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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章·忘风之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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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十五那天,李忘风会去流风阁。
流风阁建在香雪海的中心。香雪海四季如春,唯有那里,却是终年冰雪。流风阁四周百丈之内薄雾弥漫,寒风在其间呼啸,却始终不能肆意闯出那一大片烟雾。更奇怪的是,即使在这样冰冷的空气中,洁白的花依然盛放着,从不凋谢。
也许因为敬畏,也许是因为清冷,鲜少有人会去流风阁,因为那里住着是香雪海的主人白璪.“你最好不要随便去那里。” 苏葑随手抚摸着小猫铃铛,午后的日光暖暖的照在铃铛黄白相间的背上,似乎令它十分舒服。
“为什么?白璪是一个很可怕的人?”眉有点好奇。
他是后来才知道白璪的存在,他在来香雪海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是完全属于某一个人的。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苏葑语气冷淡的说。
“那为什么?”眉更加好奇了。
“不为什么,自从我来这里以后,每个人都这样告诉我。既然人人都这样说,那就一定有它的原因。”苏葑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只是道听途说罢了,我觉得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可以下结论。”
“那么你尽可以去亲身经历一下。”苏葑突然站了起来,铃铛“喵”的叫了一声,从他的膝盖上跳下来,无声的跑了出去。
意识到苏葑已经有逐客的意图,眉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说:“还有一个问题,李忘风为什么每个月都要去见白璪?”
苏葑瞪了眉一眼,半晌才很不情愿的回答:“他中过很厉害的毒,只有白璪能解。”
“李忘风中过毒?连你也治不好吗?你不是苏葑吗?”
苏葑是眉在香雪海里认识的第二个人,他一身的伤就是苏葑治好的,眉虽然不懂岐黄之道,却也知道苏葑的医术之高,即使皇宫里的御医也难以企及。
李忘风平时看起来除了双目失明、脸色苍白、左手无力以外,并没有什么病痛,不知道他中了什么厉害的毒药,竟然连苏葑也治不好。
但是,白璪就能够治好?
神秘的香雪海,神秘的香雪海主人。
“白璪……究竟是不是凡人呢?”无意识间,眉的疑惑已经脱口而出。
“不知道,你既然想去见他,何不自己问他?”苏葑这样说着,已经走出了屋子。
眉看见他身后长到几乎及地的白发,又忍不住想,苏葑又是怎么会来到香雪海?
眉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去拜访香雪海的主人白璪.
※ ※ ※
流风阁里,风是冷的,寒气从阁中心的镜池弥散,蔓延到四周,结成了细小的凝露,便是那些霜雾。
池水如镜,倒影着两个人影,隔着一层细密的织帘,李忘风与白璪相对而坐,面前摆着青瓷莲纹茗杯,袅袅的烟飘起,转瞬便被吹散。
“最近,好像又有新的人进来了。”白璪的声音响起,他的嗓音有点说不出的奇异,好像流风阁那些寒风中盛放的花一般,仿佛带着清冷的味道。
“他说他叫眉。”
“眉……这倒是个好名字,是想要将过去全部都遗弃罢。”
“能够来到香雪海,谁不是因为被现实逼到了绝境?那样的痛苦,谁又不想遗忘?”李忘风淡淡的说。
“能够忘记吗?”
“一定能够忘记!”李忘风好像带着一种决然的意念,十分肯定的回答白璪.“是嘛?”白璪的声音,仿佛带着笑意。李忘风分辩不了,那究竟是无奈的苦笑,还是无情的冷笑?
但这是无所谓的,白璪的态度如何并不重要,他是香雪海的主人,为李忘风他们这些人提供了一个无忧之地,这就是最大的仁慈了。
※ ※ ※
“天生的瞎子和后天的盲人,哪个比较痛苦?”眉问。
苏葑那张肤色蜡黄、神情僵硬的脸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是看向眉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些不快。
“天生的瞎子。”但他还是回答了眉这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为什么呢?我觉得一个人,他在看过这么多美妙的景象之后,却突然失去了光明,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岂不是很痛苦?倒不如一开始就是瞎子,既然没有得到过,就不会因为失去而感到痛苦。”
“比起得到然后失去,从未得到的才是更可悲的。天生的瞎子,连颜色是什么都无法知道。”
眉摸了摸鼻子,“你这样说,好像有点道理。”
苏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又走开了。
“等一下!”眉又追上苏葑,“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总有许多问题!”苏葑故意大步往前走,但是眉的轻功很好,没有丝毫武功的苏葑完全无法摆脱他。
“李忘风是什么人?他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看得出,他曾经武功很好,但是被废了,左手不能用力,是因为他的手筋也被挑断了。他看起来那么的……温和,什么人会对他这样残忍?”
