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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章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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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安陆似乎永远是秋天,入目是火红的一片,深深浅浅的交叠在一起,无比绚丽。青石街道旁种满了梧桐,洋洋洒洒落了一地的叶子。风也静悄悄的,不曾扰乱这个小县长久的安宁,车盖亭旁,慵懒的趴在地上的猫半眯着眼,享受着日光带来的暖意。
有声音?
细小的叶片被踩碎的声响被这只大肥猫轻易的捕捉到,它瞬间瞪圆了双眼,警惕的看着刻意放轻脚步走过来的女子。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俏丽,白蓝衣裳的用料看起来是极好的绸缎,该是个富家小姐。
她一脸的得意,又带着几分猫儿一样的警惕不住张望着周围,像是提防着什么。
大肥猫歪着脑袋打量这个奇怪的姑娘,疑惑的喵了一声。这姑娘被惊了一下,对着肥猫双手合十,喃喃道:“猫儿呀猫儿,你可要配合我千万别出声啊!”
肥猫又眯起眼,懒懒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至于这姑娘,手脚俐落的爬上了树,置身枝叶间把自己藏了个严实……
没一会儿,树下来了个绿衣的小丫鬟,焦急的找寻着什么,自语道:“小姐也真是的!这到底是跑到那里了!贺先生非要气坏不可!”
树上的姑娘听见“贺先生”是不自觉的吐了吐舌头,有点心虚。
树下再次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唉——这位公子可曾看见一位穿白蓝衣裳的小姐?”
又来人了?树上的姑娘有些不安,生怕自己被发现了,转了转头想透过树枝的缝隙看看这人是谁,奈何只看见大片的墨色,是那人的衣裳,还有腰上别着的玉饰,唯独看不见容颜。
“未曾。”索性,这个人如此回答,小丫鬟哭丧着脸道了句谢,便急急忙忙跑去别处找寻去了,只是那黑衣的公子却仍站在树下。
树上的姑娘正疑惑他怎么还不走,却听见他开口道:“人都走了,你还不下来吗?”
既然是被发现了,也不必再藏,“扑——”的一声,姑娘跳下树,稳稳落在这人面前,笑着开口:“我叫叶沉香,你呢?”
“叶沉香?”黑衣的公子念叨了一句,问道:“叶问闲的女儿?”
叶沉香打量着这个一身黑衣,看起来十分冷峻的年轻公子,意外他居然会问这种问题,心里对其印象顿时就变坏了许多。她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没好气的回答:“是呀,武林盟主的女儿。”
黑衣的公子思考了些什么,牵动嘴角笑道:“在下晋磊。”
许是日光太强,叶沉香有一瞬的晃神,心跳错了一拍。
——没想到……这冷冰冰的家伙笑起来也算得上好看……
放不下大小姐的矜持,叶沉香这般想着。
然而,晋磊的下一句话却让她的脸一下垮了下来。
“贺先生正是在下的师叔呢!”晋磊的笑容在叶沉香看来,瞬间变得可恶到了极点。
此时,又一道稍显尖锐的女声传来——
“小姐!你怎么——唉?!你是刚才的人!也就是说……你这人怎么能说谎呀!害我白忙活这么久!”
小丫鬟开始没完没了的念叨。
叶沉香与晋磊相视一笑。
<二>
贺先生,其实是个女子。
现在,这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紧皱着眉头,心情绝称不上好。她手卷一本书烦躁的在书房内走来走去,偶尔看向叶沉香时脸色便更差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种情状,外人看了必定无法将其与平日里那个温柔和煦,总是带着笑容的“当世棋艺第一人”联想起来,“贺仙子”这个外界送的称号,此时在她身上丝毫找不到相似。
而乖巧坐在一旁的叶沉香脑袋里只有两个想法:一,贺先生很生气。二,自己要倒霉了。
唉……晋磊也真是的,既然认识先生为什么不帮自己说情呢?送到地方就走,还真冷淡……
想起晋磊转身离开时的背影,叶沉香多少有些失望,却说不上缘由。
“叶—沉—香!”贺先生正在气头上,却意外的发现这个学生居然走神了,怒不可竭的吼出声来,彻底颠覆了往日的形象。
“在!”叶沉香瞬间回过神,立刻站起身想也不想开口道:“先生我错了!”
贺先生脸色坏到了极致,把手里的书往桌子上一拍,怒斥道:“给我抄一百遍!”然后怒气冲冲的走了。
叶沉香反而松了口气,对着门外喊了几声,先前找回她的小丫鬟苦着脸进来,极不甘愿的唤了一声:“小姐……”
叶沉香淡笑道:“去,把我爹喊来!”
