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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1991-5 ...

  •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着吉恩等三个上司考察中国。他们从北京开始,再到广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据爸爸的提议,没联络外办走走过场,搞个会见,就算完事。她通过爸爸的关系联系到三地的计委和工商银行,虽然是关系打头,但三地这两个机构都很愿意安排这样的会见,甚至可说是踊跃。如此高层的会见,自然比梁思申自己冬天时候在广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证券市场,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头簇簇,甚至有人如打扑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叠几百张身份证申购新股,据说是把全厂人的身份证拿来一起压新股,因为新股中签率太低了,每张身份证又有限购额度,不多拿些身份证来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均分收益。吉恩等三个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无限的人气,都很有感觉。回头吉恩就说,上海很可能后来居上,成为全国经济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来,却认为现在还不是他们这样的公司进入的时候。吉恩开玩笑说,他个人倾向拿现金来上海做一回大冒险家,大量接手星罗棋布地厕身中心市区的业绩不良工厂,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说,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师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时候,梁思申告诉吉恩,中国的企业几乎包了职工的生死,那是制度决定的现状,买下工厂,必须面对职工医疗和养老的包袱,升值预期是不是够支付那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这个答案还是他在与计委人员对话后得出的结论,他否定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对上海未来发展速度的不确定。吉恩感觉中国的发展有许多问题不符合要求,比如没有规范的制度,比如庞大的吃饭人口基数,比如均摊到人口头上并不丰富的资源,还有官员们嘴里说出来的无法让他采信的数据。如此充满风险的市场,在看不到相应高额回报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这样的陌生领域。面对梁思申不断强调的上海这十来年的飞速变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来的飞速变化,吉恩都是微笑聆听,坚决说不,并教育梁思申,投资行业容不得感情用事。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吉恩在几天时间里的交谈中说的一句话,却在梁思申心头点燃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实也是无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对话环境,获得更多内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问梁思申,既然在中国有如此四通八达的人脉关系,有没有考虑毕业后回国发展。梁思申当即回答没考虑。吉恩当时也笑说,还好还好,他可不愿把亲手培养两年的好手养熟了放走。梁思申当时还挺得意,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但回头回想起来,忽然想到,为什么不。
      因此送走吉恩后,她回家过暑假,刻意地留意起四通八达人脉的好处。她的堂兄堂姐们此时对她已经另眼相待,她如今已经不是妈妈成分不好、爷爷奶奶不亲的丑小鸭,她现在跟着堂兄堂姐们出去,那是替他们增光添彩的主儿。何况她出手大方,不吝于拔几根毫毛,穿着打扮又很标青,又是适当时候语言不利落一脸傻气,一时成为本省本土高干子弟圈儿里的宠儿。从大家吃饭聊天的话里,梁思申了解了很多那些人办事的程序,
      而她终于通过宋运辉与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道的个体户通上了话。
      杨巡对于宋运辉的这个要求,觉得莫名其妙。心说人家公主一样的高干子弟,即便是社会实习,也要比他们这种家庭的孩子方便许多,上面一声招呼,大家凑着上去让人家公主调查,生怕凑慢了被上面难看掉。哪像他们,从小就在社会实践,比如杨速一毕业就得担负起照顾杨逦的责任,杨连暑假到他的新市场打短工。他呢,他一直就在实践,都没时间读书。还是杨连杨速给他带来一些大学风行的读物,可他看着不喜欢,没兴趣看下去,他最爱看的还是机关朋友转给他的学习资料。
      但他不能不打这个费钱的长途电话。但是,才接通,才说上两句,杨巡心头的反感立刻烟消云散。
      对方有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听着都感觉得岀对方在亲切地朝着他微笑。那态度,完全不是他常见的机关晚娘脸,或者子弟们的飞扬跋扈。那边微笑而亲切的声音对他说,“我叫梁-思-申,名字有些拗口,那是我妈妈的不良爱好所致。我正在美国读书,同时在一家投行工作挣学费。我这次带队回国了解国内经济,接触不少机关人士,获得不少以前不知道的资料,但是我回头总结时候,发现我接触的不是政府机关,就是国营企业,其中缺少非常重要也非常具有活力的一环,就是个体经济。我在家已经接触了几个,但很遗憾,可能是我的环境所致,我接触的几个个体经济在我看来并不典型。宋运辉老师说,你是很典型的个人奋斗事例,请问,你愿意回答我几个问题吗?会不会打扰你的工作?”
      杨巡立刻爽快地回答:“没事儿,你尽管问。”
      梁思申道:“好,你请先挂电话,我整理一下问题,很快再打给你,可以吗?”
      杨巡又是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我今天下午奉陪。”
      梁思申微笑,放下电话。其实她心里早想好问题,只是不好意思让杨巡付那长途电话费,就找个借口自己打去。稍等会儿,她才拨通过去,果然杨巡一直等在电话边。
      “杨先生,有些问题你如果觉得涉及隐私,请尽管拒绝回答。第一个问题,是什么促使你发起做个体户的念头?”