“你太好奇了,这不是一件好事。”
“我初来乍到,想多交些朋友。”眉满脸的无辜。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不欲提起的往事,就好像你自己,不也是抛弃了曾经的名字?你既然是体会过痛苦的,为什么就不能体谅别人一些?”苏葑冷冷的说。
“算了,反正你早晚也会知道的,倒不如我现在告诉你。”苏葑突然停下脚步,“李忘风过去的名字,想必说了你也不会知道,但是他有一个称号,你必定听过。”
“什么称号?”眉下意识握了握拳,掌心微微出汗。
“夜风东少。”
※ ※ ※
夜风东少,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称号所代表的意义——魔道。
武林正值乱世,东皇神教崛起,教众在春日以瑶席、玉瑱、琼芳、椒浆为祭,被视为异徒,江湖正道不齿,称为东皇魔教。而这魔教中最为神秘莫测的教主,便是夜风东少。
林飞成第一次看见他,是在水边。
冬雪覆在溪边的的大石上,放眼望去,仿佛只有黑白二色。沿着蜿蜒的溪流在山谷中曲折前行,绕过一个弯之后,林飞成就看见了他。
他穿着白色的单衣,漆黑的长发散在身后。他的手指修长洁白,正轻轻的用掌心捧起冰冷的溪水,凑到唇边。他的双眼是闭着的,为他那柔和的面容又添上了一份安详,仿佛是在静静的享受着甘露一般,沾了水珠的唇角微微扬起,令这只有黑白二色的世界里,忽然之间便增添了鲜亮的色彩。
但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林飞成奔到他站立过的地方,却没有发现任何的足迹。
他是人是鬼?或者是仙?
也许就在那一刻,林飞成已经入了魔。
武林的后起之秀中,林飞成风头最劲。他本是沧海派的首席弟子,轻功之高,即便神偷妙空也自愧不如,剑术之强,连剑尊也不免侧目。
沧海派掌门将名剑逐风传给林飞成时曾说:这把剑好像就是为你而铸造的。沧海派一定可以在你手上发扬光大。
他的过人天赋,使他受到万众的瞩目与期待,造就了他的年轻气盛,正因为这样的缘故,他决定孤身涉险,刺杀东皇魔教教主。
但是他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只为了等待那溪边的惊鸿一瞥。
仍然是在那里,林飞成第二次看见了他,犹如蝶舞一般,沿着溪水自上游飞下,翩然落在前一日立足的大石之上。
不等林飞成现身,他已经警觉的侧过头来,问:“谁在那里?”
※ ※ ※
眉走近流风阁的时候,忽然吹来一阵风,白色的花瓣被卷上了天空,又缓缓的飘下来,迷了他的眼。
下意识闭了下眼,再张开时,隔着那一层淡淡的雾气,看见李忘风正站在花海之中,身后是曲折幽深的廊道,黛色的廊柱间垂直一重又一重的青色薄纱织帘。
眉觉得,这流风阁太安静了一些。
或者,有些寂寞。
空气里弥散着白色的雾,但却仿佛被看不见的墙壁所阻挡,到了某一个界限,就再也不能向外蔓延一分。雾中和雾外,是两个世界,就连黄昏的阳光,好像也要更黯淡一些。
只有花,无视于这种分界,肆意的绽放着,盛开在每一寸土地上。一样的洁白,一样的娇柔,一样的芬芳。
站在这里,才忽然觉得有些胆怯起来。
苏葑的告诫,犹响而耳侧,本是有些不以为意的,可是真的靠近了,看见了,却踌躇了。
到底要不要进去呢?
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触怒这香雪海的主人,被杀死在里面,或者被赶出香雪海?
眉想,他大约能够体会到那些人的心情了,香雪海是最后的希望,他们唯恐失去,因而变得胆怯,所以不愿意轻易尝试不可知的冒险。
但也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
因为既然李忘风每个月都可以进去,并且安然无恙,那么也许香雪海的主人并不可怕。
眉还在犹豫着,李忘风似乎已经发现了他。
瞎子的听觉总是特别灵敏,李忘风也不例外。
他侧过头,对着眉的方向问:“是眉吗?”
