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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983-4 ...

  •   雷东宝现在可以挑肥拣瘦,宋运辉却不行。
      宋运辉拿着水书记亲笔写的介绍信赶赴北京,正是北京最灿烂的春天。有水书记的信件敲门,相关单位人员对他的态度也是灿烂得很,还有科室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宋运辉每天骑着自行车,招待所与资料室两点一线,晚上和星期天整理看书笔记,思考总结阅读资料的体会,只花一个星期天去看了天安门。一个月下来,研究所和部委的相关资料被他看得七七八八,心中基本对当前本行业技术发展有了明确定位。什么FRC,看来是个过路神仙。他通过电话向水书记汇报,准备打包回家,水书记让他等在北京,第二天水书记就飞机来京,带上宋运辉找部委的老友商议金州设备改造的问题。
      都是宋运辉先介绍技术参数和设备大致造价,然后他们老的开始讨论可行性。宋运辉旁听着眼界大开,这才知道,技术参数和设备造价之外,原来还得注意无数其他经济因素,有些思想太新颖,有时候水书记都是只能旁听,只能唯唯诺诺,比如设备未来的运行成本与设备造价之间的综合比较考虑,未来产品的立足点与定位,需要留意的市场发展方向,根据金州所在地原料供应情况该做什么选择更加合适,等等。
      不过那些人的话大多是指导性的框架,他们给金州指出引进设备需要考虑的ABCD,于是会谈结束,水书记便抓着宋运辉根据会谈精神做出会谈总结。可怜宋运辉,他对设备技术参数如数家珍,但是对于运行成本之类的问题一窍不通,怎么算,算多少,都是个问题。他虽然已经被讨论指点前面还有大路一二三四,可怎么走,确实缺乏手段。只好厚着脸皮问水书记,可水书记只能记得金州的一个大概,他提供几个人的电话号码让宋运辉自己打电话回去问。可宋运辉这样也才只能了解到金州的数据,而国外新技术新设备方面的资料,他当时看的时候没留意,也不知道报章在那方面有没有披露,好像不太多。他只能先交出半拉子的报告。水书记回去金州时候,把半拉子报告拿走了,要宋运辉再呆北京几天,把这问题搞清楚。又给他一个“小徐”的地址和电话,让宋运辉回去前上门拜访一样。
      虽然水书记没有责怪的意思,但宋运辉惭愧不已,他怎么就没法考虑到这些未来经营方面的情况呢?送水书记回去后,他一个人坐招待所床上打坐似的想了半天,将水书记来北京这几天接受的新思想好好整理一番。以前还以为知道得很多,原来还是管窥,依然是井底之蛙。最令他受打击的是,水书记与那些领导讨论的东西,他压根儿连想都没想到过,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他以前无法接触,当然无法想到,他原来一直只看到头顶的一方蓝天。可他却是那样的自以为是,哈,不知多让水书记笑话。
      宋运辉心烦意乱,虽然知道这时最应该做的是回去再翻资料,找出数据,可他有点不自信,他找出来的数据,是很针对的数据吗?
      他想到水书记嘴里的“小徐”,雷东宝嘴里的“徐书记”,这个被大家交口称赞的人,这个推荐他去金州的人,作为一个前辈,没差太多年纪的前辈,会给他什么样的提示吗?宋运辉第一次觉得,他需要有人在背后拎一把领子,帮他站直了。
      徐书记跟宋运辉在电话里约定在家见面,边吃边谈。徐书记说话声音虽然权威,却很温和,让宋运辉听了似乎看到希望。他早早顶着烈日找去徐书记家,怕徐书记还得等他,四点多就已经等到一处四合院外面。这一条巷子很是幽静,不似北京别处的人来人往。这里地面干净,墙面干净,屋顶也干净,都没长着什么瓦楞草。而徐书记家的四合院与别家的没什么不同。
      大约五点开始,不断有人回家来。有辆黑色轿车停到徐家四合院门前,宋运辉忙看仔细了,却见上面下来一个头发花白,儒雅潇洒的老者。老者挥挥手让轿车回去,这当儿大门开了,保姆迎岀来,老者进门前打量一下宋运辉,问道:“小同志,你找我们家的谁?”
      宋运辉忙道:“您好,我是金州化工的宋运辉,水书记让我来找徐书记,我下午已经跟徐书记有约,就来这儿等他。应该是这个地址,没错。”
      “那进里面坐。”老者招手让宋运辉进门,却异常精确地指出:“金州来的同志都叫他小徐,或者徐处,你却叫他徐书记,你是他做县长书记那个地方来的?”
      宋运辉被这么一问,紧张感消失不少,笑道:“是,您一猜就准。我分配去金州,听说还是徐书记举荐的。”
      “噢,他对金州宝贝着呢,什么好的都想塞给金州,你一定是个好样的,今年才毕业?哪个大学?”