      “家里穷,父亲去世早,村里分来的地一半在山上,种出来的不够一家吃。孩子四个越大越能吃,眼看着东借西借的钱已经不够我们温饱,我这个家中的老大只能出去做生意。我们是农村户口,只能种地,没法进工厂挣工钱,除了跟着老乡跑出去讨生活,我们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当时火车票钱一半还是借的,还得帮老乡挑两箩一百来斤的电器走一整天路去火车站,那时候我才初中毕业一年,现在想着都可怜,可那时候没办法,吃饭比天大啊。”杨巡本来就话多,再被亲切的声音一鼓励,变本加厉。果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天”一声轻呼,杨巡感觉非常满足和自豪。
      梁思申虽然知道以前物质生活不丰富,可她毕竟生活在上层,没见过如此的不丰富,连吃饱都成问题的。这一下把她原先想问的问题都打乱了,原先她要问启动资金从何而来,可现在这问题还怎么问得出来,饭都吃不饱,车票钱还得问人借,还哪来的启动资金,那不是何不食肉糜了吗。
      于是,对话的框架全被打乱了,原先设定的一问一答,变成杨巡的忆苦思甜控诉大会。听着杨巡滔滔不绝讲来,梁思申都感觉跟坐过山车似的,目瞪口呆。等杨巡大珠小珠落玉盘响完最后一声“叮”,她才插话,“你这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出路。”
      杨巡讲得兴起了,真是从来没说得这么痛快过,一时豪迈地道:“没有可能,创造可能。事情都是人做的,路都是人走的。”
      “是不是因为挣来的钱都落到自己口袋,所以动力十足?”
      “呵呵,是,是,不过那也是最先。”杨巡被问得有点害臊,“现在有些不一样,现在好像……你爬过山没有,刚开始爬的时候想着快点爬到山顶,爬到半山腰的时候,看到风景了,风景越来越好了,这时候爬山的动力除了山顶这个目标,还有乐趣,没法表达的乐趣。”
      “嗳,你说得真好,非常形象,我得记下来。我来补充,这种乐趣,来自你内心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信心和向往,还有你能胜任的精力。是不是?”
      “对,对,还有,把心里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变为现实,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也是非常有趣。”杨巡心说,跟梁思申说话也非常有趣,梁思申激发他思考,思考那些以前从未想过,甚至觉得有点高深的理论问题。
      “明白了,你是个创业型人士。杨先生,冒昧请问,从你的谈话中,我没听到你有个人生活的时间。你有个人生活的乐趣吗?”
      杨巡错愕,“有啊,怎么没有。我家是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我现在供弟弟妹妹读书,看着他们不用愁吃饭穿衣,个个长得文文气气,我多开心。我自己也好,我现在基本上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也不用愁,不过我对生活没要求,晚上弹簧床拉开,睡办公室,挺好,以前还睡泡沫塑料上,现在已经好许多了。”
      梁思申却心里明白,这个杨巡根本没生活。她就不再多问,也不作解释,怕伤及杨巡的自尊。她找话题又转了个方向。“在美国,经济发展到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你说的那种批发市场,我们更多的是去一种叫做超级市场的地方,那里有低廉的价格,齐全的商品。超级市场也分很多种类,照顾到美国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没有批发市场生存的空间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批发市场的生存时间,和未来转型?”
      杨巡一愣,“什么叫超级市场?比百货公司大,还是比批发市场高级,是国营的吗?牌子很硬?”
      梁思申一时觉得很难回答,“这个说来话长……”她开始就自己工作和居住两处环境周围的超级市场给杨巡展开说明,其中说明了市场的经营宗旨,经营范围,资金来源,客户细分,其中之匪夷所思,听得杨巡茅塞顿开。杨巡激动地道:“你给我地址,我要问的太多了,我去你家问,电话里说不清楚。”
      梁思申不由得笑,什么嘛,采访变为反采访了。但她回家时间有限,与杨巡的路程一衔接,两人没法见面,但梁思申欣赏杨巡的冲劲和能力,也感谢杨巡的帮忙,答应提前一天去上海,上海见面。
      一席电话下来,杨巡一改原先对梁思申高干子弟的模式认定,感觉梁思申一定是个很美很聪明很善解人意的女孩。他对梁思申充满好感,和好奇。因此一旦梁思申定好回程机票,告诉杨巡她会在几时几刻到达上海银河宾馆入住几号房间,杨巡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刻起程赶赴上海。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杨巡心中呼唤,声声切。
      远远看到银河宾馆,看到那比他心目中争气目标远为壮美的外表,他在艳阳下的马路牙子上足足静止了三分种。梁思申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有了新的设定:那种类似外国电影放的女人似的长裙卷发高不可攀。果然是个出国去的人,俨然整个变成外国人。
      但杨巡没多犹豫,几乎是与上回见国托老总前买衣装包金身差不多坚决,他飞快下定决心,入住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只是杨巡没法确定,人家这么好的地方让不让他住。好在他从来都是个胆大包天的,他才不管门口穿的制服比他身上短袖衬衫还挺刮的门僮的非议眼神,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宾馆。可他进去一看,没找到他常见登记入住地方的玻璃木框隔断和半圆形小洞,周围都是来来往往衣着光鲜的人,更是衬得他这个连办入住登记都找不到地方的人一身汗臭浑身逷遢。他们市他常去吃饭的那家最高级的宾馆是市府招待所刚改建的,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所在,可哪里像这儿大得无边无际。
      杨巡自诩是闯过码头见多识广的人,此时也难得地在晶光灿烂中发起晕来。在他估摸着天际尽头那排长长柜台应该是登记入住地方的时候,有个不重不轻恰到好处的声音在杨巡耳边响起,“先生,请问您找谁。”
      杨巡连忙转过头去,虽然他一眼看出这位身穿深色西装套裙的女孩一脸礼貌背后的冷漠,但他还是如抓到稻草一般,勇往直前地问:“我要住这儿,哪儿办登记?”
