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凝墨》今风

38、第三十八章

　　1.
　　月色如水，夜色如帘，风林影影绰绰，斑驳的树影是动的，四周静谧无声。无忧在地势和缓的地方寻了一块石头，随意地坐下了。
　　偌大天地，显得一个孤独的人是那么渺小，澄江如绢似练，乍然出现又迅速隐没在夜色中。遥远的山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山上面是这个国家的皇宫。
　　景色每一分每一秒在变化，毫不顾忌看着景色的人。
　　芳国也变成这样的国家了。玉座空悬了七十年的芳在月溪为首的贤良官吏的努力下，井井有条地改变着，原本芳在没有王的情况下遭到破坏是十分严重的，国家的人口锐减，妖魔横生。国家倾覆的灾难，有时候并不是留下的官吏多么有才能能够弥补的，无论怎么努力，天灾还是会毫不留情面地清洗着这个国家，压榨着这个国家最后的生命力。是以月溪众星捧月般接受了玉座之后，这个国家以可见的速度在变好。
　　大部分的官吏不喜欢无忧的目中无人和古怪脾气，但是他们如同信奉神祇一般迷信着月溪，只要无忧没有惹事，对于她做什么说什么他们就不会在意。
　　四十余年过去了，芳已然成为了一个富饶美丽的国家，人民富足安乐，生活秩序井然。百姓总是很善忘的，他们已经忘记了一百多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燎原之火。提起峰王月溪的政绩，所有芳国百姓都会面露骄傲地说起知州的一夜振兴，四十年前月溪因为劳累过度而数日缺席朝政大事，就在臣民都为主上担心的时候，月溪却突然带着台甫出现在议政厅，雷厉风行地宣布了一系列措施，原本没落多灾的知州在月溪因地制宜的指点下，不出十年便成为了芳国最富饶的州县之一。后来有人提起在知州曾见过和峰王很相像的人，自此一呼百应，说见过月溪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家才幡然醒悟，原以为被劳累击倒的峰王依然不知疲倦一样亲自前往了知州。百姓被深深地感动了。
　　当激动的百姓涌上首都，希望能够表达出对于王的感谢的时候，月溪的回应却是：“一直以来大家都是如此努力的，没有人企图逃避过什么，这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他虽然与知州的百姓见了一面，但很快因为政务离开了。即便如此，没有任何人对于峰王的态度有什么不满。
　　正是因为芳国的官吏如此拼命的一群人，所以芳国才能够恢复的如此之快。芳国的子民无不心怀感激与尊敬。
　　四十年对于无忧来说，像梦一样，除了学习如何帮助月溪处理一些简单的政务以外，无忧有很长的时间来做自己的事情，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把自己关在房间离读各种书，或是离开鹰隼宫去各个国家。很多其他国家的最新动态，月溪都是通过无忧了解的。
　　如此多年，两人的相处竟然也算融洽。
　　多灾多难的戴国就没有芳这么幸运。过于强势的臣子和泰王骁宗的矛盾多年来一直不断爆发，骁宗性格也在不断的磨砺中改变了很多，总体来说，戴还是往前缓慢地行走着。泰麒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一切都在变好。
　　无忧看着澄江。夜色甚美，孤独甚喧。
　　2.
　　台甫已经失踪了半年。
　　每当月溪从繁忙的政务里抬起头的时候，他总会计算着峰麟无忧消失的时间，这次她的散心格外久。以前从来没有过超过三个月都没有消息的情况，即便有特殊事宜，她也会托人传信回来。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可是这次什么消息都没有。一个人决心要消失，想要找到他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原本秋官为首的官员已经对台甫时不时不负责任的消失颇有微词，此时更是满腹怨言。
　　月溪推开门，月色安静美好，云海的水平静地流动。许久不见的无忧倚栏背对着月光对着月溪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回来了。”
　　月溪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了。
　　“台甫这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吗？”
　　无忧说：“我去了知州，那里如今虽然没有绿荫环绕，但是人民过的富足幸福。路过一户人家，夫妻两人饭后谈到以前家乡有一个不少人信服的神明，那时土地贫瘠，百姓希望通过对神明的祭拜来让土地变得肥沃多产，祈祷风调雨顺。虽然作用甚微，但是当地百姓一直遵守着约定，每年向神明献上祭品。但是随着观念的改变，知州对于贫瘠的土地不再那样依赖，对于神明的祭祀也就落下了——既然不用祭拜神明也能够靠矿产和副业维生为什么还要祈祷土地的丰收呢？妻子在最后十分感慨，她自称童年时承过神明的庇佑，是以对神明能够救赎贫穷的知州深信不疑，但是看到如今鲜少还有人记得侍奉过神明，她感到十分惋惜。”
　　月溪微微一愣。
　　无忧露出一种怀念而怅然若失的神情继续说：“明明没有能力却被侍奉为神明，受了百姓的款待却无以为报，最后被人遗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妻子对于遗忘了神明的村人感到愤怒和无法理解，却忘了神明的救赎只给了她而已。而且她以为的神明的救赎，非要追究的话，无论是充饥的祭品也好，遮风挡雨的庙宇也好，都是村人的帮助啊。虽然可惜，但确实如此。”
　　月溪看着无忧，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此刻是怎样悲悯的神情，她自称离经叛道的麒麟，却总无意识地流露出麒麟特有的慈悲的思维方式。他能很容易的感受到她真实的感情，无忧的爱恨喜怒总是轻轻的，她能很敏锐地理解所有人的想法，并且感同身受地理解所有人的苦恼与不得不为，她是天帝的宠儿，她本能地同情世间万物，却没有太多自己的感情，这就是麒麟的慈悲，只是麒麟往往无法自知。
　　所以当月溪问无忧想要什么的时候，她很明显地感到了迷茫。
　　麒麟想要的不过太平盛世，所有爱恨都由此滋生，麒麟不会辜负王和百姓，这是天帝定下的规则，是麒麟的行为守则。
