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白玖柒

1、我是崔茗

　　判官举起她那根笔立在眼前，微眯着眼，绕着我瞅来瞅去，不时还咂咂嘴。我已经大张着双臂站了大半个时辰了，已经感觉到胳膊充血掌心发麻。我始终低着头，因为她的目光太像要杀猪的屠夫在评估这头膘肥不肥。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开口问问她能不能放下胳膊，判官突然灵光乍现一般激动暴喝:“定住！千万别动！”然后扯出一张纸洋洋洒洒畅快激爽地挥毫如飞。我默了默，还是没敢说其实我一直都没动。
　　不一会判官长舒一口气，抓起那张纸举在我眼前，上面有个什么玩意儿。我定睛瞧了瞧，啊，原来是一片黑布。

　　“判官大人，这……是您赏给下官的遮羞布么？”
　　判官面色稍窘，复而神态自然地一撩头发：“阿淡你细看端详，这是一件广袖飞边暗纹的玄黑开襟长袍。你一向聪慧，定能看出我设计的精妙之处。”
　　我十分狗腿地用力点头:“大人您不愧是冥界阎王的胞妹，真真是秀外慧中！如此考究的用料与不凡的设计，典雅而不失厚重，清新中又带着奢华，区区在下实在是太喜欢了！”
　　判官赞许的拍拍我的肩，点头夸到：“年轻人好悟性！”话毕坐在太师椅上玩她的判官笔，中期十足地大喊一声：“阿牛你进来！”

　　门外的牛头闻声走了进来，经过因那声爱称有些失神的我时，不屑地冷哼一声，按判官吩咐拿去找阎王过目。
　　在等阎王回话期间，判官一边吐瓜子皮一边招呼我：“阿淡啊，如今你既然接了这个活，那就要干一行爱一行，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好歹你是我们冥府的一份子，到时候出去了你的一言一行可都关乎冥界的声誉啊！”
　　“大人我都懂的！我是黑无常，我为冥界代言！”
　　“啊哈哈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一阵带有第八层地狱口音的声音传来，阎王带着马面进了判官府。

　　我在冥界呆了一千三百年，摸着良心说我从来没见过阎王的长相。冥界虽有地面透下来的阳光，但也不甚亮堂。阎王那张煤黑中略泛青光的脸，着实令我耗尽目力也看不透。
　　听马面私下透露，传言是阎王苦恼自己长相太过俊美，自认为没有威严，压不住众小鬼，于是特意找她妹子判官用千年古墨把脸刷黑。据说再过百来年才会掉。我和马面私心想着，大略是他长的太丑不太愿意见人吧。
　　阎王脸虽黑，孟婆却说他心底敞亮是个明大理的人，日游简单说这就叫鸡贼。阎王多才多艺，舞文弄墨更是一把好手。他终于改出了判官所说的那件袍子的模样，还自作主张的加了一圈黑貂毛，神秘地说这才叫不动声色地的尊贵。说完这话阎王一边撒娇让判官带他去吃百里香的忘川鱼，一边打发我拿着画稿去找孟婆做成衣，然后找白无常去取魂器。

　　冥府有一个独特的存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也却鲜少有人十分了解，那便是孟婆。我在升迁为黑无常之前一直跟着孟婆干活。孟婆对我甚好，就如同我的亲爷爷一般慈祥。虽然年龄大了，但不妨碍他心灵手巧，冥府最有名的首饰店就是孟婆开的。然而他的硬伤就是——熬的汤难喝得出奇。我曾疑惑的问他：
　　“爷爷，你既然熬汤难喝，又何必日复一日地在桥上盛汤给人家喝？”

　　他受伤地看我一眼，嘴边的白胡子都耷拉下来。

　　其实这一切都是阎王的杰作。他的本意是派个活丰富老年人业余生活，没成想孟婆十分爱岗敬业，不断改进食材配料，开发新口味。可惜失败品他又舍不得浪费，就站在鬼最多的奈何桥上免费发给人家喝。自此孟婆汤之难喝扬名三界，与忘情水与后悔药并称“三圣水”。阎王得意地认为全是他的无心插柳使得孟婆汤名声大噪，成为冥界一号子弹产品。对于阎王居功的行径我深感不耻，明明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孟婆和他的烂厨艺。

