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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章·醉梦花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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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看起来好像醉了,其实他很清醒。有的人似乎是清醒的,其实他早就已经醉了。
眉看见那个人的时候,他正躺在花海之中,一口接着一口不停的喝酒,他的神色是迷离的,可目光又是清澄的。
眉不确定,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清醒的还是醉了的。
视线相对时,眉才发觉那掩在乱糟糟的长发下胡子拉碴的脸,竟透着几分熟悉,令他几乎要忍不住后退一步,惊呼:“你……你是……”
那个人看了看眉,抓起一坛酒,拍开封口,递给了眉:“这里是香雪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我的名字是眉。”眉接过那坛酒。
那个人笑了笑,说:“醉梦花间,你就叫我花间梦罢。”
眉点了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就着坛口,喝了一大口酒,酒并不浓烈,却带着淡淡的花香,就和香雪海里的花一样的香味。
“这酒很淡。”眉说。
“酒淡就不容易醉。酒醉忘忧,可醒了更可悲,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没有醉?”
“谁说我没有醉,我早就醉了!”
也许,从一开始,就真的醉了。
他原来的名字,当然不叫花间梦。他姓孟,叫孟凌。江湖上有个很是出名的称号,叫做梦公子。
这个称号,有很多种意思。他的剑法固然如梦一般绚丽而又捉摸不定,他的风姿更是每个怀春少女午夜梦回的憧憬。
可他从来也不接受那些美丽女子的芳心,每趟远游之后,必定急急忙忙的回到他在京城的家中,然后足不出户。
所以林飞成常常在与他一同喝酒的时候取笑他:“小孟一定是金屋藏娇罢。”
想来必定是如此,若不是有美人,如何系住那一颗翱翔于江湖的浪子之心?
可是林飞成错了。
孟凌在京城的家中,并没有什么美丽的女子,只有他的哥哥孟海。
虽然是兄弟,但是并无任何相像之处,那是因为孟海是孟家的养子,孟凌名义上的大哥。
孟凌父母早年不育,恰逢朋友托孤,收养了一个孩子,便是孟海。孟海五岁时,孟夫人怀了孕,才有了孟凌。
孟家从前也可算得上是武林世家,后来便渐渐的衰落了,到了孟凌这一辈,也只有他与孟海两人。孟氏夫妇并不曾薄待孟海,但他天性不喜习武,反而好文,也是勉强不得的事情。
孟海成年后,考中了进士,在翰林院中做一个文书,他对权势没有丝毫兴趣,终日编修书典,生活十分单纯。
而孟凌,则毫无选择的继承了孟家的武艺,后来便渐渐扬名江湖,又交了许多朋友,其中便有林飞成。
林飞成取笑孟凌的时候,孟凌总是笑着说:“喝酒,喝酒!”便这样的岔开了话题。
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秘密,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一旦说出来,非但会遭到所有人的鄙夷,还会令另外一个人受到耻笑。
孟凌小时候,很是亲慕大哥孟海,十岁的时候,父母先后故亡,只余下兄弟两人相依为命,彼此之间的感情便更深了。
但是随着孟凌一年年长大,他意识到,他对孟海的感情,并不是兄弟间的情感。
希望大哥只对他一个人微笑,梦想能够永远和大哥在一起,看见有年轻女子对大哥示好便会感到嫉妒……乃至于,在梦中与大哥缠绵……
非但是世人所鄙夷的畸恋,并且还是不伦。
这种感情,却只能埋在心中。
唯恐一旦被孟海知道,便连现在这样单纯的兄弟情谊,也一并失去。
孟凌回京的那天,恰是中秋,回到家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孟海早已备好酒菜,只等孟凌回来,便拉着到院中桂树下,喝酒赏月。
酒是自家酿的,兄弟两人每年都一起收集了丹桂,然后封入坛中,到第二年中秋时取出来喝。酒虽浅淡,却异常的馥郁芬芳。
孟海说:“酒淡就不容易醉。花间小酌,本就应微醺最佳。”
孟凌点头说是,其实只要孟海说好,孟凌都不会反对。
几杯桂酒下了肚,果然是有些微醺了。秋天清凉的风中,混合着花的香气,朦胧的月色下,熟悉的面容也许是这辈子也看不厌的。
忍不住说:“这样……真好……”
若果能永远这样,便好了。
但孟海是不知道这个弟弟的心思的,他只是说:“能在自家院中与亲人一同喝酒赏月,自然是再好没有的。小凌,其实我真希望你能一直伴在我身边。”
孟凌一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
“总是在江湖上闯荡,打打杀杀的又是何苦?你不知道,我时时担心你受伤。”孟海接着说。
孟凌神色一黯,低下头,没有接话。
孟海以为孟凌年轻好强,学了一身武艺便不愿安于一隅,做一个寻常人,叹一口气,不再继续说下去。
他并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话,孟凌很想远离江湖,只与他相伴一生。
但是孟凌做不到,甚至可以说,孟凌是为了孟海,才不得不在江湖上闯荡。
孟凌是江湖上的梦公子,同时也是太子手中的一枚暗棋。
他每一次返京,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要去见太子。
太子说:“本宫很欣赏你的能力。”
太子又说:“你好像有个哥哥,是在翰林院的罢。”
皇帝病重,无力朝政,诸皇子又纷纷被削去势力,如今这天下,其实已为太子所有,也许不日,便该称帝了。
掌握一个小小翰林院文书的命运,对太子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对孟凌来说,则意味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安危,他不愿也不能冒险。
除了宣誓效忠,他还能做什么?