      宋运辉一一从实招来。一边招,他一边两只眼睛就对着面前放茶杯的桌子发呆,这什么桌子,本身木头油光闪亮便罢,上面嵌的东西也是闪闪放出宝光。徐老先生见了微笑道:“这张桌子老啦,比我还老,如果是新的,那油光会更亮,不过就不含蓄了。小伙子,你慢坐,我累了,去榻上歪一会儿。”
      宋运辉忙起身送老先生走,回头坐下,取出书包里的资料,想再温习一下,临阵磨枪。好在徐书记也很快回来,看到徐书记,宋运辉心里忽然很是高兴,切,虞山卿啊虞山卿,徐书记才能真正诠释风流儒雅这四个字。一个精灵般漂亮的小男孩与徐书记一起回来,被打发去找爷爷奶奶。小男孩扭了几扭,不肯太听话,但最终还是去后面找。
      徐书记这才能够坐下,微笑对宋运辉道:“比我两年前在预制品场看见你,老成许多。东宝和你姐姐都好吗?”
      “我姐两个月前去世了。”见徐书记好像并不了解情况的样子,宋运辉将事情经过说了一下。
      徐书记听完,也是想到自己的妻子,感慨道:“好女子是宝,连上天都嫉妒。没想到东宝这个鲁智深会做出一件李逵才做的傻事。你们一家怨不怨他?”
      宋运辉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实事求是地点头,“怨,可看到他那伤心样子,又没法责怪。”
      “我了解东宝,替他向你和你爸妈求个情。现在即使你不怨他,他自己对自己的责怪已经够压垮他。以他跟你姐姐的感情,断他四肢都不如你姐姐去世对他的伤害更大。”徐书记说着拿起电话,想了想,拨给雷东宝。没想到小雷家大队这个时候没人接电话。
      宋运辉惊异地听着徐书记的求情,又惊异地看着他给小雷家打电话,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并不打算原谅雷东宝。但他答应不会去责怪,仅此而已。
      徐书记放下电话,便改了话题,“在金州适应得还好吗?跟我说说你这一年怎么过来的。”
      别人如果这么居高临下地那样问,宋运辉会反感,但徐书记这么问,配合着他的语调,宋运辉竟觉得自然不过,对着徐书记将这一年来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他看得出徐书记听得认真,徐书记也还偶然发问,问问提到的谁谁现在好不好,一直说到外面天暗,保姆送上酒菜,两人对酌。老先生与小男孩在里面自己用餐。
      宋运辉说完了,鼓足勇气道“这两天跟水书记跑了几个机关,咨询金州设备改造方面的问题,这一程下来,才知道我一直在金州坐井观天。”
      徐书记一听笑了:“你这一年学的东西做的事,已经是旁人几倍,不过鞭打快牛,水书记对你的鞭策还是正确的。你吃菜,边吃边聊,夜晚还长,足够我们把酒说话。你们改造设备,准备从国外引进,还是委托国内设计院自行设计?”徐书记果然对金州的事情兴趣十足。
      “水书记有引进设备的意思,已经组织几班人马分头调查。我是其中一路,在北京搜集资料,可这几天下来,我发现以我有限见识,有限视角,搜集到的资料存在严重局限,并不足以说明问题。我很想请您指点我,这是我今早刚做的小结,第一页是对已收集资料的小结,第二页是我察觉到的资料收集中存在的不足,可这些不足以我的见识,目前无法寻找到搜集的途径,请您不吝指点。”宋运辉一向强硬,说这软话是拼足内力说的,说完时候,脸一直红到脖子。
      徐书记一直看着宋运辉说话,等他说完,见他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由一笑,收回眼光,看手上的资料小结。宋运辉忙双手拿起红葡萄酒瓶,帮徐书记的高脚玻璃酒杯满上。徐书记认真看完第一页,看到第二页时候,会心笑了,放下手中的纸,却打了个岔,“小宋,以后叫我老徐,我现在不是徐书记。教你一条常识,喝红葡萄酒,一般用这样形状的玻璃酒杯,倒的时候不能全满,最好是到这个高度,手这么拿,对。以后你可能会经常接触外宾,这点得记住。你还年轻,你接触的事情有限,随着你工作向纵深发展,时迁境移,一扇一扇过去从不熟悉的门将向你打开。你切不可因此妄自菲薄,毫无自信地说自己是井底之蛙。辩证唯物主义说,认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认识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胎里带来,你今天遇到的瓶颈,这是正常现象,因为你才接触到的是最基层的运行维修,而没接触到车间之外的供销管理体系,你若是能清楚了解第二页的内容,那是不可思议的天才,得轮到水书记拎两瓶茅台上门来谢我举荐之恩。你已经很不错,没塌了我举荐人的台。”
      宋运辉被徐书记说得讪讪地笑,可心里暖暖的,总算有点恢复元气。“老……徐,您过奖。”
      老徐微笑问:“费厂长与刘总工的技术都很出色,你收集的资料有没有跟他们统一一下思想?老费最近也在北京。”
      宋运辉一时很为难,斟酌一会儿,才道:“我一直在基层,对领导层上面的工作不是很清楚,只了解一点,刘总工曾经在图书馆向我询问有关FRC的情况,我收集资料给过他,然后我就被水书记抽调来北京了,不清楚在金州,他们的进展如何。”
      老徐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从金州出来,对上层情况的了解只有比宋运辉清楚,知道金州出现龙虎斗了,早在他离开金州前,刚平反的那些知识分子就已经对水书记的领导有所不满,说他外行领导内行。他摇了摇头,满脸遗憾地道:“对知识分子的态度,外界和知识分子本人,都一直没摆正位置。工人老大哥们说,对知识分子要管得严厉一点,不能太放权给他们,否则不容易领导。知识分子们,有些则是有一朝翻身,就嘲讽在位的领导有权的不懂行,偏又不肯好好学习。彼此不能良好沟通协调。你有没有遇到这情况?”