　　我和孟婆汤还有一段不浅的渊源。听日游回忆说，那日他正好在桥上帮孟婆盛汤，我过桥时一口气喝完了汤后，还没走下桥就晕倒了，浑身发热，口吐白沫。经鬼医诊治，说我对孟婆汤过敏。这事引起冥界上层的高度关注，本着保护冥界品牌，维护冥界繁荣发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们把我留在了冥府不下界轮回，跟负罪感深重的孟婆一起做事。听完这席话，我震惊了：“日游我是怎么做到一口气喝了孟婆汤的！”
　　他投给我一个激赏的眼神：“就那么捏着鼻子喝了呗。”

　　我的称呼让众鬼苦恼良久。起初他们喊我“过敏的那个”，后来因为拗口，判官大笔一挥赐我二字做名：淡淡。我一直满怀感恩地认为这事判官激励我淡泊明志，可她是这么说的：
　　“千百年来和孟婆汤过敏的就你独一个还口吐白沫，本想叫你‘沫沫’可一想那玩意儿又恶心，只能喊你‘淡淡’了。哦，是扯淡的‘淡’。”

　　我想着我果然是纯真善良的，只可惜无人赏识我这纯净的灵魂，这导致我每每听到众鬼以各种形式喊我名字，像什么“淡淡”“阿淡”“小淡儿”，就会升腾起无尽的怨恨。为了永葆一颗纯良之心，我决定改名。
　　崔茗。催命。
　　多么有艺术家内涵的名字！可是在我一次次强调我的新名字时却早到了残酷的蔑视。果然，艺术家都是孤独的！
　　我把画稿交给孟婆，他大略看一眼让我莫担心，哪怕那纸上画了一只土鸡，他也能改成玄鸟。

　　按照阎王的指示，我以后的搭档白无常在第九层地狱当总管。我到玄梯阁去往第九层，一路上交了八份通关证明，免不了被各层总管叫“阿淡”。我忍了一路终于来到了第九层。

　　冥界十八层地狱里，每层都有一个总管，层数越往下鬼怪们老头和本领越大。传说有十殿阎罗，但现在冥界只有一个阎王。黑脸负责一到九层，十到十八层被地藏菩萨用耗尽全部修为封印了，他现在正在人界重新修行。
　　我听判官喝醉后说，本来冥界有一个鬼帝，一到十八层他包圆了，不知道为什么被地藏菩萨贬出冥界。没人管的地狱差点要翻了天，菩萨的修为只够封一部分，所以才便宜她兄长升了官管起了地狱。
　　现在冥界的头号交椅是神兽谛听的，我这个级别的小鬼还没有见人家的资格，不过黑脸整日宣传万世神兽是多么厚脸皮日日化身为英俊少年，统共没几句好话。

　　我一路这么诽腹这就被第九层的小鬼热情地引到了总管府。我感激地看着他：“小友，辛苦了。”那小鬼羞涩地一笑，捂脸跑开。
　　我站在门外，看着面前的大门，心想我是敲三下门还是拍三下门呢？敲可以体现出我的专业气质，弊端在于人家或许听不见；拍可以保证声音却保不住我的专业，毕竟我如今也是个为冥府代言的人物。
　　我正挠着手心琢磨，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寻声回头。

　　台阶下，黑发，黑眼，黑袍。
　　他开口道：“我府里现在没人。”
　　那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首先我为自己站在空府前纠结还被主人撞见感到丢脸。其次，为什么他不请我进去说话而是和我傻站在门口？再者，我搭档有一副好皮囊。最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一身黑的天然配置却是白无常！

　　我有些懊丧地叹口气，抓抓自己的头发。整个冥府除了孟婆那些老鬼以外，只有我一个的头发是白的，为此我十分自卑。虽然马面十分笃定地告诉我我这是银丝不是白发，但我始终搞不清楚有什么区别。他很坚定地强调说银发的重点在于我的头发十分有光泽，亮的跟银子一样一看就很金贵还透着些许冷艳。最终马面还是被打着水漂的日游一句“到底还是一少白头”卡的生生被唾沫呛住。这下好了，一头银发的黑无常和跟吃了几车千年何首乌的白无常站一块，真磕碜。

