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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且看人间雪落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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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趟也是隆冬时节,茫茫雪野一望无垠。纷飞的雪花随着凛凛北风拍碎在行人的衣襟和头发上。
雪野古道,一个青年孑然独行。他的腰间别着一把竹剑,凌乱的黑发遮挡了双眸。
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只身行走在入关的古道上,步履虽沉稳,心中却带着挥之不去的茫然。在此之前,除了母亲,他并未和旁人打过交道。
面前有两道长长绵延的车辙,他知道这是与他同样的旅途者的痕迹。不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否正迫不及待地回家与亲人团聚?他那时不由自主地默默踏着这两道车辙往前走,仿佛踏在上面,就是踏在了通往人间的路上。
他记得,马车渐渐放慢了速度,那个人掀开布帘,微笑着说:“上来,我带你一程。”
这是他从荒芜的大漠来到人世,听到的第一句话。
这一句温暖的邀约,那人说话时含笑的双眼,他穷其一生难以忘怀。
原来那时心中便已埋下了种子,三年五年,生根发芽,纠葛蔓绕而不可拔除。
如今车辙不复,那人也不会再停下马车,邀他同行了。阿飞环首眺望白雪荒原,心中唯有无法释然的怀念之情。
——三年后,我来喝你的喜酒。
三年了。
远处酒家的幡旗在寒风中招展,阿飞睹物思人,一颗心如同被大手攥住一般,喘气时都带着一丝丝的疼痛与兴奋。
掀开布帘,走了进去,叫一坛温热的老黄酒。因雪想高士,因酒想知己。如今那人想必在温暖的家中喝着孙小红温好的竹叶青吧?他这一杯迟到的喜酒,终还是要喝的。
曾经有人说,无论何时多少人在一起,李寻欢都是孤独的。谁能抹去他心底的那份浪子的孤独?阿飞喝过了酒,拎起竹剑又沿着古道往城里去了。
今日正逢十五,城里正摆集市。阿飞买了两坛女儿红,几斤时令果子扛在肩上往李寻欢的住处走去。阿飞出海之前,李寻欢还托人送了封信,告知那宅子地址。他出了海后行踪不定,二人便彻底失了联系。
走到宅前,整颗心都在狂跳,三年不见,经历迥异,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陌生。阿飞低头认真思忖,奈何他总还是不谙人情,叹了口气,叩响了门。
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是个三四岁的小童。
阿飞想了很多场景,就是万没料到是李寻欢的儿子来开门。他英俊的面容冻结成了冰山,嘴角抿紧。
“你……”阿飞失措地呻吟,“你爹爹……”
须臾院中走出一个红衣女子,莞尔道:“开儿谁来了?”
阿飞又将目光紧紧盯着孙小红。
孙小红怔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靥如花,“阿飞!你回来了!寻欢不知要有多高兴!”
阿飞突然有种错觉,孙小红的笑比三年前更多了一份妩媚,却少了一份纯真。他心底有些不喜她这笑,然而又觉得自己是因为嫉妒而对她有失公允。
阿飞不懂寒暄,直着性子脱口而出,“李寻欢呢?”
孙小红深深一笑,“屋里躺着呢,你知道他身子不好。”
身子不好?比以前更不好了吗!阿飞几步穿过花厅,径直走进最里面的房间。山西的宅子大都建得幽深,阿飞只觉得这些走廊通道太长,恨不得挥剑劈碎。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见那人,才知道这一路上自己怎样隐忍。
最里面是座二层小楼,楼前两道对称的楼梯可以通往二层的阁楼。阿飞也不顾中原人的礼节,推开门转了一圈没看见李寻欢;几步沿着楼梯奔向二楼。
猛地推开门,他登时顿住了步子,屏住呼吸。
窗户微敞,絮絮的雪花飘进来,沾落在榻上那人的睫毛上。一刹那世间的万物都远去了。阿飞醍醐灌顶,世界何其之大,然而他最终的归宿,唯有这个人身边而已。
李寻欢睫毛微微一抖,抬眸看见门口站着的风尘仆仆的阿飞,释卷一笑。
他手撑着床榻,挣扎着坐起身,迫不及待地想要迎上去。
阿飞几步奔过去一把搂住了他。
李寻欢眼中含着热泪,柔声道:“阿飞,阿飞,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三年来无数次的梦境相拥,却都抵不上见到他本人的这一瞬。
“阿飞,”李寻欢放开了他,一边止不住地咳嗽,一边问,“吃过饭了么,我叫小红去做。”
阿飞被他的话拉回了现实,心中一阵绞痛。
“我不吃,”阿飞摇头,“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我很好,你呢,找到沈浪、熊猫儿、王怜花他们了吗?”
阿飞注视着他,轻轻点点头。
“太好了。”李寻欢微笑着说。
“那个孩子……”阿飞直截了当地问,“是你的儿子?”
李寻欢目光一动,垂下眼帘,忽而又抬起眼凝望着阿飞,柔和道:“是我和小红的儿子,叫开儿,今年三岁了。”
阿飞身子难以掩饰的一颤。三年时间,确实已不短。
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寻欢的目光望了过去。
孙小红款款走上楼,对阿飞嫣然道:“我热好了饭,阿飞你快下楼吃吧!”
阿飞一动不动,孙小红又睃着李寻欢苍白的脸,嗔道:“寻欢,瞧你脸白的,都让你好好休息,不要激动了。阿飞这饿着,你们有什么话吃过饭再说吧。”
阿飞这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出现,对李寻欢的身体倒未必是什么好事。他的病乃七情所伤,本就要戒大喜大悲。阿飞这才顺从地下了楼。
阿飞走远了,孙小红坐在李寻欢的塌边,手指挑起他的一缕鬓发。孙小红这双手白皙如麈尾,修长而有力,简直不似女子的手。李寻欢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双手,只是如今,他的手指虽然依旧修长,却过于苍白细瘦。
孙小红挑起的那缕鬓发夹杂着银丝,仿佛即将化去的最后的雪。
她吻了吻这缕长发,笑道:“不是说好要骗走阿飞,你那目光也太过多情了。”
李寻欢侧过头,头发便从孙小红手中滑出。他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孙小红用一根银针刺入李寻欢胸前的穴位,针一点点地进入,却并不拔出来。这刺痛让李寻欢微微蹙眉。
“用银针止住你的咳嗽,你若病倒,阿飞更不会回蓬莱岛去了。”孙小红道。
“前辈想让他走,为何不直接让我死。我若死了,他自然没必要留下。”李寻欢挡住孙小红再次伸过来调戏的手,目光坦然道。
“你死了他只会陷得更深,”孙小红避开李寻欢透彻的目光,“你活着,让他看到你活得很好,他才会死心离去。”
李寻欢想咳,然后喉中如同被堵住一般,无法成声。胸口的闷痛让他眼眶酸胀。
爱与咳嗽,本都是不能被抑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