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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989-5 ...

  •   杨母这一辈子为人声誉极好,为人做事原则性强,无可挑剔。因此人们看着杨母的面子,都愿意借钱给杨母。杨母也是办事认真,一笔一笔记录得分毫不差,借条上面还清楚写下,还款时候利息共计多少。杨巡本来不要老娘插手,怕她累着,但杨母不依,她既然知道了大儿子需要什么,而她又好不容易在这事上能帮得上忙,她非帮不可。她虽然担忧着大儿子拿那么多钱过去,以后会不会还不出来,甚至跌去年那样的跟斗,可她在人前却是以最肯定的语气给借钱给她的人打气。当地已经有不少人出门做生意,手头有些钱的人竟有不少,这家几百,这家几千,积沙成丘,杨母一次次让杨巡回来拿钱。
      这个时候,已经懂事的杨速考进高中中专,稍微懂事的杨连考上重点大学,都远远地住宿舍深造去了,只有最不懂事的杨逦陪着她。对于最小的女儿,杨母一直是宠着养,不让知道人间疾苦,她认为女孩子一辈子有的是机会吃苦头,在娘家时候,能多给女儿多少好日子就给多少,即使以前经济困窘,需要两个儿子出门卖馒头时候也不苛求女儿。因此,杨母即便是心中很有压力,尤其是看着借款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她还是一个字都不会与杨逦说。自己极端省吃俭用,将地里的产出也挑去街市上卖,杨逦周日回家的时候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依然菜桌上有荤有素。
      杨母以自身信誉帮杨巡借来的钱,给予杨巡极大帮助,令他可以从最棘手的资金问题中脱身出来,杨巡当然知道身后那些超过银行利率一倍的借款利率压力,他既然已经放弃北方的电器市场,就在新项目上全力以赴,争取早完工一天是一天。
      宋运辉有时进城办事拐过去看一眼,常看到杨巡和寻建祥两个自己挽起袖子当小工,拌水泥,挑沙灰,又不忘吆喝几声督促施工进度。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这等精神,如果拿到他现在主持的东海项目工地上,那就是火箭速度了。而他东海项目的速度其实已经受到上级部门关注,引为典范。可还是比不上杨巡工地的精神。
      杨巡一点不会忘记抓住宋运辉这面大旗摇啊摇,需要用什么建筑材料,只要能搭上东海项目这条大船,他就奋力攀上,能省一点是一点,有时都不用宋运辉勉为其难地出面协调,他自己有办法摇着大旗把方方面面唬的唬了,揉的揉了,拿到旁人难以想象的最低价。
      这一点,寻建祥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跟着杨巡做,虽然累,可有奔头,日日项目都有前进,天天都能看到自己进步,寻建祥很是快活,他心甘情愿地苦干。他是工地上最好的督工,比圆滑的杨巡更好。他黝黑健壮的身子往工地一竖,几年坐牢练出来的狠话一砸,多年打架造就的身子骨一亮,谁都怕他。工地这块男人的领地有时候需要最原始的实力来说话,寻建祥就是最好的发言人。
      杨巡也慢慢开始着实敬重真心一起跟他实干的寻建祥,引之为心腹。他细细揣摩了一遍寻建祥的性格和经历,估摸岀宋运辉对寻建祥这么真心是什么原因,更认可寻建祥这个人。
      对于开一家市场,虽然是迥然有异于电器市场的日用百货批发市场,可杨巡认为,套路还是一样的。等市场两层楼框架的建筑物竖起来后,他便放心地把建筑现场交给已经被他摸透心思的寻建祥,自己跑各大机关,办理各种手续。都是在东北已经领教过的,有些甚至是被恶意教训过的,这回重新开始,他自然是将事情预先做到完美。有宋运辉帮他在机关开道,他办事比在东北顺利许多。他拥有了很多与领导合照的照片,偶尔拿出来亮亮,可以事半功倍。
      寻建祥最担心的是铺位卖给谁的问题。他私下里找几家办得兴旺的个人小店打探,解释说有这么这么一家市场,问小店愿不愿意进场摆摊儿去。小店老板大多数会说,本店生意好,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地段,何必搬去市场跟别人一起抢生意。寻建祥想着有理,小店不愿进场,换作是瓷砖市场,他去年开瓷砖店时候也不肯进场,而那些国营批发店本就是坐北朝南的,更不会进场,到时候市场靠喝什么维持,西北风吗?人若少的话,还真不缺西北风。寻建祥很是担忧。
      宋运辉为了寻建祥,一直关心着市场的运作,有空就打电话来问。但今天他打来电话,并不是为问进度,而是问寻建祥一个私人问题,“大寻,你知道女人家纹眉纹眼线算什么东西?”