      那位女宾馆委婉地道:“今天房价挂在这儿,您请随我来看。”
      杨巡过去一看,还好,虽高,却没天价,虽然想到住一天那大把的钱就哗哗去了,可他还是镇定自若地将一口热血吞进肚子,从衬衫胸口口袋摸岀身份证和一把钱,交给柜台里面长得非常美丽,打扮得非常洋气,看着又非常舒服的女孩。杨巡看得出,人家并不欢迎他的钱,勉强同意他的入住,就像在南京路上的店里买西装,柜台里面的女孩,不,似乎应该称为小姐,脸上虽然没有露出百货公司售货员的势利,可骨子里一模一样。杨巡并不生气,反而心里痛快:哼,可你们还得让我入住,还得挂着笑脸伺候我。
      杨巡早知道自己毫无疑问能入住这家富丽堂皇的宾馆,因为现在只要有钱,哪儿都去得。包括去机关办事,以前骑摩托车去,进门登记出门注销,门卫还恨不得把他扒开来清查,现在开车子进去,老远门卫就恭敬过来给他开门,登记?早成历史了。机关都能长驱直入,何况这儿。
      等着柜台里面给他办入住的当儿,杨巡趴在柜台上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地瞧新鲜。正好瞅见门口那个曾对他不理不睬的门僮殷勤开门延请一个高挑女孩进门,又帮着推进一车子的行李箱。杨巡眼睛够飞行员级别,一眼就看清女孩穿得特别,穿的一条白色裤子好像是从小学生衣柜里翻出来似的,既不是西装裤又不是长裤,裤脚就那么半拉子地停在小腿肚上,整个是穿错裤子的样子。这么热的天,穿没袖子的上衣那是没错,可墨黑衣服的领子却高得可以当围巾。还有,人家都是白衬衫黑裤子,偏那女孩黑短袖白裤子,跟所有人对着干。
      可奇怪,那么怪异,却又那么好看。
      杨巡猛盯着那女孩瞧,连柜台里面递给他钥匙都没听见了。可没想到那女孩落落大方走到他附近不远处拉开大包取出护照,却对着他微笑说话,“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杨巡杨先生吧?”
      杨巡差点晕眩,“你……你是梁思申……梁小姐?”杨巡没有叫人先生小姐的习惯,可这会儿硬生生迸岀“梁小姐”这三个字。果然是美女,而且是想都想不到的美女。杨巡脑袋里毫不犹豫冒出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美女戴娇凤,对比之下,眼前的梁思申五官长得其实不如戴娇凤,可整个人却是如有毫光散放,透着一股难言的气质,那种气质,让杨巡说什么都不敢犹如遇见戴娇凤时候一般撒手胡天胡帝。
      梁思申在寻建祥那儿见过好多杨巡的照片,骤然见到真人,虽然长相果然与照片上没啥区别,可照片上的杨巡目光炯炯,透露灵气,眼前这个却是油汪汪汗光光,恍惚可以看到一腿子的黄泥巴。可仔细看了,眼睛还是那眼睛,深黑的眼睛里透着深不可测。不过,也就只一双眼睛。就像老鼠全身一无可取,只得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梁思申的入住手续非常快,她拿到钥匙,问杨巡是不是一起上去?杨巡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梁思申不知何故,就跟杨巡约下半小时后大堂吧见。梁思申带着一堆箱子上去了,杨巡几乎第一时间就冲向服务员指点给他的商店,立刻去买了两件衬衫,一白一淡蓝,还有两条领带,一条浅灰西裤,钱花得他心头滴血,但他花得毫不犹豫。
      鉴于杨巡形象的不入流,梁思申考虑到别在杨巡面前太表现特异,就换了深蓝圆领T恤和牛仔裙裤下去,头发还扎成一条马尾。没想到,却看到杨巡焕然一新下来,身上的衣服显然是新购,不仅带着清晰折痕,还带着一股特有浆洗气味。梁思申心中爆笑,硬是压住不流露出来,看着杨巡很是不自在地坐到她对面。男孩子如此不自然是因为什么,梁思申从高中时候就已经清楚,当然,多多益善,不会反感。
      杨巡见梁思申穿得简单,一时有些失望,可也知道人家那是善意跟他拉近距离。不过,那么简单的衣服,梁思申穿着还是好看,原来好看在她的举手投足。杨巡看到梁思申动作的时候,他眼前就跟花儿开放了一般。不过,杨巡依然明察秋毫地看清楚,梁思申额头有点凸,微微有些小瘪嘴,呃,胸口发育不良,细胳膊细腿。
      服务小姐上来细声细气问喝什么,杨巡LADY FIRST请梁思申先点,梁思申要了个薄荷奶昔,杨巡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好,但总觉得男人吃什么奶昔不是回事,别的时候在工地里手握一根冰棍倒也罢了,可在梁思申面前他怕丢份,还是点了熟悉的可口可乐。梁思申看杨巡犹如看到闯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反而不如板儿自然。
      梁思申也是有意缓解杨巡的紧张,看杨巡点完饮料,就紧着问一句:“杨先生是不是有做超市的打算?”