      宋运辉没有犹豫,点头道:“有,但我还没遇到真正困难,一方面是因为我一直在基层,另一方面是大家都照顾我。”
      老徐点头,心里却想,什么照顾,都是因为前十几年出现知识断层,金州技术力量青黄不接,如今两边看到一个年轻有知识,吃苦肯干又说话口风极严的孩子想竭力拉拢,就像他当初在金州一样。刘总工透露FRC研究方向钓小宋,而水书记更下血本,直接将重任压这小孩子身上,都不怕这小年轻受不起。难怪这个认真的小孩子会困惑得上门找他求教。他很直接地道:“你今天参与设备改造项目,回去,不得不站队了。”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竟会直言指出他现在的困境,不由愣愣看了老徐会儿,他信任老徐,因此也直说:“事实是,由不得我站队,我早已被归类了。”
      老徐拿起酒杯,示意宋运辉碰杯,喝了一口,笑道:“这种情况,我以前遇到过类似的,我当时选择站到能做事,做得成事的一方。年轻时候,总希望多做点事,累不死人。”
      闻言,宋运辉那只搁在唇边的酒杯似是粘住了一般,久久没有取下,好久,才呼岀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两人心照不宣,但老徐心想,这个小孩真是不简单,这么小年纪,嘴巴竟是严到一点不露他究竟是准备站到哪一边。他不知宋运辉家境使然,从小话少,因此,对宋运辉,老徐又有点欣赏,又有点忌惮,他这个人精说话不免也小心了起来。“金州改造的事,我离开时间长,具体已经不能确定什么最适合金州,不能帮你提出参考意见。不过对于第二页的内容,我看你还是考虑得不够全面,我给你列个提纲,回头你做一份正式的可行性分析。至于数据,你不必再去档案室查,毕竟不很针对,我介绍你去中国技术进出口总公司问问,你们以后的设备有可能通过他们进口,他们知道有些设备的生产厂商在北京设有常驻点,你不如直接找上门去问外商要资料。你最了解金州的技术参数,这样拿来的资料也能有所针对。”
      “是,我明白了,谢谢您。能不能敬您一杯?”宋运辉一点就通,豁然开朗。
      老徐笑道:“滑头,拿着我的酒菜借花献佛。以后做成事,专程来北京摆宴请我,不过,叫东宝一起来。”
      宋运辉本来被老徐逗得发笑,但后面一句让他为难,他不愿在老徐面前阳奉阴违。老徐了然,自己举杯碰了一下,遗憾地道:“你们两个都是好样的,你别太顽固。不过不勉强你。等你做好可行性分析,回头给我寄一份。”
      宋运辉忽然很想问问,老徐是看在雷东宝的面上帮他,还是看在水书记的面上帮他,更抑或是看在他宋运辉这个后进后生帮他。但他终究是没问。老徐酒量很好,可宋运辉却不胜酒力,只好投降不喝。老徐一手拿杯子,一手写字,一边写,一边还问宋运辉这个意思懂吗那个名词懂吗,非常周到。从问话里,宋运辉已经了解到大概,心里一直嘀咕,老徐这是怎么知道的。
      老徐写完,将纸交给宋运辉。宋运辉接来一看,先忍不住一声赞,“您字写得真好。”
      老徐笑道:“这就跟夸一幅书法用的纸好墨好一样伤人。”
      宋运辉听了也笑出来,没法再拘束,心说老徐怎么能说话有张有弛,亲切有趣,他就不行,他沉默寡言,太过认真,他真想学着点。但他没顺势拍上马屁,就低头看那提纲,想把不懂的当场就搞清楚。看完,更是发愣,“原来需要了解那么多?”