      寻建祥不防宋运辉问起这个,想了想,道:“有啊,今年听说还挺流行的,搞得女人一个个眼眶墨黑。”
      宋运辉在电话那头一拍脑袋,“呜”地一声,“就那种?就那种?天哪……”
      寻建祥奇道:“怎么了?不会是你孩子妈也纹了?呵呵,你晚上看见要做恶梦了。”
      “天哪,金州那帮娘们怎么越来越低级趣味。”宋运辉差点咽气,程开颜刚才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向他汇报,说纹了眼线眉毛,春节给他惊喜,还说跟幼儿园阿姨们一起去纹的,还下好多价。宋运辉想到曾经见过的那种熊猫不像熊猫,野猫不像野猫的眼睛,无语。
      寻建祥想着好笑,道:“金州那帮娘们都是闲着没事干的……”
      宋运辉看着手中深绿色的中华铅笔,犹如看到程开颜脸上两条碧蓝的卧蚕眉和熊猫眼线,无奈摇头,将铅笔扔了。“杨巡在不在?又是出去喝酒?”
      “是啊,你说急不急,都眼看着元旦,我们还说赶着春节前的场子,一定要春节前开业,可他每天晚上喝得让人架回来。那些商铺让谁来买啊,还是没影儿的事。”
      宋运辉沉吟道:“你别替他着急,他以前开电器市场,差不多的形式,他知道找谁进场开店。再说他年轻,喝醉了睡一觉就活,晚上喝酒不影响进度。”
      “他以前做电器,当然知道找谁进场,可现在做日用百货,八杆子打不到一起,他找谁去?”
      “他做电器之前,是卖馒头,分起门类,该是食品。后来改做电器也是做得好好的。你放心他,杨巡有他的路子,他天生是个生意人。”
      寻建祥有些不置信,但还是道:“唉,你天生是领导,放权放得那个彻底。你们家属楼怎么没完没了的,早点造好,也算能给我们带来一些生意。”
      宋运辉叹道:“我也盼着早点造好,可最近这天气。我得早点把他们母女俩接过来,咳,否则哪天指不定把我女儿的脸也纹了。”
      寻建祥想到那么冷静的宋运辉能被妻子搞得唉声叹气,有点想笑,又不明白宋运辉干吗把纹眉这种事看得这么严重,大家都在纹,又没什么,纹了还是女人。他把办公桌拖开,拉出两片泡沫塑料铺地上,又抱岀褥子棉被。这种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日子虽清苦,他挺喜欢。没想到才铺好床,杨巡跌跌撞撞回来了。杨巡进来就抓起桌上的凉开水喝下几大口,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工商……工商今天答应我们,进来摆摊儿的都能用市场摊位统一注册。税务那儿也有眉目,开□□都通过我们市场财务室一道口子。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回,把营回……”
      “啊,这么快就批下来了?想不到,还以为会照着程序拖到春节前。那我们下一步就开始卖摊位?”