      “没有。”杨巡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做生意这么几年,当中有赢有亏,我也看着别人有赢有亏,可我只见过一种人从来不亏,就是手里捏着铺面的人。”
      梁思申一听,失声惊道:“是,我们那里也有这种说法。”再看杨巡,因为说起他的事业,整个人如破茧而出,灵气缠身。
      杨巡笑道:“最近我又发现手里捏着铺面还有一个好处,借钱容易。我以前做得最大的时候,钱不会比现在少,可问人借钱,谁都不会看到我仓库里的货色,借钱能借出人命。现在一个市场放路边,老远就能看到,即使里面货色全部不是我的都没关系。大家都说这么一句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看,就这么简单。所以我说什么都不会做超市。一个超市,进货卖货,防偷防烂什么都要防,万一遇到个天灾人祸,什么都没了。市场不一样,最多上面房架子倒塌,下面最值钱的地皮还在,花点钱造起来很快。”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想法可能有短视嫌疑。很快有一天大家开始要求好的购物环境,需要空调,需要电梯,需要宽敞的间距,需要明亮的光线。如果这会儿有谁在市区开一家卖食品卖百货的超市,你想,还有没有谁愿意去你那个市场买东西。”
      “不可能,大家口袋里都没钱,有钱也不会乱花,这样的宾馆连我都还是第一次住,没人肯花钱买空调电梯间距光线,你不了解这里人的想法,这里的人是只要有一分钱便宜,他们可以从城东骑车到城西买一大堆回去屯着。”
      “可是大家口袋里的钱很快会多起来。”
      “没那么快。就算它十年吧,十年我早已把本赚回来了。”
      “如果你不开始考虑,十年后怎么办?”
      杨巡“哈”地一笑:“我把房子租给人家开超市,我那么开阔的房子,哪儿找。”
      “哈,对,你有道理。”梁思申笑着承认杨巡的主意好,“还有,如果发展趋势看好,十年后大家口袋里钱增多,那么你市场下面的那块地皮肯定是增值,你不仅是赚回老本,你还资本增值。”
      “对,就是你说的意思。你会理论我会总结。不过你说的超市,我还是有兴趣。你们那里的超市,除了买吃的用的,还卖什么?超市怎么归类?比如卖吃的专门有食品超市,卖衣服棉被毛巾的有轻纺超市,卖电器用品的有电器超市,那我这边的市场也可以这么做,食品市场,轻纺市场,电器市场,什么的,你说是不是?你们老资本主义国家,肯定经验比我们足。”
      梁思申听杨巡这么说,一时哑然。这问题,问得太好。杨巡天资过人,一个问题就可以抓住市场布局的核心。
      杨巡见梁思申若有所思看着他,不知自己是不是问了个让人笑掉大牙的笨问题,只得尴尬地笑道:“我乱问的,你别当回事,呵,你杯子见底了,再来一杯?小蛋糕什么的也来一些?”说着就招手喊服务生过来。杨巡这一声喊,声惊四座,大家都转脸朝杨巡瞧,正好看到着崭新长袖子衬衫,挽起袖子露出的黑糊糊一条胳膊。
      梁思申不由微笑,连她那些堂兄堂姐有些都还没改腔儿呢,怎好要求杨巡。也不为难杨巡,等服务生过来,自作主张给杨巡点了一杯绿茶,她自己要杯白开水作罢。这以后,只要喝到一半位置,服务员就会来续水,杨巡立刻学了一个乖。
      梁思申耐心给杨巡讲她见过有哪些超市,布局如何,规模如何,经营品种如何。杨巡问服务生要来纸笔,随手记录。他不由得想到,他现在的电器市场规模要比以前在北方的大得多,但是很明显的,这边的工业没以前他北方呆的那个城市发达,他一直担心的是市场能不能全部租出去的问题。照梁思申对超市的介绍,他想他何不把建材也归到市场里来,现在市里到处都是造新房子,人们买电线同时也可以一齐买了水泥石灰瓷砖木板什么的,那不是非常省力?他把想法与梁思申说了,他也不怕丢脸,笨就笨呗,谁让他没岀过国。
      梁思申说,他再记,一边又问要了一张纸,开始在纸上比比画画规划布局。梁思申讲得一半,就停下来不再说,因看到杨巡皱着眉头咬着笔头专心致志于纸面,心无旁骛。这一停顿,整整停了二十来分钟,人来人往,都与杨巡无干。梁思申冷眼旁观,看杨巡涂了一纸面的布置之后又见缝插针地画了一纸的数字,都不知道杨巡在算什么。梁思申默默总结杨巡这个被宋运辉称为典型的个体户的性格,索性也取出笔来,在本子上略做记录。忽然对面杨巡拍案说了句什么,又是声震四座,梁思申受惊抬头,看向杨巡,却见杨巡舒舒服服靠在沙发上,咬着笔头依然皱眉想着什么。梁思申哭笑不得,终于还是伸出钢笔,轻轻敲敲杨巡面前的杯子,唤杨巡魂兮归来。
      但杨巡虽被唤回,却开始滔滔不绝讲他面临的困局。杨巡对别人倒未必会说,可今天见了梁思申,不知怎的就想说,觉得梁思申懂,梁思申爱听,他但说无妨。
      他说,他想起前阵子上海电视台放自己动手美化家具竞赛,引得寻建祥每次看了学习提高回头在家敲敲打打,听说这样的家庭还真不少,以致寻建祥过去做瓷砖的朋友来不及地从广州发货还得脱销。他说人钱多了都想吃好点穿好点住好点,照这势头下去,家用低压电器产品可能会更好销,电器市场要不侧重家庭,再加建筑材料部分。他说这样一来按品种划分片区,品种太多,片区太多,房子不够,他原以为得闲置一半的十亩用地看来很不够用,又得买地。幸好的是批文还在先上车后补票的上车阶段,改动一下还来得及,不好的是他手头的钱太不够用。钱不够用可以分期上项目,可问题是他不够用的是买地的钱,因此要么再向国托借,有些难;要么买地钱分期付款,也有些难;还有一个办法是先把十亩的地先做起来,等新市场开业再吃下旁边的地,但就只怕已经被别的有关系的人捷足先登没了他的份,或者他即使有份也被自己造的市场抬高了低价;或者要不加紧速度□□,不惜一切代价先把批来地块的证件搞出来,拿地块抵押再去国托贷款,可这样做风险太大,人如陀螺;也可以……,还可以试试……,再不行就……
      梁思申目瞪口呆地看着杨巡在短短时间内喷泉似的冒出无数可行性方案,难得的是每个方案都是有优有劣,有代价有巧取,她旁听着都觉得好难取舍。而同时则是茅塞顿开,没想到在国内办同一件事,在特有政策约束下竟有那么多擦边球和歪门子,比她跟着堂兄堂姐们所听到的内容真是丰富百倍。难怪在如此不利的政策下杨巡能钻出一方天空赢得一片阳光,那全是因为他灵活机变,无所不用其极啊。她在堂兄堂姐们那儿说话有份,在杨巡这儿,只能听杨巡滔滔不绝。
      听到最后,梁思申小心提示,“其实你可以跟卖地给你的村子签订一份协议,圈定某块地在一年时间内你有优先购买权,地价也可以设定死。”
      杨巡立马否定:“这要是地价不变,协议才能执行。地价要是跌了,我不认,地价要是高了,他们不认,农村谁跟你讲道理,说狠了一村子人扛锄头出来把我市场扒了。协议签不签没啥两样。我这样,先跟他们提分期付款,谈得下来最好,谈不下来的话……的话,那就先把土地证搞出来,抵押,就这么办。”
      “你不是说,这种办法风险太大,人如陀螺吗?会不会逼死自己?”