      “对,不是你凭个人能力能了解的。有些,你这里能完成,有些,得回去组成工作小组来完成。我给的提纲还未必全面,你回去再斟酌着补充。好好干,我在金州时候一直想做这件事,水书记最知道,可当时环境局限,没法达成心愿。你们能完成,我在北京看着也高兴。”
      “真希望您回金州。”
      “金州有比我更审时度势,魄力更大的人在,你跟着好好干就是。”
      宋运辉酒醉饭饱,从徐家告辞出来,一会儿踌躇满志,觉得现在天清月明,终于明白路该怎么走,一会儿又为老徐惋惜,惋惜他儒雅笑容后面掩不住的寂寞,他爱人去世,对他打击真那么大吗?宋运辉想到雷东宝,再想到老徐为雷东宝求情的话,难道老徐也自责?被自责压垮?可无论如何,宋运辉都为老徐这样有才气的人惋惜。
      按照老徐的指点,宋运辉拜访了在北京的日商和法商。他的简单穿着,在外商办西装领带面前,相形见拙。但是,当谈论起技术问题来,他胸有成竹,自有气象万千。他的英语,日常对话不行,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可说起专业英语,最先也是磕磕巴巴,可一会儿功夫就飞快流利,像是换了张嘴。他从外商那儿直接取得口头和书面资料若干。在北京的招待所先精心整理岀一份草稿,交一份到老徐家四合院,这才放心回去金州。
      寻建祥正睡午觉,一见宋运辉开门进来,一骨碌起来,小孩似的嚷道:“带什么吃的回来?”
      “要不要脸,一见面就讨吃的。给,京八件,听说把北京小吃一网打尽了。”
      宋运辉扔盒子过去,寻建祥一把接了,打开看看,满意,倒是没吃,起身钻出床帘,对油光发亮的宋运辉道:“你床上也有一个小姑娘送来的东西……”
      “啧,寻建祥你怎么能帮我收小姑娘的东西,谁的?我退回去。”宋运辉将行李一扔,拿出毛巾脸盆衣服准备去洗澡。
      寻建祥道:“你不要?嚯嚯,正好给我。别说你不要,别说!是个美国来的小姑娘特意送来的,你别说你不要。”
      “梁思申?”宋运辉东西一扔,窜回床边,拿出一包拿黑色塑料袋包装的礼物,“她什么时候来的?长大了吗?留下什么话没有?”
      “快拆,快拆,我看看美国货。那个小姑娘很漂亮,气质一流,还帮我干了几件好事。这是什么?”
      宋运辉将礼物推给寻建祥,自己拆开一封信看。信封和里面都是英语,这孩子现在看来已经习惯英语。信封上写着,她跟爸爸的车子一起来金州,查到宋老师,但很遗憾没遇见他,跟着寻建祥在外面兜了一圈,见识一下张小姐,刘小姐,又跟爸爸回去了。宋运辉心说,张小姐刘小姐是谁?但来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就拆开信看里面的。寻建祥探头过来一看都是英语的,放弃。
      信中,梁思申说她在美国跟外公外婆住一起,在私立中学读书,教育很好,课程比中国轻松,她成绩名列前茅。美国果然让她眼界大开。但她又遇到与中国一样的状况,美国有两个舅舅,舅舅们都不很待见她,外公外婆不是很亲,舅舅的儿女与她也有隔阂,就跟爷爷奶奶伯伯们一样。她只有发奋读书,拼命学习上流社会的礼仪,以不让他们笑话她。她现在已经数学跳级,跟高年纪的学生一起上数学课。但没人再带她去少年宫学芭蕾,她现在还是跟着老师学小提琴,因为这可以成为外公外婆的骄傲。她很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回家跟爸爸妈妈说,妈妈说,肯定是舅舅嫌她去了美国就得分外公外婆的家产。她这回是跟着外公外婆回来,很快又得回去,她真不愿回美国。等她大了她可以自己回来,到时她再来看Mr.宋。
      宋运辉自己虽然从小吃苦,从不以为苦,可看着梁思申的信,却为小小女孩心疼,看完就问寻建祥:“哎,梁思申看上去快乐吗?有没有可怜巴巴的样子?”