　　“姑娘，姑娘？”白无常看我又是叹气又是发呆，唤了我两声。我愣愣地开口：
　　“公子你这头发可真是黝黑黝黑啊！”我向往地伸出手试图感受一下黑发的质感。
　　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挣扎，还是让我摸到了他鬓角垂下的头发。这手感，真的很是油光水滑呢！他面色略不自然，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氛围，他回应我说：“姑娘你的头发也真是银白银白呢。”

　　我闻声抖了抖，听见他“嘶”地吸了一口凉气，发觉是我拽了一下他的头发，骇的我连忙松手，把他那绺头发重新送回他的身后。
　　我面无表情地收手拢拢袖子，对他略微点头算是问好：“我是黑无常崔茗，幸会。”

　　他有些惊异地挑了挑右眉，眼神难以捉摸：“白烨。白昼的白，火华烨。第九层地狱总管，白无常。”
　　“很好。现在跟我去找老无常取魂。”说完我先一步朝玄梯阁走去，步子迈的飞快，途中因为右脚失心疯般的拐到左脚后面险些绊个狗吃/屎。我快速挥动双臂总算保持住了平衡。我迅速回头瞥一眼白烨，他正低头用手拢头发，我松口气继续大步流星。

　　玄梯阁每日都会有一个小鬼当值操作。我本想先一步上去，转念一想毕竟以后要一起做事，还是等白烨上来后才吩咐小鬼转动手柄往上走。
　　我先一步上来站的靠里，白烨正好背对着我。只见他一头乌漆麻黑锃亮锃亮的头发就披散在身后，近尾端松松用一根白布束住。我不得不再一次感慨他的好发质。冥府里大家差不多都将头发束在一起，要么就像阎王一样藏在乌纱帽里。白烨这等休闲的打扮，果然显得超凡脱俗。我正寻思要不要换个扎发，那小鬼告诉说到了。

　　白烨先走出去，我跟着走出玄梯，抬眼瞟白烨说：“上面我比较熟，我带你去找老无常。”他点点头走在我旁边。
　　两个老无常和孟婆很熟，没事就拉着我凑四个人打麻将。黑爷爷牌品极臭，一输就胡搅蛮缠说我们出老千；白爷爷也不咋地，眼见要输钱了就“啊哈”一声尿遁，孟婆脾气那么好的人都把他俩叫“老不要脸的”。
　　偶尔孟婆让我去忘川钓鱼时顺手送新袍子过去，所以在他们府上玩过几次，就邻着忘川，岸边生着好多丛彼岸花，煞是美艳妖娆。

　　白烨刚到忘川附近脸色就不太好，我有些奇怪地问：“你是不是花粉过敏？我那有过敏药你要吗？”
　　他平平地直视前方步子不停：“不碍的，我只是看不了红色。”

　　这等毛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听起来就像是个富贵病。
　　“那你靠边走点。”我换到近岸边走在里面，把叠起来束头发的黑头纱展开递给他。我的本意是帮他带上，奈何他着实有些高我够不着。
　　白烨疑惑地拿着头纱翻来覆去地看，犹豫着直接拿右手按着盖在了脸上。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唉你这人怎么这么笨，连头纱都不会戴！”我四下望望看看一旁有块大石头，跑过去朝白烨招招手：“你过来。”
　　白烨一边走过来一边问：“我有一定要会戴头纱的理由吗？”
　　我没理他，站在石头上勾勾手指：“把你的头拿过来。”
　　白烨飞快地挑了下右眉，没说什么往我跟前走了一步。我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把头纱上的暗线压在他头发下面，再把黑纱翻下来遮在面前。“好了。这样就看不到了。”我从石头上跳下来。
　　“其实，你让我低下头就可以了。”他把自己束发尾地白布条递给我，面带疑惑地看着我把散了的头发扎起来。

　　我知道他很奇怪为什么我拿头纱束发。这还得怪阎王当年指着我左眼眼尾的泪痣，说这是有人曾经把眼泪滴在那了。这等类似于判官最爱看的话本子戏折子里的说法在我看来是很不靠谱的。但阎王说脸上有泪痣的人一般都欠了别人什么，所以喝过孟婆汤也消不掉，只能带着印记转世去了，我顶着这泪痣满界乱晃绝对是给他找事。他送了好几箱各色头纱和纱帽给我，怕我伤心安慰我说：“阿淡，你是迷一般的存在。”
　　但是这冥界本来就暗，为了方便行动我平时偷偷摸摸地想办法不戴纱，只待碰见阎王再挡住。