眉不由的点了点头,然后意识到李忘风看不见他这个动作,又连忙说:“是、是我。”
“你站在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李忘风问。
“嗯……我其实,是想拜访一下这里的主人。”眉只好如实的回答。
“既然这样,为何站在那里不进来呢?”李忘风好像丝毫没有体会当眉心中的犹豫,语气平和的说。
话说到这里,眉也只好进去了。他不由的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
※ ※ ※
“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总是以侠义自居,为什么却总是不能容忍别人呢?”夜风东少对林飞成说。
林飞成后来终于知道了,原来那个令他不由自主就迷恋上的人就是他所要铲除的魔教教主夜风东少。他没有想到,传说中嗜血残忍如魔鬼一般的夜风东少其实只是一个瞎子。
林飞成曾经引以为傲的轻功与剑法,在夜风东少的面前都显得那么的笨拙与可笑,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抽出他的逐风剑,就已经被制住了。
夜风东少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疲倦与厌恶。
他说:“我们和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我们祭拜春神就被视为异端、就被称为魔教,这样的事情,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些。”
“你们指责我们杀人,可是当你们高举着刀剑杀戮我们的亲友时,难道我们不会因为悲伤愤怒而想要报仇吗?”
“你们都说我嗜血,可是我连血都看不见。”
“算了,和你说这些也太没有意义了,反正你们这些人是从来也不屑于听别人解释的。”
看见他脸上的失望,林飞成不知道哪里忽然来了勇气,他说:“不,请你继续说,我愿意听你的解释。”
开始的时候,林飞成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温柔的人,怎么会真的嗜血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罢。
因为他愿意相信,所以他相信了。
※ ※ ※
眉看着李忘风在花海中弯下腰,伸手轻轻的抚摸花瓣。
黄昏的最后一缕余辉消失在香雪海的尽头,雾气渐浓,空气越发的寒冷刺骨起来。
“今晚有月亮么?”李忘风问。
眉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自东方升起,银盘一般高悬在深色的天幕中,降下华美的霜辉。
月色照映着香雪海,满地的白色亮的有些耀目。
“嗯,有的,今天是月圆之夜呢。”眉说。
“月光之下,白色会特别的亮。”李忘风仰着头,仿佛在感受如水月华。
“你……你见过白色?”
眉有些吃惊,他想起苏葑对他说,天生的瞎子是连颜色是什么也不能知道的。
“白色不就像雪一样么?”李忘风略有些疑惑的反问。
“这样说的话,也的确如此……”
※ ※ ※
林飞成对他说:“你的眼睛看不见没有关系,今后就让我来做你的眼睛好了。”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带着一些甜蜜与幸福。
林飞成牵着他的手走到廊外,将一把雪放在他的掌心中。说:“雪是白色的。”
雪在掌心中融化,很快变成一小摊沾染了掌心温度的液体,林飞成又对他说:“水是透明的。”
他很高兴的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原来颜色就是这样的。”
因为林飞成相信他,所以他也相信了林飞成。他们之间,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情。
他们尚不能清楚的分辩出这种情感,只是希望,能够在一起,永不分离。
然而林飞成不可能在这山谷中与他厮守一生。
林飞成没有忘记,师门对他的期望。同时,他也天真的希望,能够化解正派与东皇神教之间的误会。
所以林飞成对他说:“下个月的这个时候,等我回来。”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正当十五。
他等了三个月,终于等到林飞成,以及圈套和阴谋。
结果林飞成,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不能辜负师门的重望,不敢面对武林正道的鄙夷,更难以承受为天下所不齿的畸恋之罪。
所以林飞成只能对自己说:“他们答应了不会伤害他。”
※ ※ ※
“你好像特别喜欢这里的花。”眉看着李忘风,好奇的问。
李忘风微微的点了点头,说:“因为这里的花是白色的。”
“白色的?”眉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他看了看周围,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的,全部都是白色的花。
“可是……香雪海的花难道不都是白色的吗?”眉忍不住说。
李忘风的指尖忽然一颤,僵在了那里。
他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悲伤。
“白色,不是冷冷的么?”
能够忘记么?
一定能够忘记!
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