　　何其可悲，何其真实。
　　“您总是如此……”月溪回答说。
　　无忧今天似乎心情格外好，听到他微微抱怨的语气，竟然轻声笑了起来。
　　月溪在她的笑声里说道：“这事没有什么对错。百姓需要一种心灵的支撑来度过那段艰难的岁月，那位神明并非什么也没有给村民留下，支撑村人没有倒下的，也有所谓的神明一份力。”
　　“真是完全不对等的付出。”无忧说，“王也是一样的生物呢。被天帝选择，被麒麟信赖，而被托付了百姓和国家。如果没有办法带来盛世的话，就会被人唾弃并且很快忘掉吧。”
　　月溪摇摇头，话题一转：“今晚月色十分美好呢……”
　　无忧跟着望去，云海之上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月色竟美如幻境。
　　3.
　　无忧离开鹰隼宫之前和月溪发生过争执。两人在谈到戴国的近况的时候，无忧又一次斥责承王的无能。
　　月溪却说承王只是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国家。
　　“她想要的国家在她心里只有一种模糊的概况。新任的王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在心中构筑一个理想的蓝图，并且往正确的方向用力。很多夭折的王都是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在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越走越战战兢兢。承王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却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走，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
　　第二天无忧就从鹰隼宫消失了。这番无忧回到皇宫，受了不少冷言冷语，她毫不在意。
　　月溪依旧整天忙碌无比，无忧不得不承认，他们虽然是一样忠于理想之人，但是月溪和她不一样，月溪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了理想，哪怕弑杀主上的事情他也可以眉头不皱地做到，即便知道之后会饱受折磨，他手上挥下的刀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月溪就是这样的男人。
　　无忧没办法做到这样的事，也没办法想象这样的男人会倒下。
　　芳国就是在这样的人的带领下，终于成为了《偲芳歌》之中歌颂的幸福富饶的国度，谁也无法想象，在四十多年前，芳国还是一个妖魔横行的国家。
　　“主上。”无忧喊出“主上”的时候，能感到月溪笔势一顿。
　　“台甫终于认可这个国家了吗？”
　　“……我不知道。”无忧迷茫地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国家，但是我知道，您一定可以建设出我想要的梦幻国度。”
　　月溪发出低低的笑声。
　　无忧继续说：“您不止一次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国家，我想了四十年，依然没有任何想法，也许我想要的，只是在您的带领下的芳国而已，如果是主上的话，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
　　月溪仿佛吃惊的样子，安静了一会，才终于重重地舒了口气。
　　“真的让台甫满意了。”他放下笔，神情是难得的轻松，盯着无忧的眼神温柔而坚定，“……我松了口气。”
　　“主上！”无忧发出不满的声音。
　　“我做到了……”月溪看着平静的云海，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在遇到台甫之前，我一直把先王的梦想当做自己努力的方向——我无法想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国家能够比那更好——先王的失败并不是因为设想不够好，而是走错了方向，我一直如此相信。可是遇到台甫您，让我改变了主意。”
　　“——您是我的救赎。”月溪如此说道。
　　无忧怔怔地看着他。
　　“在做出弑主的事情之后，我陷入了迷茫，走了很多弯路。我是错误的，可是所有人都否认了我的错误。这让我感到恐惧，而在我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您出现了。您说出了我心声，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你是错误的，不赶紧改正可不行。”月溪说，“我和先王一直渴望建立一个‘正确’的国家，遇到您之后我改变了看法。如果一直坚持正确必定会走上先王一样的弯路，在‘正确’的指引下误入歧途。百姓真正想要的，不是‘正确’而是‘允许’，无论是什么思想都允许存在，不好的加以引导而不是斥责‘你是错误的’，好的加以鼓励，您想要的是这样的国家。”
　　无忧无法理解的愿望，就这样被月溪轻易地解读了。她情不自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来，困惑已久的心结似乎解开了。
　　她想要的……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
　　月溪也看着她，目光温柔而坚定。
　　无忧说：“虽然担子沉重，也请您努力走下去吧……不要丢下我啊。请记住您的罪孽。
　　”
　　“您真是任性啊……”月溪摇摇头，拿她没办法一样感叹说。
　　“没办法，我可是芳最后的麒麟呢，您还是容忍一下比较好。”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无忧郑重地跪下来，把额头贴在他的足背上说道：“遵循天命，迎驾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请您说，我宽恕。”
　　“我宽恕。”
　　许久，月溪这么回答。

作者有话说

　　我更新了。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