这些苦心,孟海丝毫不知,他仍然是那个专心编修典籍的翰林,领取一份可以养家的俸禄,过着宁静平和的日子,最大的烦恼也只是担心他的弟弟会不会在外面受伤。
“小凌,你年纪也不小,也许应该为你寻一门亲事?”孟海想,也许娶了妻子,便能够安定下来,也不会总是在外面闯荡。
孟凌回过神来,恰听见孟海这句话,心中一紧,重重的放下酒杯:“我不要什么亲事!”
“真是孩子气。男大当婚,你是孟家的独子,总是要娶妻的。”孟海说。
“那么大哥你呢?”
孟海微微的笑了起来,说:“这件事情,我正打算与你说。王尚书有意将他女儿许配给我,我已经答应了。”
孟凌一惊,顿时站了起来:“什么?”
“听说王小姐温柔贤淑,知书达礼,应当会是个好妻子……”
孟海话未说完,孟凌已经转身离去。
他心中嫉恨煎熬,哪里还能坐在那儿继续听下去。
好好的一场赏月宴不欢而散,孟海疑惑看着孟凌远去的背影,怔怔立在院中。
但是孟海想要为孟凌寻一门亲事的念头,并未就此罢休。过了几日,孟海兴冲冲的拉着孟凌走进书房。
桌上,摆了四五张画像,画的都是年轻女子。
孟凌一见,便沉下脸来,说道:“这是什么?”
孟海似是没有意识到孟凌的不快,微笑着道:“这几位都是正当婚配年龄的小姐,美貌与才德俱是远近闻名的。你来看看,若有中意的,大哥便为你提亲去。”
说着,将那些画像拿了起来,一张张的翻给孟凌看。
孟凌一把扯过画像,随手丢在旁边,冷冷说道:“都不要!”
孟海一怔,道:“若你不喜欢这几位小姐,大哥再为你找别的姑娘。”
孟凌转过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谁家的我都不要。”
孟海连忙拉住他的衣袖,道:“小凌,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喜欢的姑娘?其实……咱们家也没有什么门户之间,只要是你喜欢的,大哥总不会反对。”
孟海口中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又觉得,若是江湖中的女子,终日里在外面打打杀杀的,总有些不妥。但他只有孟凌这样一个弟弟,自幼便是宠爱惯的,纵使心中不是很赞成,可若孟凌真的想娶一个江湖女子,他也是绝不会反对的。
孟凌身形一顿,再也忍耐不住,回过头,大声说道:“我没有什么喜欢的姑娘!我不喜欢女人!”
“怎么会呢,不喜欢女人,难道还……”孟海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愕然望向孟凌。
孟凌看着他,忽然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念头,说道:“不错,我就是喜欢男人。”
孟海一惊,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拽着孟凌衣袖的手也松开了。
他望着孟凌,满脸的不可置信,既震惊,却又隐隐带着一些厌恶。
那是畸恋!
孟海想不到,他的弟弟,竟然是这样的!
怎么可以这样!
孟凌惨然一笑,心想,只是知道他喜欢男人,便是这样的神情,若知晓他爱恋之人……
这本是无望的奢恋,孟凌明白,错的是他自己,不该爱上自己的大哥,即便要被鄙视遗弃,也没有任何怨恨的资格。
可是,心中毕竟是痛苦难堪的。
他看了看孟海,什么也没有说,狼狈的离开了书房。
孟海恍惚许久,才猛然惊觉过来。一路奔到孟凌屋前,透过半开的窗,看见孟凌立在屋中,一动不动,他背影削长,半隐在暗处,越发的显得孤寂无依。
孟海心中不由一软,隔着窗,说道:“小凌,不论你怎样,总归是我的弟弟。”
孟凌一震,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孟海,见他神色温柔,忍不住低低喊了一声:“大哥。”
孟海推开门,走了进去,小心的握着孟凌的手,柔声说道:“小凌,方才是我不好,你莫放在心上。”
孟凌用力反抓住孟海双手,急切的说道:“大哥,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嫌弃我?”
孟海勉强笑了笑,道:“哪有哥哥嫌弃弟弟的?”
孟凌心中一阵感动,几乎要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本以为必会遭到孟海鄙夷排斥,却想不到孟海毕竟念及兄弟情谊,竟然这样轻易的包容了他。他心中欢喜,忍不住便要对孟海坦白心事,可又不知怎么的,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心中情绪波荡,哪里还能深思,这一整夜,翻来覆去,近天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睡没多久,忽然觉得一缕馨香钻入鼻孔,朦胧间,似乎有人掀开了被子,接着一个温暖柔软的身体贴了过来,如蛇蔓一般纠缠挑逗,令他不知不觉呼吸急促了起来。
身下的亢奋落入一双纤纤素手中,孟凌神智猛然清醒,睁开眼,正看见一张艳丽惑人的脸,心中一惊,本能的伸手将之一把推开。
然后,才察觉到自己衣衫狼狈,再看那被他推开之人,全身赤裸,妖娆丰满的女体映着隔窗照来的日光,竟有些晃眼。
孟凌一阵恼怒,喝道:“什么人?滚出去!”