      听到“逼死”两个字,杨巡忽然脸一黑,一时无语。梁思申不知就里,以为杨巡心中犯难,便微笑道:“别急,慢慢想,务必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才好。上回我在附近一家饭店吃了很不错的油爆虾,我请你去吃,边吃边想。”
      “行。”杨巡答应着,又要扬起膀子招呼服务生,被梁思申伸出钢笔压住手指。他见梁思申微微伸手姿态曼妙地怎么招呼了一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服务生立刻大步绕过来听候吩咐。然后听梁思申轻轻说签单什么的,一会儿就见服务生拿帐单过来,梁思申签字确认,就算结了帐,所有的都是轻声轻气。杨巡顿有所领悟,厚脸皮隐隐发烫。
      梁思申微笑起身。她是看着杨巡是个能人,心有好感,才会诚意相待,否则,她只有一边看笑话。而杨巡则是起身恢复平静,笑道:“我们平时说话粗声粗气惯了,土包子……”
      “谁还不是一样。我刚到纽约时候,看到活生生的摩天大厦高可入云,惊呆了,竟然握着嘴数楼层,结果数得天旋地转,吧嗒一声仰天摔地上,惹旁人笑死。你看,现在说出来你还笑我呢。”
      杨巡其实不用梁思申开解,他又不会太在意那些,但既然梁思申开解,那就更好,他更喜欢梁思申这个善解人意的女孩。不过,他发现一个重大问题,站在梁思申身边,他似乎矮了一截。再看,果然梁思申穿着粗粗的高跟鞋。矮什么都行,怎么可以矮人一等?他怕梁思申注意到这点,就有意地说话转移梁思申的注意力。
      “你说边吃边想,不用想了,我已经决定。人这东西,嘿嘿,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人比牛皮筋弹性大多了。啊,外面热,你行不行,要不这儿吃,吃饭我请客,一定得我请客。”
      “你请也不要在宾馆吃,宾馆的菜千篇一律,绝烧不出浓油赤酱的油爆虾,我这一去美国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今晚最后一餐,得吃个够份儿。你说好你请客的哦。”
      “那当然,请吃饭还不是小意思。就走过去?远不远?你吃不吃得消。”
      但杨巡看到梁思申踩着高跟鞋走得飞快,而旁边走过的上海女子也个个穿高跟鞋如履平地,将大脚裙裤穿得摇曳生姿。梁思申身后,一阵香风。杨巡宁愿走得稍后一步,看前面活色生香。
      但等坐上饭桌,梁思申便就自己习惯的资金测算办法询问杨巡电器市场资金安排。杨巡本想饭桌上说说笑笑,活跃气氛,融洽感情,他很想看梁思申笑,也很想引得梁思申对他好感,他时间不多,只有这意外飞来的不到二十四小时。但梁思申一心只说正事,他也没法,只好配合。
      梁思申原是因为跟杨巡没太多可谈,无非是想通过对话进一步深入了解个体户对资金的运用又是如何见缝插针,因此要跟杨巡多聊多说。她心中有个报告隐然成型,切入点就在杨巡这个人,这个人立体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杨巡的思维方式。她心中有份执着,她说不出为什么,就对上海如此着迷,她希望通过一个活力的杨巡勾勒岀一个活跃的个体群体,通过预测个体群体对经济发展的影响,改变吉恩原有的对中国国营企业痼疾的不良印象,和对国营经济主导下发展速度的深刻怀疑。她希望吉恩改变态度,认可上海。即使只是口头,即使没有伴随着布局调整深入上海,她依然会觉得高兴。
      而且,她想到,她学成后回国工作的可能。
      杨巡不知道梁思申想那么多,他享受了一个美好的夜晚,第二天又殷勤把梁思申送去机场,果然看到她又换了一套衣服,心说难怪大箱小包那么多,光衣服就够占地方。回头,看哪个女孩都不入法眼,都成庸俗脂粉。止余一个戴娇凤,杨巡不作评价。
      从此之后,梁思申的形象在杨巡的心中,就像崇洋媚外者心中的美国月亮,越是看不到,越是圆满无缺。又像收藏家手中的古玉,越是玩味,越是圆润。
      只是杨巡想不到,他不过是梁思申的一个采样标本,时过境迁,便也丢开了手。因为梁思申已经完成一份漂亮的报告,报告中有对新崛起的宋运辉等技术型国企领导人的描述,也有杨巡等私企领导人在经济活动中越来越活跃的预测,报告引起吉恩对中国兴趣的加大。吉恩看着英国新任首相梅杰访华报到,决定把对中国经济的关注继续下去,并且加重关注的砝码。
      梁思申继续繁重的功课和有趣的兼职,忙得满嘴诅咒的时候,依然不会忘记睡前搭配服装配饰的乐趣。而老天也不会放任美丽女孩的青春时光孤单流逝,梁思申中学时候的一个男同学新学期过来同校读法律,男同学典型北欧人种,高大帅气,还有一双迷人双目。两个人一个钢琴一个小提琴,一曲《梁祝》,珠联璧合。

      宋运辉出差回来,一直等待着老马一朝重权在手,大刀阔斧行动。但很遗憾,他看到进出老马办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见老马采取任何措施。
      老马自然是不信宋运辉忽然放权。对于旁人劝说趁机行事的建议,他一概哈哈一笑置之。犹如一大家子,闹腾得慌的是谁?是偏房们。正室一贯以不变应万变,坐看云卷云舒。他少做少错,身处正位,谁奈何得了他。老马已经想明白了,何必与偏房争一口气,放他宋运辉心甘情愿做牛做马去。