      “租……当然租,否则钱都没了,每天给包工头追着要钱。”杨巡一边说着,一边涎着脸想抢占寻建祥刚铺好的被窝,被寻建祥一把拎走。但即使再醉,杨巡嘴里一个“租”和一个“卖”字绝对不会搞错。
      寻建祥看着杨巡胡乱铺床,伸手帮忙,一边问:“怎么租?我几天问了几家小店,他们都不愿进市场。”
      杨巡嘀咕:“怎么租?这么租。小店当然不肯来,你得挖出小店后面供货的。我明天趁热打铁去工商把手续拿出来,后天开始租铺子,你看着,保证一天租三个铺。”
      “什么办法,说说,我一起做,一天租它六个铺。”
      “不说,哼,卖关子,哼……”杨巡唧唧哼哼地翻个身睡了,鞋子都没脱,还是寻建祥看不过眼帮他脱了。
      寻建祥想到宋运辉的电话,心说杨巡还真是有一套,这么快,不到元旦就把工商税务这两个最要紧的解决了,看来租铺子应该也不是问题。都不知他怎么解决的。
      不想半夜冷空气到,两个男人都不肯半夜起来关窗,冻坏了一个杨巡。杨巡起床鼻涕眼泪,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寻建祥建议他休息一天,明天再去工商。杨巡顶着一头乱发,柔软地发了阵子呆,却摇摇晃晃起来,吸着鼻子道:“不行,明天他们就该不认识我了。”
      寻建祥看着杨巡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只得道:“我载你去。”
      杨巡没吃两人经过一个小摊买下的大饼油条,只喝一碗豆腐脑就走。一路蔫头耷脑,到工商局门口,听寻建祥一说到了,他就跟吃了一颗仙丸,立刻感到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绝不能纵容自己屈服于小病小痛,便貌似轻快地跳下来,还冲寻建祥回头一笑,但没走几步,就一个趔趄,差点被不到十厘米高的台阶绊倒。寻建祥看着寒碜,上去一把拽住,可杨巡却直着眼睛坚决地道:“今天一定要办,非办不可。”
      “你这样子,别做错事才好。脑子还能使吗?”
      “我现在全身就只剩脑袋好使了。唉,别夹着我,多丢份……”但还没说完,杨巡就眼尖看到一张熟脸,忙扯起沙哑嗓子招呼:“郭处,你看你昨天的火力,我今早差点起不来。”
      郭处状态不大好,看上去一夜宿醉未消,但看见更悲惨的杨巡,就笑了,“怎么,损兵折将了?这么经不起打击?昨天谁叫嚣千杯不醉的?”
      “看折谁手里啦,折郭处手里,我服。东北那么多年都没这样醉过。郭处,到你办公室讨口热水喝。”杨巡也不硬撑了,就算醉态呗,有人爱看。但还是脱离了寻建祥的夹持,摇摇晃晃陪着笑脸跟郭处去办公室。寻建祥后面一声不吭跟着,没想到杨巡顺水推舟认作喝醉,长人郭处志气,看那郭处一脸开心得意。果然还真是全身只有脑子一处好使的。
      郭处与杨巡一说起昨晚喝酒,谈笑风生,就一个电话叫手下进来,拿走杨巡手里的资料,帮办去了。看得经常办事遇横眉冷对的寻建祥惊愕不已。没多会儿,事情就办完了,快得就跟不是事儿似的。郭处拿来批件,要杨巡等等,亲自送上去给局长签字,一会儿回来就又笑话杨巡,说局长要亲眼看看杨巡的残花败柳状。杨巡无奈,实在不想走那几步,尤其是还得上楼梯,但依然弱如杨柳地起来了,笑道:“不给看才是最狠的,说明都见不得了人。呵呵。”
      寻建祥扶持杨巡上去,自然又是一番嘲笑。等出来到空地上,杨巡这才叹声气,低低说声“好了,去医院”。这件事办完,简直算是解决一个定性的原则性大问题,以后进场的都不再算是农贸市场式的小商贩,而成正式商户。这对于有些做着零星生意,却拿不出执照做批发,只敢地下批发的人来说,真是莫大诱惑。杨巡自己最清楚,做小生意的最向往有一天手头能开岀□□,做大生意。而那□□本,那是只有被工商批准有资格的人才能持有,寻建祥这等一直做家庭生意的人不会知道。
      杨巡到医院要求打吊针,早早压下热度,医生不给。杨巡就声情并茂地胡扯了一通身负紧急任务之类需要玩命的故事,感动得医生都不好意思不开吊针给他。杨巡挂上吊针,就让寻建祥回去工地盯着,他自己能行。寻建祥心说杨巡平常不生病,怎么一生病就跟垮了似的,不放心他一个人,就站一边看了会儿,见果然吊针下去,杨巡脸色微微转变,两只眼睛又老鼠一样地活络起来,这才放心离开。工地还真离不开人,虽然现在也已经另外招了几个人,可哪有杨、寻两人的工作劲头。