      寻建祥贼头贼脑地笑道:“她可怜巴巴?小姑娘能得不得了,别人别被她欺负得可怜巴巴才好。放心,她快乐着呢,坐着她爸车子来去,别提多威风。穿得也帅气,不说了,还有很多事,你洗完澡一起跟你说。唉,你们怎么一路货色,小姑娘什么不好送,送书。”
      宋运辉忙拿起厚厚五六本书,都是英语的,看封面似乎是一套,上面写着作者名字都是同一个,Agatha Christie。宋运辉除了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之类很出名的国外作者之外,很少知道还有别的,不知道这位Agatha Christie是谁,那么值得梁思申不远万里从美国为他特意背来这么厚厚一堆书。想到断绝音讯三年多,梁思申竟然还记着他,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他分配在金州,还特意赶来金州送来几本书,宋运辉异常感动。他一直惦记着这个小妹妹,他觉得这是正常,成年人都会记得一个要好的人,可小小的梁思申三年多后也还惦记着他,这个认知令宋运辉非常喜欢。他想,无论如何,他都得把这六本书好好通读一遍。
      寻建祥其实早憋不住,等宋运辉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洗澡回来,才进门,他就机关枪似的开打了。“你还记得那个张淑桦吗?她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转到我们厂生活区一条街上的饮食店……”
      “你这下便利了。”
      “便利你还是便利我?她一来就到处打听宋运辉,那个戴眼睛的大学生宋运辉,原来她后来看不上我是因为看上你了啊。操,正好你的梁思申来,梁思申头发比你还短,戴一副老大□□镜,穿一条牛仔短裤,黑色弹力背心,脖子上挂着叮叮当当不知什么玩意儿,就是漂亮,就是没见过。我跟她一说有个花痴迷她宋老师,她一听就来劲,跟我去饮食店吃中饭,结果再巧没有,还遇上一桌吃饭的虞山卿和刘启明。咱哥俩配合得那叫好,一锅儿把三个男女给烩了。”
      宋运辉听得目瞪口呆,无法想象梁思申的打扮,怎么感觉很有小流氓模样。至于张淑桦跟他在公园有她妈妈盯梢地逛了半小时后竟然会找上他,宋运辉反而没有感觉,只觉得对不起兄弟,“你说,梁思申穿成那样子,不很阿飞吗?你说明白点,梁思申肯定不会胡乱穿衣服。”
      “小姑娘哪会像阿飞,小姑娘一亮相,人家就想到高级,没别的。往刘启明旁边一站,刘启明声响都没了,别看她平日里眼睛长脑门上。虞山卿这老花犯一看见小姑娘就移不开眼睛……”
      “刘启明,谁?”宋运辉早已为自己竟然在北京,没能见上一眼梁思申而郁闷,听闻小姑娘很好很象样,心里比别人赞美他还开心。
      “刘……呵呵,说来话长,这几天厂里风水轮流转,费厂长时不时回来一趟,主持设备改造大会战,说是要拿出一个好方案来。总工办最近那个忙啊,我下中班还能见到那儿亮着灯。”
      “水书记参与没有?”宋运辉心下一沉,想到刘总工的FRC,想到老徐有关知识分子的点评,想到去北京出差前厂里高层的明争暗斗。没想到出门两个月多,回来真有天翻地覆的感觉。
      “那还不是对着干吗?整顿办全体归入生技处,归总工办分管,那个虞山卿见风使舵,这就与刘总工好上了,他追机修厂厂长女儿一直没追成,追刘启明倒是一炮打响。两人现在岀双入对的,中饭还一起到饮食店吃。嘿,正好让我们也撞上,我告诉小姑娘说刘启明看不上你,小姑娘气愤了,一张小嘴把刘启明损得捂着脸跑出去。小姑娘对你满嘴都是好话,小嘴跟擦了蜜一样,看到这种破寝室说你床上就是比我的干净,还说这回条件改善了,以前大学时候住的是七个人的寝室。哎,小姑娘以前是不是暗恋你?”
      宋运辉脑袋里飞一般地梳理分析来自寻建祥的信息,忽然听到最后一句,猛跳起来,正色道:“胡说,梁思申才多大,小妹妹一样一个人。我们认识时候她才小学。”都忘了在意刘启明即小刘,小刘现在与虞山卿同进同岀。
      “心虚了吧,心虚了吧,跳什么跳。”寻建祥怪里怪气地笑得得意,“小姑娘不小了,足有一米六七十那么高,比张淑桦整高出一头。”
      “什么?都长那么大了?”宋运辉目瞪口呆,他心里还以为梁思申还是那个小小的小学生,刚见面时候门牙才长出一半。没想到长那么大了,也对,初三了,该上高一的年纪,女孩子该长足了。他想着都欣喜,更是惋惜没有遇上。
      “当然,骗你干吗。听我说下去,不说我难受。不是说我们去饮食店吗?一进门就看见刘启明,我高兴了,今天一枪打俩,立马坐到他们旁边一桌。我悄悄告诉小姑娘刘小妞是谁,小姑娘火了,见刘小妞偷偷瞧她,就说心正眼正,看人斜眼偷眼的都不是好人。我看刘小妞红了一张脸,不再偷看,就告诉小姑娘是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大姐姐在偷看。你猜小姑娘怎么做?小姑娘真太绝了,气得刘小妞吃了亏还得死忍。”寻建祥想起那天的情形,忍不住拍着腿又大笑。