      因此对于宋运辉交来的出国初步名单,他并不多插嘴,交上来几个,他转手给干部科几个,让干部科拿硬杠子先做个筛滤,剩余的人他全部打包又交还宋运辉,说这几个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运辉一看人数差不多,就不作修改,事情本来会在比较令人失望的平淡中解决。偏偏码头老赵一定要去,老赵先找宋运辉,宋运辉给老赵讲了程序,要老赵去找老马。老马对老赵挺失望,已经不再拿老赵当自己人。见老赵竟然还敢不要脸地讨要上门来,他不作当面拒绝,因他不想与老赵这等人理论,他打个电话问清宋运辉在办公室,索性带着老赵一起去宋运辉那儿,让宋运辉无法踢老赵这个皮球。
      老马见到宋运辉,非常主动地说,他这方面不拿主意,免得拍板定下来的设备要么不够先进,要么配套系数不合理,白浪费了国家宝贵外汇不说,还得影响大家的工作进度。老马建议,谁去,定什么设备,还是请宋副厂长统筹考虑,至于他去,可以现场发挥领导带头作用。老赵去不去,老马请宋运辉根据设备引进要求,斟酌而定。
      宋运辉听了微笑,不出所料。但他偏拗着老马的意思,无视老马前面说的话,只说既然老马亲自出马,老赵自然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宋运辉当场拿出名单,将方平手下的一个人勾去,填上老赵。当着老马的面,硬是再确认一下老赵如今的归属。老马当场闹个没趣,悻悻而走。而老赵虽然胜利赢得出国机会,却只能胜不骄,良心让他没脸宣扬赢得机会的原因,那是因为再一次背叛老领导。老马和老赵都没法说,各自将所有的话闷在心里。
      但老马也是生气不愿管事,把出国的事又全扔回给宋运辉。谅他不敢不办。
      宋运辉看着老马等人热热闹闹地出国,不由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接触外商,第一次出国。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可程序几乎没变,出国人的激动心情似乎也没啥变化,甚至统一订购西装、皮箱的举动也一成未变。唯一变化的是西装,终于不再那么死硬厚重。
      宋运辉欢送走老马等人。等过几天又迎回老马,考察的事就算胜利完成。老马只字没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办公室与同好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马等人胜利考察回来后没几天,就从北京传来消息,老马等人被人告了,事情在部里闹得沸沸扬扬。进一步的消息传来,原来老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还有照片为证。这一下,整个东海工厂炸锅了。
      嫖妓,这是多么古老的字眼,这是一个解放初期就被消灭的字眼,竟然会活生生出现在当今生活之中,这是一个无比爆炸性的话题,稍一出现,一夜之间便在东海厂星火燎原,更在口口相传中出现无数不同版本。老马一听见这个消息,就知道考察团里出现了内鬼,而且内鬼是哪一个,他也猜到,正是宋运辉亲信方平手下那个斯文技术人员,但为时已晚。从老马到老赵,一干人都无颜见人。
      随即工作组进驻东海厂。
      小拉一听到风声,就打电话过来问宋运辉:“你设计的?”
      宋运辉连忙否认:“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挥得了东海厂的同事,怎么可能指挥日本人搞那一套。唉,他们到底是党性不强,没能抵挡诱惑。不过小拉兄,你怎么能说我设计的,这指控我可担当不起。”
      小拉笑道:“问题是目标都指向你。首先,老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发的人正是俗称你的人的随访人员。小伙子敢越级告发,谁在撑腰?”
      宋运辉也是笑道:“这么说,如果我还说是巧合,就没人信啦,我索性也别装矫情了。呵呵,不过有没有人怀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们订购该日商的设备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设备供应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来这事儿是团伙合谋。既然出了这种丑闻,那个谁谁也没话好说,也得躲那日商远远地避嫌,这事儿啊,还真是一举多得。无论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着点,别让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发。”
      宋运辉微笑:“小拉兄,这件事的主体,并不在谁的告发,而是在丑闻这件事本身,这是你我谁都无法设计的事。因此所有相关的人,怨谁都不如怨自己,你说呢?我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刻,就知道有人肯定会怨上我,有人从不会审视自身的错误,永远都是从别人身上找理由。可问题是,我很难申辩,我不忍这个时候跳出来揭露本质撇清关系。小拉兄,只有你体贴我,你得补弥补我吃这个暗亏的心理损伤啦。”
      小拉一笑:“我心里有数。不过现在时间敏感,我也不想让那个人没面子,我这儿的设备商,我就晚几天再组织过去你那儿吧,你看拖上半个月一个月的,你那里要不要紧?”