      杨巡自己也纳闷,挺好的身子骨,怎么这回一感冒就垮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能垮,他有那么多事火烧屁股地等着他做呢。等会儿出去就去税务局,争取把税务局的事也趁热打铁落实了。他必须快马加鞭地赶,不为别的,就为身后追着的一屁股债,光是利息,就能把他压死,他需要租商铺的钱还那利息。若是能像小雷家那样借到国家银行的钱,他就不用那么急了,那利息,低多少啊。可是人家国家银行的门是朝着他这种个体户开的吗?还有他那么认真的妈,他要是敢还款日期之前十天还没拿出钱,他妈会急疯。
      他算过,借的钱都是一年期的,他必须赶在春节之前,把市场轰轰烈烈开了,造成影响,才能把所有既有商铺租出去,换来钱开始第二期上马,第二期的工期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赶在还款期限时候落成开张,如果顺利,就能得到租商铺的钱,来还人家。如果事事如愿,到明年八月,他还能手头大有盈余,开始三期。
      他能不赶时间吗?他身上压的比旧时穷苦大众身上的三座大山还重啊。
      而且,他身上还压着一家子的生活重担。两个弟弟一个中专一个大学之后,生活费用激增。他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妈会怎样从牙缝里省钱维持家庭。他的计划说什么都不能有丝毫闪失,否则,一家人若垮了,最先垮的估计会是妈的身体。
      相比之下,他的身体算什么。
      但是杨巡也激动地盘算,如果事情最终如愿,那么他的获利,将可以保证他们一家一辈子都不干活。到时,他去哪儿都可以翘着尾巴,包括外资三星级宾馆。
      想到很快就会到来的滚滚财富,杨巡开心地笑了,脸上又恢复光彩。到时候,他要在这儿市区买幢房子,把一家子都接来,也过过城里人的生活,早上去公园锻炼身体,晚上吃完饭逛街。
      护士拔了吊针,杨巡就又小豹子一般,投入密密丛林。
      晚上回到工地看看,见工程照计划的进度推进,现在还在摸黑加班加点,他心里满意。帮推了几次板车,被寻建祥拿扫堂腿赶走。他今天不坚持,到旁边一家小店买了几包烟,又回工地分一遍,才坐在小店板凳上舒展舒展筋骨。这家小店被工地照料了不少生意,小店老板对杨巡巴结得很,杨巡今天才终于拿下工商批文,有闲心打探究竟。他指着柜台上放的一包AO香皂问:“这是真货?哪儿批发来的?”
      小店老板笑道:“怎么会是假的,中百批发出来的能假?”
      “蒙谁呢,人家电视上拼命做广告,中百门口等着批发它的都排到明年去了,哪轮得到你?假的吧。你别卖的香烟也是假的吧。”杨巡只听着每天广告上唱着“AO,AO,我不是阿Q”,凭经验推测这玩意儿俏得很,就瞎编着挤兑小店老板,不成就算是玩笑,成了就是套岀究竟。这等真真假假的把戏,对他来说容易得很。
      小店老板果然不是对手,急道:“怎么会是假的。不瞒你说,香皂真不是中百批来的,有人凭关系从厂家拿到的货比中百更多,还更新鲜。”
      杨巡听了哈哈大笑,笑得呛成一团,好不容易才缓过气,道:“差点让你害死,香皂又不是奶糖,新鲜你个头。哪儿批来的,给个号儿,我要给他们发福利。别心动,这笔生意不照顾你。”
      小店老板犹豫再三,磨蹭再三,终究不是杨巡的对手,翻出儿女废弃作业本撕下来钉的小记事本,找到供货商地址,抄下来,撕一角给杨巡。杨巡一看地址离这儿不远,当即起身骑上自行车赶去。他到底不敢骑摩托车,还真怕一糊涂给翻车了。
      意料之中,找到一个,扯出一串。就跟他以前做电器时候一样,这些个体批发户,都是声息想通。他跟寻建祥说的不是醉话,也不是吹牛,他心里有数,别看百货与电器风牛马不相及,可都是一样的门道。找,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以最合适的价格诱这些商户入驻市场。他刚刚获得的工商批文是最好的旗帜,这面旗帜招摇出去,多少没名没份的个体户期盼招安。他当然是沉着谈价,首先得把祭在这面旗帜上的供品捞回。