      宋运辉心说梁思申中文还挺好啊,怎么给他写的信都用英语?寻建祥早不等宋运辉发问,自问自答,“小姑娘就这么走到刘小妞身后,背脊笔挺,跟女王似的,衬得刘小妞跟乡下丫头一样。”寻建祥说着还比划,做出一个梁思申站立的姿势,但宋运辉怎么都看不出什么风度,“小姑娘自报家门,说听寻先生说,刘小姐和虞先生都是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她说她跟密斯特宋都有四年的老交情,现在回国第一个就来看望密斯特宋,密斯特宋的好朋友就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是好朋友。你听,这话跟绕口令似的,刘小妞跟虞山卿两个客气得不得了,要她一起坐下。小姑娘说她不坐了,她作为好朋友想向刘小姐提个醒,说女孩子穿无袖衣服得剃去腋毛,否则稍微张开手臂就很不雅观,这话一说出来,刘小妞和张淑桦都夹紧了手臂。小姑娘还当不知道一样地站着,口齿十分清楚地说,穿有点透的化纤衣服最好不好戴白色的内衣,否则透在外面一清二楚,也很不雅观,宁可露不可透;穿夏天比较薄的衣服时候里面内衣不能太厚,否则一眼就能让人看清内衣粗糙的轮廓,非常不雅观,宁可外衣穿得差一点,女人的内衣一点马虎不得。这话一出来,店里所有女人都弯下腰去,不敢再挺起胸膛。刘小妞羞得一张脸红一阵青一阵,又不好说人家小姑娘,捂着脸跑了。小姑娘还不放过她,非要在后面又好心提醒,劝刘小妞千万别学《围城》说的那种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可怜啊,刘小妞在我们面前一辈子心高气傲,我们都拿她没办法,硬是让我们梁小姑娘给发落了,痛快,无比痛快,哈哈,为了这,我也得把梁小姑娘伺候得跟皇后一样。张淑桦也是躲得没影儿,以前满店堂都是她小麻雀一样的声音,今天啥声音都没有,看她还敢打听你不,也不掂掂自己身份。”
      宋运辉听了也笑,知道这种装傻的本事梁思申从小就会,以前常告诉他,怎么装傻调戏了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现在当然更是炉火纯青。虽然小孩子做事没有准头,听寻建祥挑拨乱咬一气,但他没法生梁思申的气,怎么可能生一个小妹妹的气。从寻建祥转达的话里可见,梁思申果然修习礼仪,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她还在看中文小说,说话间信手拈来。
      寻建祥见宋运辉没说话,道:“喂,你要是为了刘小妞生小姑娘的气,那你太没种了。”
      “哪会,我只后悔没见到梁思申。寻建祥,谢谢你,那天你请客花多少钱?我来付。”
      “看不起我还是咋的?去,提也别提。可惜小姑娘吃了饭就走,否则我请假陪她看电影。小姑娘对我也很好,别吃醋,对你更好。”
      宋运辉将钱包塞进口袋,笑道:“寻建祥,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没有你,我不会知道小妹妹来过,也没人向梁思申告诉我的近况,更是不会知道金州发生了些什么,等会儿愣头青一样撞进总厂的乱局里。我现在去总厂交差,有什么事,我会去车间找你。”
      “干吗,干吗,遗言吗?有没有党费要我替你交了?不,你还没资格交党费,团费拿来。说那么严重干吗,大不了每天上刘家费家门口去吵,怕什么。”
      “我没怕,我回来之前已经想好该怎么做,虽然违心,但不得不。可没你提供的消息让我知己知彼,我走进总厂的腿是虚的。你给了我这么多好消息,你等着,我会做出来给你看。”
      寻建祥脸上想笑不笑的,侧过身去,呵呵吸着气道:“认真啥啊,读书人就是麻烦,梁小姑娘就正常得很。去吧,还等着你升官发财帮我脱离倒班呢。我今天是大夜班,睡觉了,你出去把门带上。”寻建祥说完就钻进床帘,头顶的吊扇吹得床帘一漾一漾的,如翻彩浪。
      宋运辉在屋子里站了会儿,想了好久,才转身出去。寻建祥在里面听着动静,一张脸也是严肃的。宋运辉与寻建祥想得差不多,费厂长时常回来,对于宋运辉目前所做的事来说,绝不是好兆头。而工厂上层目前的动向,寻建祥在基层不可能太清楚地知道,但虞山卿知道。虞山卿在短短两个月时间内迅速与刘启明站在一起,已经很能够说明上层目前势力较量的动向。虽然,梁思申特意来看他的事令他非常高兴,如果换个时间,他会高兴得跳起来,这是姐姐去世后老天对他最好的补偿,可是,如今是黑云压城,他是覆巢下的一枚刻着“水”字的卵,他即使想跳,上面也有沉沉阻力。但寻建祥和梁思申的友谊,已足以给他极大的动力。既然认定,那就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宋运辉骑上自行车,一脸淡定地背上早已磨损,从大学背到金州的军绿色书包,顶着七月下旬的烈日,不骄不躁地赶去总厂。经过图书馆时候,他朝那幢掩在绿树丛中的三层楼建筑瞧瞧,又淡然地转开眼睛。寻建祥一直在劝阻他,连小小的梁思申都为他打抱不平,他可得争一口气,做出点人样来。
      宋运辉先去车间打招呼,向考勤员确认自己结束出差。但还没等他走出办公室,车间副主任过来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面太阳底下,告诉他刘总工找他,让他一回来就立刻过去一趟。宋运辉答应,骑车赶去总厂办公楼,但他直接进了水书记的办公室,都没去总办先找水书记的秘书。
      水书记办公室开着门,看进去水书记正伏案而书。宋运辉敲门,水书记抬头,脸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运辉进去,靠到椅背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这个懒腰,看得宋运辉目瞪口呆,这是书记的风范吗?