      宋运辉道:“这事情没给出个初步处理结果之前,急吼吼来可能不大合适。现在应该说是处在主要领导身犯个人问题,工厂管理暂时出现停顿的微妙时期,没有上级指定的临时负责人,谁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会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饰地道:“这事,我替你赶紧解决了。你也找找这几个……”
      宋运辉记下小拉说的这几个名单,思考了一枝烟的时间,又把方平叫来细细吩咐一遍。这才放心进京找人。
      考察丑闻并不是一件太复杂的事,工作组下来没几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汇报去了。等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没几天,上面的处理结果也拿了下来。
      谁都以为老马既然托病不出,一定会托病到底,不会列席宣判会议,没想到老马来了,倒是其他几个闯祸的没好意思露脸,因为也知道部里的处理还轮不到他们这些干部。部里来的钦差先宣读对宋运辉的任命,任命宋运辉为厂长。然后宣读对老马的处理。
      老马铁青着一张脸,一言不发,一直隐忍。而就在钦差才刚开口宣布会议结束的一刹那,老马提前站了起来。谁都以为老马心头窝火,无视会议进程,提前离场。大家都看着老马直着眼睛到钦差身边,拿起文件仔细看了一遍,仿佛刚才老马没听清楚似的。随后老马将文件重重拍桌上,转身又走。宋运辉见老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着他,眼光充满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但众人却都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两人的互动,会议室一片宁静。可还没等众人幻想岀什么,众人眼前只觉一花,只听“啪”一声脆响,众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只见宋运辉一副眼镜飞向墙壁,呛然碎裂,而宋运辉则是一手捂脸,踉跄退开,早有离最近的人冲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马。老马无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骂:“姓宋的,你这阴毒小人,你不得好死。你千算万算,你终于把我们算计了,可你等着,总有人算计你,阴谋家不会有好下场。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内心阴暗,你们早日觉醒……”
      老马倾尽全力一掌,打得宋运辉眼前金星乱窜,耳边嗡嗡不绝,一股甜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宋运辉猝不及防,更是无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稳住身形,还是被同事冲上来扶住才罢。他看见老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骂他,可他惊恐地发现,他听不见,耳边的嗡嗡声盖过一切。他无法管老马说什么,强自镇定,大声喝道:“老马,如果还是男人,你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再丢人现眼。我言尽于此。”在说话的当儿,众人都见到有鲜血从宋运辉的嘴角缓缓淌下。他说完这些,才对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医院。”
      好多人反应过来,要么簇拥着宋运辉离开,要么收拾起纸笔离开,谁都不愿留下陪伴大势已去的老马,谁不知道陪着老马骂人传到宋运辉耳朵里会是什么后果。只留老马一人跳脚怒骂,骂到没有意思,收口离去。从此东海厂没有老马。
      宋运辉虽然被大群人簇拥着,可满心都是荒凉。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是换作刚毕业时候,他仰首看到上层打架,他会骂一声无耻。因此可想而知簇拥着他的这帮人心里在想什么,他能看见这帮人的口是心非,可他无法驱赶他们的簇拥。他索性一言不发,闭目养神,什么都装听不见,其实他在接近医院的时候,已经能听到车外的市声。好在医院确诊他耳朵问题不大。
      又被大伙儿簇拥上车子,宋运辉才坐上,司机就问:“宋厂长,回家还是去厂里?”
      就那么简单一句话,宋运辉却是一时答不上来。他愣了一下,往后视镜一照,郁闷地靠回车椅,好久才道:“批发市场。”
      他应该回家的,可是想到父母看到会担心,宋引更会问个没完,他就不敢回家。最怕让宋引知道,她心中伟岸高大的爸爸竟然挨了别人的打,不知道宋引知道了,小小心里会留下什么阴影。这就是他把家搬离宿舍区远远的原因之一,不让马屁精们把宋引捧晕了,也不让对手把宋引伤害了。他自己一路走来太辛苦,真不愿让父母妻儿一同受苦。他现在别的也不多想了,只想着怎样悄悄回家。他不知道别的官员是怎样庇护自己的家人。
      不由想到精灵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父母是怎么教育她的。
      心烦意乱间,看到车子走上去市里的公路,那是去寻建祥那儿的路。可宋运辉忽然有不耐烦地跟司机说,“回家,开回家去。”
      司机没吱声,但开始找地方调头。宋运辉又恢复沉默,但渐渐的,一种可称之为愉快的情绪如醉酒般在全身弥漫,和着避震很好的进口车的轻颤,和着坐满四个人却依然保持的严肃紧张的静谧,混成只可意会的享受,美酒般的醇厚。
      因此下车的时候,宋运辉虽然鼓肿着一边脸,口齿也是含糊,却已一脸满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闷车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钦差,也让开始着手准备小规模欢送老马的活动,具体让看老马自己的意思。
      晚上,寻建祥从妻子那儿获知消息,打电话过来关心宋运辉,宋运辉只是捂着冰毛巾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代价而已。寻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业的那些桌面桌底较量背后的龌龊,但对于宋运辉这回以一个耳光换来正位,其中的过程,寻建祥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宋运辉变了,变得像当年的水书记们,变得不再有单纯的血性。
      杨巡却是一从一个东海厂后勤采购那里得知消息,立刻准备礼物,自己开车开奔宋运辉家。虽然东海厂那个后勤跟他说宋厂长要面子,此时未必喜欢人去,全厂领导都不敢去,可杨巡还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进入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凉,宋运辉却在书房。书房朝北,宋引积极要求投前带路,带着杨巡到书房门口,即便已经是初秋,杨巡依然感觉热气轰然扑面。
      杨巡看到的宋运辉脸上红肿基本已经消退,台灯光晕下略现疲惫。不等两个男人开口,宋引已经嘀嘀呱呱地说话:“爸爸,杨叔叔送来好几枝桂花,真香。”
      宋运辉起身,请杨巡入座,顺手倒茶,嘴里依然略带含混地道:“你又送东西来?跟你说了多少次。嗯,桂花正当季,谢谢你。别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妈妈说去。”说着就噼噼啪啪顺着木楼梯跑下去了。
      杨巡抢了热水瓶自己倒水,又顺便把宋运辉的也满上,“早知道宋厂长不肯受礼,可上门提东西惯了,不拿些东西在手上不敢敲门,呵呵。不过听你的话,不敢乱来,只拿来几枝刚摘的桂花,还有刚下的莲蓬和莲藕,都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宋运辉笑:“东西不算值钱,搜罗起来可得费心。那就谢谢你了,小杨。你的电器市场怎么样了?”