小丫鬟于是十分悲伤的离开了。
……小姐让老爷帮她抄书……老爷让我帮小姐抄书……
叶问闲虽然贵为武林盟主,却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宠上了天,即使在纠结,也还是来看女儿了。
然后,父女俩一起指使丫鬟抄书……
毕竟也到了年纪,叶问闲最近十分关心女儿的人生大事,眼下支开了丫鬟四周无人,便问道:“沉香年纪也不小了……前几天你娘给你物色了几个年轻一派的少年英雄,个个仪表堂堂,改天请到家里来你看看如何?”寻常人家,儿女的婚事全凭父母一言做主,叶问闲却要与女儿商量,可见对她是纵容非常了。
叶沉香毕竟是女儿家,对这类问题自然难以启口,便娇声唤了声“爹”就转过头不在看叶问闲了。
后者却没有住口的意思,自顾自的继续说:“沉香呀!爹已经看过了,这些人都很不错,唯独一个叫晋磊的最得我和你娘的心,他只比你大两岁,十分稳重,且一身好武艺……”
没等父亲的话说完,叶沉香就听不下了,脑袋里“轰”的炸开,只余下“晋磊”这个名字不停的放大,先前那个光风霁月般的朗笑止不住浮现……
叶问闲见女儿脸颊飞红一片,便也不在说下去了,过了片刻才道:“三日后,我请他们来府中一举如何?”
叶沉香回过神,听见自己细若蚊吟的声音回答。
“……好。”
听见父亲的笑声,也大小姐恨不得把头低到桌子底下去了。
<三>
明月当空,酒宴正酣。
叶沉香心跳的很快,小丫鬟在边上捂着嘴偷笑。
晋磊,就在厅堂。
如今是十月,自闲山庄的桂花开的很盛,即使是屋子里也可以闻见花香,叶沉香深吸一口气,稍微放松了一点,透过屏风悄悄的看了眼外面。
纱质的屏风不够通透,她只能看见外面的人影,晋磊依旧穿着墨色的衣裳,没有与旁人寒暄,只是静静的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纵使是这样朦胧的一个身影,叶沉香也看的有些痴了。
……
平生不会相思,才害相思。
酒宴过后的几天,叶沉香入魔似得,每每闭眼脑海中就是晋磊的那张脸,她离开酒宴时被瞧见,晋磊对着她晃了晃酒杯一口饮尽,眉宇间带了三分笑意。
小丫鬟走进书房,看见叶沉香手撑着桌子发呆,笑着道:“小姐又在想那位晋公子?”
“胡说!”叶沉香急忙辩解,手忙脚乱的捂住桌子上的纸,上面题了首诗。
“小姐藏什么?我又不识字。”小丫鬟立即笑着打趣,叶沉香愣了愣才放开手,呆呆的看着那张纸。
“笃笃——”
有人敲了敲书房的门框,门没关,他只是礼貌的提醒而已。
“叶姑娘。”来者淡淡的念了一声,走了进来。
叶沉香还没缓过神,他就已经走到跟前了,“晋磊——你、你怎么在这里?”
她后知后觉的问,晋磊皱了皱眉道:“贺先生不在吗?我寻她有些事。”
——原来不是找我呀……
叶沉香有些失落,还是回答道:“先生方才出去了,你等一等,她就回来。”
晋磊点头应了,看了看叶沉香书桌上的那首诗,念了出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怎么叶小姐有意中人了?”
叶沉香脑袋有些发懵,晋磊的声音就像在耳边一样,她木愣了半天才回答道:“不是……我随手写的……”
小丫鬟“噗哧”笑出声,看见叶沉香带着怒意的眼神便立即忍住,恭敬道:“我去奉茶,小姐与公子慢慢聊。”
这下子叶沉香更是气急败坏,却看见一边的晋磊并无不悦,反而是笑容满面的看着她。
大小姐面上一红,偏过头去说不出话了。
窗外的阳光正好,书房里一片静谧。
书桌上,白纸题着的小诗悄然道尽了女儿家的心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
<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沉香爱上晋磊了。
足足一年的时间,两人从陌生到熟悉,从相识到相知。
然后相守……
叶问闲的安排下,两人终于大婚了。
红,满目的红。
被喜帕遮住视线,叶沉香只能看见一片红色,她心中慢慢的都是喜悦,这场婚礼对她来说简直像梦一样。
她任由晋磊牵着手,向父母走去。
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声,晋磊笑着轻声说:“别紧张,你手心全是汗。”听见心爱之人的话,叶沉香才回过神来,手心里果然全是汗水。
轻轻“嗯”了一声,叶沉香呼出一口气放松了些,目光所在晋磊腰间的挂饰上。
青玉司南佩,自打与晋磊相识起,便没见他离身的,好像是他父母的遗物……想到爱人的身世,叶沉香心中便更添柔情。
晋磊上午高堂,师叔贺先生也在半年前离开游历去了,所以他只与叶沉香一起拜叶父叶母即可。
对拜之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叶沉香的盖头晃了晃,露出大半张脸,随即又落下,遮得严严的。
宾客们笑着称道:“新娘子好生漂亮,晋公子可有福了!”