      水书记却若无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焕发地对宋运辉道:“年轻人体质好,下火车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经跟我说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说说,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宋运辉从书包里拿出稿纸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书记,内容已经与北京时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后裁定啊。”
      水书记摆摆手,道:“你看过《史记》没有?”
      宋运辉摇头:“没看,我文学历史方面很差。”
      水书记起身,打开文件柜,取出一本厚厚的书,翻了几页,找到他想找的,指着其中一段要宋运辉看。宋运辉一看,是古文,“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毂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岀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毂,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宋运辉看得磕磕碰碰,却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后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谢谢水书记信任,可责任太重,我心里没底。”
      水书记将书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术的,你给我看,我也看不出什么。我已经看了小徐传给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这样,没什么需要改变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务是管人,是调度人力物力为一个一个的目标服务。你相当于廷尉,相当于治粟内史,你掌管的是实际工作。大家各司其职。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错,我放手让你去发挥,去做。你自己也放开了去做,别拘泥于年龄资历。懂吗?”
      宋运辉重重点头,他懂。他想到老徐对他说的话,厂里的知识分子不服水书记,所以,可想而知,水书记得培养自己的知识分子势力。他就是。这是机会,但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错,不,他不能做错,他作为水书记的军前大将,出马必须得赢。
      水书记静静看了宋运辉一会儿,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他属于押宝,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的肯定让他重用小宋。但他将手搁到电话机上时,还是叮嘱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运辉又重重点头,他才拿起电话,打给总厂办公室主任:“立刻通知开会。与会人员:总厂、各分厂厂长书记,总工、生技处、整顿办。会议议程:讨论确定设备整改方案。下午四点。大会议室。”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水书记放下电话,瞠目结舌。这就开会?这就磨刀上阵?这么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却令年轻的宋运辉兴奋得跃跃欲试。这就是速度,这就是做事!比之刘总工那边地下党似的接触,这种速度才让人痛快。
      水书记一手还是捏着电话,眼睛看看手表,道:“你先去会议室,再复习一下。”
      宋运辉想到水书记肯定还要打几个重要联络电话,他不便旁听。虽然他清楚自己对资料上的数据一清二楚,不需要再复习,但没解释什么,告辞出门,顺手将门带上。水书记看着宋运辉带上门这个细节动作,不由想起昨天与小徐通的电话,他最欣赏,曾经想培养作为接班人的小徐说,宋运辉这孩子,有心机,有野心,但好在尚存稚嫩,比较忠厚,做人做事颇有原则。水书记心说,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实得像头牛的人,他自有办法克制这小孩子的野心心计。
      宋运辉问了一个人,才找到位于二楼的大会议室,一看,这就是生技处的地盘,旁边都是生技处的办公室。他等了会儿,才有办公室的人来开门放人,他进去,帮忙拉开窗帘,打开吊扇,这当儿,有其他人陆续进来,宋运辉反正基本上不认识。他想到,桌子边的位置显然是给领导们的,他还是自觉找张摆在外围的椅子坐下吧。那些先来的人,也大多是坐在外围。宋运辉没东张西望,自己低头闭目沉思,重点考虑如何反对FRC技术。
      过会儿,有人碰他手臂,他条件反射似的识相地将搁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却听旁边传来“噗嗤”一笑,他抬头,却见是虞山卿。对虞山卿,他以前视作竞争对手,现在有点不齿。但还是笑笑道:“终于见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运辉脸上看了看,笑道:“这么憔悴,可打瞌睡也别打到领导眼皮子底下来啊。”
      “刚下火车,一路没睡好。”
      虞山卿了然地笑笑,道:“听说要把你调进整顿办。你看,今天预先就让你参加会议了。”见宋运辉眨巴着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这是后话,不提。三天前动力车间差点出事,你知道吗?当时压力急速上升,安全阀差点起跳。”
      宋运辉学过一车间的调度,作为分厂心脏的调度,自然对其他车间的大致情况有所了解,闻言惊道:“岀这情况,全厂领导都得扑过去啊。”
      “你说对了。”虞山卿舒服地靠着椅背神秘地笑,“现场内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议论纷纷。”
      “没听说。”不知怎的,宋运辉立即想到,那个出洋相的领导可能是水书记。但他不问,他不很喜欢背后说人是非,即使不是水书记他也不会问,再说是问虞山卿。他对虞山卿的为人不很肯定,很担心什么话到了虞山卿耳朵里,得被断章取义地散发出去。他学着水书记伸了个懒腰,但不敢伸大了,只轻轻打个哈欠。“你吉他弹得真好,我什么乐器都不会。”
      虞山卿惊愕,不知道宋运辉是有意还是无意扯开话题,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这算什么,业余爱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轻问:“前几天你不在时候,来了个据说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还有那么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没见她,回寝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么,你见过?小姑娘长大了没?”