      宋运辉想到妻子的纹眉就心烦,看看自己工厂找来办事的女同志一个个清清爽爽,满脸朝气,他更是心烦。候着两节课中间,他电话去金州总厂幼儿园。
      程开颜听得是丈夫打电话来,很是开心,又听丈夫问起她新纹的眉,就笑道:“是呀,就是那种,不是全黑的,全黑不好看。我们都挑的深蓝,蓝黑墨水那种颜色。你知道我本来眉毛就淡,现在早上起来不用画眉毛了,多偷懒呀。”
      宋运辉听了只会叹气,果不其然。“能不能抹掉?想办法去掉,太难看。”
      女人最恨被人说难看,程开颜也不例外,“不抹,也没法抹。是你落后了,你该看看电影画报,外国演员都是这么画眼线眉毛,越浓越好,人家还五颜六色的呢。我们幼儿园阿姨也一大半都纹了,都说好看。”
      “怎么会好看,眼睛跟熊猫一样能好看吗?想想前年的健美裤,你们幼儿园也是人人一条,现在谁还穿健美裤出去?流行未必好看,流行或许是恶俗。抹了吧。”
      程开颜一头热心,被丈夫又是“不好看”又是“恶俗”地指责一通,满心不快,脸色都变了,愤愤地道:“你每天不见人影的,来个电话就指手画脚。你倒是早早把我们娘俩搬去你哪儿啊,也好让你天天管着。”
      “我不是跟你说了嘛,东海项目一波三折,现在好不容易绝境逢生,我这儿有实际困难……”
      “你别强调你的困难,我也难,我还一个人带着小引,我更难。”程开颜气得想摔电话,净是他的理由,她就没理由吗?但意犹未尽,又对着话筒尖叫:“你别总命令人,你腔调太难听,我爸爸做了那么多年官也从不命令我,你算老几。”说完气呼呼摔了电话。
      但没意气昂扬多久,忽然一阵惧意袭上心头。爸爸说过,宋运辉现在不知拿什么办法暗中掌控了东海项目大权,呼风唤雨,威风一点不下于当年全盛时期的水书记。对于水书记,她至今还是仰视,不敢违逆,但对宋运辉呢?这么得意的宋运辉会不会抛弃她这种没文凭没姿色没权势的妻子?她怎么能在两地分居这么久的情况下对宋运辉发火?他要是火大了,会不会这就改变两人的关系?
      程开颜越想越怕,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旁边的老师都来相劝,七嘴八舌什么话都有。程开颜真想立刻打电话回去跟丈夫解释,可是这儿是幼儿园,她不便乱用长途电话。她挂着泪水也无法上课,让别的老师代了,自己闷哭了一节课。
      偏偏放学时候发了好多东西,程开颜看看小小的女儿,看看地上一堆福利品,再看看她小巧的自行车,和暗沉沉的天,她又想哭了,人家都是丈夫过来帮拿,她丈夫远在天边,还埋怨她恶俗。她把宋引放上前面小椅子,发觉程序不对,又把女儿抱下来,往后座绑福利品。因着心烦意乱,怎么也绑不好。她更是想哭。
      忽然有个男子亲切的声音从旁边传来,“程老师还没走?我来帮你。”
      程开颜一看,是班里一个孩子的爸爸,忙撒手道:“谢谢黄兵兵爸爸,真麻烦你。”
      “不麻烦,应该的。程老师一个人又带孩子又上班的真不容易,真能干。”
      人家孩子家长只是客气,程开颜却是听着伤心了,别人都理解她的难处,她的丈夫反而总拿她当低能,看她做什么都不满意。哼,她就很满意他吗?
      艰难地推着自行车回到父母家,停车搬东西又是一番折腾。她妈赶出来说,宋运辉打来电话,说晚上有事不能通话,要程开颜不要生气,不愿抹就不抹,看着看着会习惯。程开颜脱口而出,“恶人先告状”。
      宋运辉晚上有事进城与人谈,可心里总放不下原本清秀甜美蜜桃一般的程开颜脸上,被纹眉搞得如此恶俗,不用看就知恶俗。虽然已经打电话通过岳母道歉以息事宁人,可他自己闷气,将桌上蓝黑墨水换成了碳素墨水,以后再也不要看见蓝黑色。
      却在几天后的清晨,接到久违了的梁思申的电话。梁思申这回有违常规,并没活泼地喊他“Mr. Song”,而是正儿八经喊“宋老师”。宋运辉立刻想到一个很务实的经济问题,关切地问:“今年暑假没回国?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没法做了吧?”