盖头之下,叶沉香笑了笑,心里却有些疑惑,方才与晋郎对视,怎见他眼中并无笑意?
欢声笑语间,青玉司南佩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却无人听见……
两年之后
叶沉香早已褪去了曾经的娇蛮,成为了一个温柔到骨子里的妇人,为了所爱之人,她却是改变了很多。
今夜晋磊宴请江湖朋友,她作为夫人自然是要去见礼的。
行至厅堂,却并未看见任何人,丫鬟仆役都不知那里去了,四周安静的有些诡异。叶沉香皱着眉头环顾四周,继续往厅堂走,渐渐嗅到一种腥味……像是血?
味道越来越重,心里有些不安,叶沉香急欲找到晋磊,却看见晋磊就站在前方。
天色暗,周围又没点灯,晋磊的黑衣裳几乎融进夜色里了,一时到真看不出来。
叶沉香几步走到晋磊面前,却见他表情冷漠,眸光死寂,黑沉沉的一片有些可怖。
“晋郎?”心里愈发不安,叶沉香疑惑的开口唤。
身后的石阶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叶沉香一回头,看见叶问闲喘着气,眼中一片红,他大声的呵斥道:“晋磊!你干了什么!?”
这声音里蕴含了无尽的怒气与悲痛。
怎么了?
叶沉香十分疑惑的想,转过身正欲问晋磊,却感到心口一阵刺痛……
为……什……么……?
<五>
苏晨猛的睁开眼,坐起身来,凌乱的长发被汗水濡湿,贴着脸颊和脖颈,十分的不舒服。
她眼神呆滞的捂住胸口,睡梦中,叶沉香被晋磊的刀穿过心脏。那一刹那的痛苦,刀刃冰冷的温度,仿若切身体会一样,依旧存在。
手捂着激烈跳动的心脏,苏晨从一边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苍白的脸,表情僵硬,双目无神,还残留着几分恐惧。
真是,像鬼一样呀……
心里自嘲的调侃了句,苏晨长舒一口气,扶住额头,将垂下的乱发随手拨开,心里一片茫然。
叶沉香,晋磊……
这两个名字被她反复的念叨,思绪混乱成一团麻。
在梦里,故事的最后,晋磊灭了叶家满门,叶沉香怨魂不散,盘踞在自闲山庄,死之前,才终于知道了一些真相……
叶问闲为了一本绝世刀谱害死了晋磊的师父及师母,晋磊此后与师妹相依为命,一心报仇,终于潜入自闲山庄,娶了叶沉香,最后联合其他江湖人杀尽了自闲山庄的人……
苏晨心里蓦然一痛,叶沉香不可置信的表情浮现在眼前,她痛苦的闭上眼,继续回忆方才的梦境。
叶沉香化作厉鬼后,在自闲山庄等了三十年,终于等到了晋磊的转世,也终于明白,晋磊爱的,一直是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师妹贺文君,而贺文君却在晋磊与叶沉香成婚之前就病死了……晋磊怕是自那时,就魔怔了。他一直以为师妹还活着,坚信报仇之后两人就可以在一起了,却不料,看见的只是一座青冢,然后在他人的劝说下,晋磊不得不面对现实,疯魔了,最后引刀自刎。
贺文君……苏晨想起这个女子,心中便无味陈杂。
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
叶沉香死去之后才发现,晋磊腰间从不离身的玉饰上,寄着什么。
苏晨想,在贺文君死去之时,叶沉香就永远的输了。上一辈的恩怨也许可以了解,但活人却胜不了死人了。
贺文君的痴,叶沉香的怨,伴着晋磊到了第二世。
叶沉香苦等三十年,等到的却是忘却前尘的方兰生,以及,他腰上的青玉司南佩……
她不得不放下怨恨,转世轮回。
苏晨想起这最后的结局,眼眶不由发涩,泪水止不住的滚落。
或许叶沉香一开始就错了,晋磊于她,从来都只是初见时从树缝里窥见的残缺衣袂……怎么也看不见面容的。
她不停的擦着泪水,心里却空荡荡的。
庄生晓梦迷蝴蝶。
我是庄生,还是蝴蝶?
恍惚间,听见晋磊的声音温和的轻唤
——“沉香。”
纵使现在明知是假的,却还是让人深陷了进去。
——“晋郎。”
记忆里,叶沉香笑意嫣然,眸中水样的温柔,现在看来,那时一切都是美满的,也愈发衬得,结局可悲。
可是晋磊……第二世的你,为何要着一身青衿呢?
苏晨双眼迷蒙,只看见他们最初的相见。
日光明媚,彼时的安陆一片宁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个白蓝衣裳的姑娘清脆的声音:
“我叫叶沉香,你呢?”
“在下晋磊。”
如今那个笑容俊朗的人,已永远的停留在了最初的地方。
苏晨闭上眼,泪水已流尽。
而叶沉香……
这一合眼,便是一个轮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