　　白烨见我不想多说也没继续问，只是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在我旁边。我怕他嫌光暗看不清路，为了防止他绊倒，我抓住了他的手腕。白烨愣了一下开始挣扎着想甩开我的手。
　　“你干什么？”我问他。
　　他似乎被我问愣了，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回：“这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你这人可真稀罕，我怕你看不见路摔了你犟什么劲！”
　　“不用，谢谢，我看得见。”白烨继续用力挣扎，可惜他不知道我之前是做什么的，搬了一千多年汤锅我还是有些力气的。见挣扎无果他只好叹口气不再动作。
　　沿途我采了几多娇滴滴的彼岸花想说拿回去泡茶。眼见白烨又晃了晃，恐怕他隔着纱八成能瞧见这血红，我赶紧转手扔进忘川。
　　“啧，你这病好像挺严重，你吃药了吗？”
　　他似乎懒得搭理我：“我没病。”
　　我同情地拍拍他肩膀：“不必自卑。你瞧我，起先喝了孟婆汤就过敏，鬼医的药一吃，烧也退了疹子也消了，也不吐了，现在你看我多么精神。要不改明让鬼医给你看看，那家伙别说还挺有本事呢。听我一句劝，有病不丢人，别跟自己过不去你说对不。”
　　白烨根本不理我，只烦躁地叹口气问：“你本来就这么聒噪吗？”啊，大略他嫌我太吵了吧。一想刚刚我跟个话唠一样噼里啪啦一顿讲也自觉丢人，低着头就拽着白烨到了无常府。

　　“呀！好像是阿淡来了！淡淡！快进来！”黑爷爷一声大喝。
　　白烨摘下头纱，折好递给我：“把我的还我。”
　　我俩收拾好头发这才踏上台阶。等我走进时两个老头正在引了忘川水的池塘里钓幽冥鱼，可以出荧光，在冥界很是抢手。孟婆手里就三条，这俩居然有一池塘还钓起来玩放生，可见日子是爽的流油。这让我对日后的工作充满期待。

　　“两位爷爷，这是白烨，白无常。我们过来取魂器。”
　　老头们一起用探寻的眼神打量白烨，然后点点头：“倒是个沉稳的。”黑爷爷转身叮铃咣当地解下树根拴狗的铁链子，又在水里涮了涮递给我，表情肃穆而庄严，““阿淡啊，这是黑无常的魂器锁魂链，今天老子把它传给你，你一定要代替二蛋看管好它！说着一脸不舍地扭开头看着地上吐着舌头趴着的二蛋。

　　白爷爷到没啰嗦，直接把引魂棒塞给白烨，然后惬意地长叹：“滋润的退休生活正式开始啦！”
　　我拿着那一大坨铁链子僵在原地。虽说这冥府第一次出了个女无常，可这玄铁链子实在是沉的不像话。
　　“啊，忘说了，”白爷爷歪着头挤眉弄眼地用小拇指掏耳朵眼：“这俩法器可以由前一任无常帮你们改成便于携带的形态。你们说吧，我帮你们改。”

　　“淡淡啊，知道你懒得动脑子，老子都帮你想好了！”黑爷爷邀功地看着我：“就改成——项链！叮叮当当的多好听，而且还可以追忆二蛋，一举两得！”
　　我惊恐地想这链子以前拴二蛋，以后开始拴二淡，太丢人了！可惜我挡不住闪电般的行动效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爷爷一脸欣慰地给我挂上一串变细小的铁链。“淡淡你先戴，以后大小找我来调哦！”
　　我点点头一脸的感激，一旁白烨一脸爱咋咋地。

　　“你这后生让我随便，随什么便我随便！”白爷爷烦躁了。
　　“我说，要不……”
　　“要不？”白爷爷期冀地望着我。
　　“要不变个腰带？”
　　白烨狐疑地眨眨眼，“为什么？”
　　“你难道不觉得用起来顺手又销魂吗？”
　　白爷爷翻个白眼，“就知道你憋不出什么好屁！”
　　最终白爷爷随便给白烨变了个玉坠让他挂着，为此我很生气因为这纤细的玩意把我脖子上的项链衬得太豪迈。

作者有话说

　　七叔第一次古言，正直撒娇打滚求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