致,一朵凌霄花猝然坠落,惊飞了庭院中悠然渔食的白鸟。

      安熙嫔的叹息似有若无:「桂宫就这样去了十四年。」

      「我母亲也去了十四年。」清延忽然提起谢瑗,又不自在地放下,「如果六弟还活着,应该和桂宫一样大了。」

      語氣很輕,卻猝然觸發了安熙嫔一生最慘痛的回憶:當年安熙嫔受迫於謝瑗,鬼使神差在少枔的湯飲中混入鹽粉,分量雖小,卻足以腐蚀婴儿娇嫩的肚肠。少枔垂危,而這一念之差,也將安熙嫔的六皇子推入死境。文絳性情大變,帶人衝入栖鸾殿,抱出六皇子,剥去襁褓丢进校场,而后——

      而后一声鞭喝,万马奔腾。

      事后安熙嫔一寸寸爬去校场寻找儿子的尸骨,马蹄杂乱,扬起的沙尘堆出散乱的小丘。三天三夜,足以让六皇子的骨肉被东西南北往来狂奔的骏马一点一点拖入泥土。

      她什么都没有找到。

      回到栖鸾殿再看女儿,乌檀摇车早已空空如也。四个月大的桂宫松岑被平家帶走,從此再沒有音訊。

      安熙嫔独自咽下全部痛苦,行尸走肉般敷衍人生,对亲生骨肉只字不提。松岑後來被寄养在澧南平氏封郡下的農人家,粗枝大葉地長大。松岑從沒有機會讀書識字,澧南無盡的山水便是她全部的生活。

      直到兩年前少枔驻軍瑶浦,兄妹二人在机缘巧合下碰面。

      後來再看,這次偶遇足使松岑永生銘記。少枔把她从山坳里捞出来,散开她沾滿草屑的长发梳成发髻。他驚於她男儿般健壮的四肢與不屈的靈魂,教她马术,带她到围场行猎,安撫她,宽容她。他們用矛枪猎杀野兽,剥下皮围在腰间载歌载舞。松岑懷抱皮壺大口飲酒,醉則牽住少枔吻他面頰。少枔無法向她說明世上親論,她太敏感,太驕傲,對這世界也太不屑。

      這一切安熙嫔自然無從知曉。许久她引袖沾了沾眼角:「桂宫回来就很好,栖鸾殿终究还是太寂寞了。」

      清延欠一欠身:「嬪说笑了。来日方长,这内里以后怎么会寂寞呢。」

      不知怎麼,「来日方长」四个字落在安熙嫔耳中,却像極了一句惡毒無比的诅咒。安熙嫔神情恍惚地笑了笑:「是啊,怎么会寂寞呢。」

      清延也看着她笑:「嬪的路怕是要更长。和我母親的一樣長。」

      兩人短暫對望。安熙嫔輕聲問:「中宮都好罷?」

      清延點點頭:「都好。過幾日會叫嬪上去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兩人都不願再說下去。香燃盡了,茶也喝到無味。清延起身告去,走到門口忽然回身說了句,「這生涯,不知道嬪是不是也過得有些膩煩了。」

      自己的生涯無疑是過厭了。清延無從推想安熙嬪的生涯,只是一向覺得,她的生涯與自己的十分相似。文絳在時,兩人的處境都很壓抑。危機四伏,被棄置,被輕慢。清延總覺得安熙嬪與自己應該有些共鳴,卻不知道她對未來是否也心存反手一搏的志向。他言語間小心試探,確認她對謝瑗從無二心。他鄙夷這種愚忠,卻也讚賞這種愚忠。

      清延何曾不希望綾也如此愚忠——不是忠於文絳,而是自己。綾最聰明,也最糊塗。她多半是這內裏最「至情」的人。既然文絳能用一個情字縛住她,他為何不可以。

      就像他曾以文絳性命誘少枔回京。

      綾一直很好奇,究竟是誰擅自放出賜死文絳的消息。她在文絳身邊十年,在皇帝身邊也快四年,他們的恩怨糾葛她看得比誰都清楚。如果說平家是皇帝的一個死局,那麼文絳就是他心中一根刺,刺進去痛,拔出來更痛。所以皇帝寧可留下她,一輩子裝聾作啞地過下去。