那女子本还要再做纠缠,却慑于孟凌气势,只得慢吞吞穿上衣物,满脸委屈的走了出去。
过一会,有人敲了敲门,门外传来孟海的声音。
孟凌心中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却又不愿相信,勉强镇定了一下,打开门面对孟海。
问道:“什么事?”
孟海脸色略显尴尬,支支吾吾说道:“小凌,那个姑娘不好么?我听人说燕归楼的姑娘……”
孟凌不耐烦打断孟海,冷笑道:“一大早便为弟弟召妓,大哥对小弟还真是爱护有嘉。”
孟海看出他神色不豫,急忙道:“小凌,我不是那意思。你年纪轻,不曾接触女子,我想……我想,或许你的病可以治好。”
“病?”孟凌一阵心寒,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大哥也觉得我是有病的?”
不等孟海接话,孟凌从他身侧走了出去,说道:“既然这样,我便去治病!”
自这天起,孟凌日日夜夜烂醉在青楼之中,孟海心中后悔,每每去劝,都被孟凌借着酒意撒风,赶了出去。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一日,孟海又去燕归楼劝孟凌,看见他面容不修,神情憔悴,搂着燕归楼花魁翡翠姑娘一味的灌酒,哪里还有一丝昔日潇洒俊美的风采,不由心中一阵难过。
孟海叹了口气,在屋中坐下,对翡翠说道:“姑娘,能否请你离开一会,我有几句要紧话想对我弟弟说。”
孟凌搂紧翡翠,道:“不许走,陪我喝酒!”
翡翠看了看这兄弟两人,大约是有些同情孟海,笑了笑,轻轻拨开孟凌,说道:“孟公子,翡翠再给您拿些酒来。”
说着,便起身娉娉婷婷的走了出去,还细心的为他们阖上门。
屋中熏香浮动,兄弟两人在烛火下相对而坐。孟凌望也不望孟海一眼,就着酒壶,只管往口中倒酒,不过三两下,酒壶已空,正要伸手去拿旁边一壶,已被孟海快速抢过。
孟海说道:“醉酒伤身,别再喝了。”
孟凌斜着眼道:“谁说的,我这是在治病呢!”
孟海叹一口气,道:“小凌,你还在怪我么?是我不好,操之过急了。可我也是为了你。你那样……纵使我不在意,可别的人在意,若是被人知道了,你该怎么办?我实在不忍心看见自己的弟弟被人鄙夷唾弃……”
孟凌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孟海只好一个人自顾自说下去,他道:“总之是我不对。小凌,和我回去罢,我以后再也不逼你了,好不好?”
孟凌心中一动,看了孟海一眼。
孟海看出他有些动摇,又连忙说道:“小凌,回去罢。下个月,我便要成亲了,难道你这弟弟竟连大哥的婚礼也不愿参加么?”
孟凌一惊,无意识的用力按着桌沿,死死的盯着孟海,一字一字说道:“你下个月成亲?”
孟海点点头,答道:“便是与王家小姐,我与你提过的。”
孟海虽然不敢再强逼孟凌,可是心中并未放弃。他暗暗盘算着,他想到若自己娶了妻子,长嫂如母,便也可以令孟凌感受到女子的温柔,也许日子久了,便渐渐的放弃畸恋,回归正途,娶一个贤良的妻子。
然则孟海却不知道,他的婚事,对于改变孟凌心中的畸恋,无异于火上浇油。
孟凌所痴恋的,正是眼前这个气质温和,一心宽待他包容他的哥哥。
孟凌可以为了他而不得不效命于太子,乃至令自己的好友林飞成乃至整个武林正道陷入一场阴谋之中。可以毫不犹豫的为孟海生,为孟海死。
可是,却不能忍耐孟海亲口对他说:“我要成亲了。”
长久的痛苦忍耐,经不住一再的刺激,那一瞬间,孟凌的理智之弦已经崩断。
他痴狂爱恋着的这个人,就要属于别的陌生人,再也不属于他一个人。
忍不住的,猛然推开了桌子,在那人的惊呼声中,紧紧的抓住他,撕扯开了他的衣裳……
募的张开双眼,又因为被日光所刺痛而眨了眨,花间梦侧头看去,眉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下意识的伸手触摸脸颊,仿佛依稀还能感觉到那个巴掌落到脸上的疼痛,包含着失望、痛心、憎恶、怨恨以及……绝不原谅!
他木然的举起酒坛往口中浇去,无色的酒液溅洒在他的脸上胸前,染湿成一片狼狈。然后他翻了个身,酒坛落在花丛中,他伏在上面,肩头微微抽动。
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