      “我把原先二十亩地的证照全拿出来,凭这些再问国托要了两百万,又问村里批了十亩地,我打算电器市场与建材市场一起上。前几天钱拿来,才去广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来市道不错的。”
      宋运辉惊道:“那么说,已经借了七百万?压力大不大?”
      杨巡笑道:“说实话,借五百万时候压力大,等再借两百万,反而没压力了。现在反而是国托巴结我。宋厂长这么热还在做什么?”杨巡其实想问的是,什么事这么要紧,要才刚挨了打还急着做。
      宋运辉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着从一堆国内国外的资料中,把一刀信纸捡出来递给杨巡,当然也有调戏杨巡看不懂的意思。杨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递了回去,“天书,绝对是天书。宋厂长,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工作那么辛苦的国营厂领导。我见的好多晚上搓麻将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为对得起自己,再辛苦也抵不过人际关系两三下散手。想要专心做事,先得昧心清理环境,做人难啊。哎,小杨,你怎么想到建材市场那一块?这主意不错,我们职工宿舍楼完工入住,好多人着手自己装点房子。这市场倒是有前途。”
      杨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处,这还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个美国学生梁小姐讨论出来的,梁小姐也说好。宋厂长和梁小姐两个都是见多识广,出国去过的人到底不一样,想出来的招数我都拿来当宝贝。改天等我稍微空点,我也得去外国看看,领领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国看看梁小姐……”
      宋运辉听着杨巡左一声梁小姐右一声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断:“小杨,你以前那个妻子,找到没有?”
      杨巡一愣,“没,她已经结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运辉提起过这事,宋怎么会又想起来问,估计是忘了。却没想到宋运辉又反常地关心了他一下,“没考虑找个对象?”杨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妈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妹妹考上大学再提。现在家里还按不平。”
      “你那么辛苦,找个妻子,给你解决一下后顾之忧很有必要。”
      杨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没宋厂长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干,最好我还不是她对手,我得一直追着她。”
      小子想吃天鹅肉了。宋运辉听着杨巡的话,顺理成章地想到杨巡想的是谁,心头更是不快,杨巡凭什么。他的眼睛在台灯光晕之上再次打量杨巡,看到的杨巡虽然如今一身俨然,可依然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声冷笑,便也将此事抛到脑后。在他婉转示意较累打算早睡之下,杨巡识趣告退,宋运辉送他出门。但回来,宋运辉依然坐台灯下翻阅最新资料,那都是他托老同学方原替他收集寄来的最新国际动态。如今,意大利总理安德雷奥蒂刚刚继英国首相后访华,国际市场的大门已经轰然打开,而他,则已经手握东海厂的主动权。如今唯一难事,大约只有钱从何来这件事了。这事,小拉也帮不了。
      除了进京跑路子,他必须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虽然脑袋有些淤塞,可他兴奋不愿入睡。
      程开颜剥了一些新鲜莲子上来,非要一粒一粒亲手喂给丈夫吃,就跟她刚才剥了喂女儿一样。女儿吃时专心看着她的手,丈夫却是专心看他的资料,因此丈夫的嘴唇总是在叼走莲子的时候有意无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这小小接触。程开颜坐在扶手上,贴着丈夫,不打扰他,继续剥莲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满足。
      莲子吃到宋运辉嘴里,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现在嘴巴一边疼痛,并不愿意咀嚼,但看程开颜如此体贴,他不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强自忍着疼痛。顺手又抽出一张纸来,记录考虑得还不十分成熟的处理决定,他决定根据部里处理老马的力度酌情减轻对跟随老马去日本那帮人的处理力度。老马已去,群龙无主,那帮人受此教训,还能反到哪儿去。唯有老赵,宋运辉落笔时候很是犹豫。老赵此人,其技术在码头举足轻重,犹如所有有才干的技术能人,老赵从来对上司的指示并不认帐,也并不只针对他宋运辉,这估计是技术管理者的通病,他自己也有。他今次有意借日本之事挫伤老赵的娇骄二气,也挫伤老赵在码头的威信,同时借处分之举,令老赵在码头排位再落黄工之后,他估计老赵将因此顺从一些。只是,他下笔唯艰,老赵这人,实在是重不得轻不得。
      他运掌转动着一只莲蓬,老马去后,现在的东海已经如这莲蓬般尽在他的掌握,他的决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个会议过场。只是诺大东海厂,岂能如莲蓬般乖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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