      所謂當局者迷,這一層少枔自然沒有想到。少枔生在政治漩渦之中,卻十分天真。平家覆亡毫無徵兆。菀州豐饒的春色讓他流連忘返。晴光劃野,滿目浮華。少枔離營春狩,反手搭箭,上中飞鸟,转身又中獐麋。一隻白梟箭一般飛還,他扬手使之停于臂鞲。菀州令滿眼嘆服。少枔很謙卑:「平家子侄皆擅馭射。我只是半個平家人。」

      菀州令笑道:「我也是半個平家人。」

      少枔亦笑:「二公子自然也是半個平家人。」

      菀州胥家世代是平家家臣。菀州令胥燊與少枔一樣,生母也是平氏女族。兩人自幼相識,有手足之誼。平家敗亡的消息傳到菀州,胥燊迅速判斷局勢,拼命阻止少枔返京。他們按住不發,借夜狩之機策馬出奔。

      出骊安时已是黄昏,过了雲孚便能看见金刀犀甲的骑兵与弓骑兵成队驰行于田垄坂道。乡民惊骇交加,奔逃避让,人人口耳相传——

      时局激变。钟州令谢珩计杀平相国,平家满门尽遭屠戮。皇帝多年忍辱,都在昨夜修成正果。

      這一刻,從前諸般不可置信都變為徹骨的悲痛。春汛之期春水涨发,冲垮桥梁,到了清川舟马都不能前行。崖石之下滚滚波涛,渡舟的残骸与牲畜死尸若隐若现。

      少枔又一次翻悔,執意渡水北上。他眼中流淚心頭滴血,在塌陷的舟渡前驅馬徘徊,焦急無告。胥燊苦勸無果,只得一咬牙將他攔腰抱住。兩人在泥漿中撕扯翻滾,都哭得氣斷聲咽。民人言之鑿鑿:平家嫡支五十七人,男子梟首,女族赐自戕,小儿籍没為奴。

      這其中,有胥燊的母親,也有枕流。

      難言的劇痛。少枔悲極嘔血,一時只是惘然流淚,無望又無措。他視枕流如性命;他們生息相連,枕流便是他命脈所在。東八条猶如煉獄。平家極致的榮華頃刻間灰飛煙滅。門庭轟塌,血泚焦土。枕流被人擄上車駕,紛亂中不知所終。

      縱然絕望,卻仍有希望。

      哪怕他如今幽閉在京,斷絕與外界的全部聯繫。

      在鏡州得知處決文絳的消息。少枔甩開胥燊,不顧一切殺回內裏。清延沒有攔住他——清延根本不想阻攔他。宮門洞開,他一人一騎,如入無人之境。綾與元度想要攔住他,卻已經太遲。

      於是少枔罪加一等,身陷囹圄,任人宰割。

      夜色沈沈,一場大戲也將落幕。少枔下獄次日,謝瑗以妃子儀仗至綺綾殿請見文絳。

      時隔十四年,這是她們第一次相見,也是最後一次。

      謝瑗妝儀簡素,合膝坐在文絳下首,好似當年怯怯跪在自己面前的安熙嬪。她很謙卑,仔細肅一肅衣衫,禮上如儀:「中宮。」

      「中宮。」文絳回禮,不知是敬稱還是自嘲。「我們老姐妹,不想又見到了。」

      謝瑗微笑:「人世無常。」

      文絳輕輕點點頭:「南邊一切都好罷?」

      謝瑗笑答:「都好的。這一次北上,就不打算回去了。」

      一問一答親切自然,並沒有成王敗寇的懸殊。大概是風波看盡、年華老去、稜角磨光——事已至此,兩人都很安心:好不能更好,壞也不會更壞。未來無比明晰。彼此之間,不過是再談一筆交易。

      既是交易,又是豪賭。賭謝瑗以平家為鑒,賭她心存大局,賭她與文絳一樣磊落。

      也賭文絳言出必行,縱然,縱然條件是她性命。

      風起了。窗外已有夏時水邊窒悶的腥味。庭際鋪滿白沙,白沙中央遍佈碎石,聽說是受佛陀點化的眾生。

      文絳靜靜望一望謝瑗:「多謝。」

      謝瑗欠身:「多得中宮體諒。」

      文絳有些失神,許久起身將謝瑗送至中庭:「但願君王千歲,南朝國祚無疆。」

      謝瑗默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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