      “是的,暑假时候爸爸没让回。我想圣诞回家,可是……跟金州的进出口贸易暂停,没办法。”
      “是不是回家的机票钱成问题?”
      “不,不,机票不成问题。我不做进出口贸易后,就开始做股票,我做得不错,我会分析,这方面有天份,已经有证券公司邀请我毕业后加盟。我现在愁一个问题,我发现我不是数学方面的天才,可是我们这个专业如果不是天才,很难有所成就。我把想法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都说那不如回国,他们帮我安排最好的工作,他们非常想我。可是我怎么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国?爸妈费劲心机地做好护照让我来到美国读书,我又跟外公家翻脸打官司闹得老死不相见,我要是空手而归,我那些已经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做得风生水起的堂兄堂姐们该笑话我一事无成了,而我也恰好中了舅舅们的诅咒,我怎么能回呢?我想换专业读硕士,可爸爸妈妈就是反对反对反对,说既然选择了喜欢的,一定要坚持到底。否则宁可回国,妈妈最近身体不大好。又说工商管理是最华而不实的专业,不建议我读。我希望宋老师给我第三方建议,你经常出国,国内国外了解得很多,你的建议一定与爸爸妈妈不一样。你帮帮我。”
      宋运辉听了,觉得这简直不是问题,先笑着说:“你现在中文表达已经非常流利。”
      “谢谢,现在中国留学生越来越多,我有交流机会。宋老师,换你会怎么选择?”
      “看你自己权衡,究竟是父母亲情重要,还是爱好重要,或者是面子重要。有必要这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吗?”
      “宋老师,非常有必要,我们没必要虚伪地否定社会承认在生活中的重要性。我原本很为自己骄傲,我可以在脱离所谓的梁家强大庇荫的情况下安排自己的生活,我希望能继续如此的骄傲,可是,我发觉我的选择一团糟。”
      宋运辉想来想去,依然没觉得有什么大问题,很简单的选择而已,有必要这么严重地向已经渐渐疏淡下去的昔日师长请教吗?他微笑挑岀其中关键:“你应该还有其他重要原因瞒着我。否则你的选择非常简单,读工商管理硕士,毕业后可以回国,也可以接你父母出去,方方面面都可以满意。”
      梁思申一时语塞,好久,才支支吾吾道:“他是天才,认识他我才相信数学方面有比我强的天才。可他夏天回国了,他希望我跟他回去大学安静研究教书,我想他,我左右为难。”
      宋运辉不由想到做了家庭妇女后,一天比一天面目庸俗的妻子,语重心长地道:“任何人,如果没有自己独立的理想和独立的追求,终有一天变得面目可憎。你不是最在意社会承认吗?”
      梁思申怔住,这不是她想象中的答案,但这却又是她能得到的最理想答案。“不,我虚荣。”她脱口而出。
      宋运辉听了不由笑出来,这孩子,现在也像欧美人那么直爽,批评起自己来不遗余力。“别急,离毕业还有半年,多的是考虑的时间。”
      “是,谢谢宋老师,我会适当取舍。”梁思申心中有些惘然,她的骄傲重要,还是她的爱情重要?“宋老师,你现在实现理想了吗?”
      宋运辉微笑:“我很骄傲。”
      梁思申沉思一下,道:“希望我有一天也能自豪地说出这句话。”
      宋运辉忽然想到,他还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展示他隐藏在心底深处浓浓的骄傲,而且说得那么直接。这是被梁思申的直接多引导?不,应该还是因为梁思申远隔重洋,与他的世界没有交汇。他狂妄地展示骄傲,不会有后遗症。他老成,他稳重,可他心中有火山。
      宋运辉估计梁思申不大可能大学毕业就回国,起码这个时候不会。就跟虞山卿似的,虞山卿如今留在美国,也在忙着读书,读的也是工商管理,号称MBA。
      都忙,都挺有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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