      虞山卿笑道:“你确实得悔。什么叫长大没有,长得太好了,虽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个人气质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无颜色啊。”
      宋运辉不无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树上岀凤凰,不是我们金州水土能比的。”
      这时刘总工进来,坐下时候特意留意了一下这边。费厂长也进来,也是往这边看了看。宋运辉了然,一车间副主任肯定已经通知到刘总工,他既然没第一个去见刘总工,接下来会遭受什么,他已经有所准备。但他庆幸他面对的是刘总工和费厂长,若是面对的是刚走进来的水书记的话,估计水书记会眼睛一扫,喝一声宋运辉出去,将他置于尴尬境地。好在知识分子不会这么嚣张。
      但宋运辉又想到,等会儿,水书记必然要他反对FRC,他发言时候,需要用与身份符合的知识分子手段呢,还是用水书记雷东宝一类人的手段?显然,用后者,他的发言将爆发更大的影响力。但是,后者,宋运辉虽欣赏,却不喜欢。他性格里,多少带点读书人的头巾气。
      虞山卿也感觉到三大头进来时候都有意无意地关注了一下他这边,他当然清楚,他们关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这个小毛孩子。他心中无法不嫉妒,嫉妒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送予宋运辉的好运。换作他做领导,他也愿意培养宋运辉这种白纸一张的小年轻,而不是他这样已经有人生阅历的成年人。他的所有,只有靠自己双手争取,而不能等幸运从天上掉下来。可是,争取这种事,往往事倍功半,好在,他通过刘启明,总算打开通往管理核心的大门。
      虞山卿不露声色地一笑,笑意只在他嘴角显露一下,便告消失。他当着刘总工的面,做出主动拉拢宋运辉的表象,他感觉,刘总工言语中有欣赏宋运辉的意思,很想拉宋运辉为我所用。人人都喜欢白纸。他又瞥了眼闭目养神似的宋运辉,笑道:“又打盹了?哎,你的小朋友小梁的爸爸是做什么的?”
      宋运辉看一眼虞山卿,挺反感这个问题,不愿回答。“还说我打盹,看你的眼睛也是熊猫眼,最近赶什么?”
      虞山卿当然不会坦白整顿办的工作,只春风满面地道:“谈恋爱啊,恋爱。呵呵……”
      宋运辉听了恨不得挥拳照鼻子揍过去,心里不由想到梁思申为他岀的气。嘿,小姑娘就比他有策略得多,可见是每天在家努力生活努力实践的结果。冲那小家伙在饮食店端着女王架子说出来的损话,可见她所谓学贵族礼仪,不过是为自己的狼性披上一张羊皮。宋运辉想到这儿不由一笑,每个人身上都深深刻有生活的轨迹。相比梁思申之于饮食店,他在眼下这场合,又何尝不是小孩子投入成人社会?他也装傻即可。他又是不由一笑,他这个辅导员Mr.宋还得向小小梁思申偷招。
      按说,今天的会议并不是党务会议,由水书记通知召开已经不符合规程,但费厂长他们却赴会了。还不到四点,水书记先开口说话,将会议主持权也抢了过去。
      “人都到齐了吧?趁费厂长明天回去北京之前,把近期有关设备改造的工作提出来,会议上理一下思路,统一一下思想,确定未来工作方向。时不我待,今天的会议必须形成决议,本次决议,将成为设备改造的指导纲领,指导未来设备改造工作的进行。因此我们的讨论有必要全面、深入、细致。今天会议按照以下议程进行:第一,运销处就目前国家计划政策情况,从计划为主,市场为辅角度,谈设备改造的必要性;第二,厂办介绍我厂设备改造提请审批的程序,和预期可能获得的资金划拨;第三,总工办详细介绍已经完成的工作,以及进一步的工作方案;第四,讨论确定最终改造方案的框架,并就下一步工作做出人事行政财力上的安排,确保下一步工作平稳有序地展开。事不宜迟,老费,开始第一项议程吧!?”
      水书记有没有私心?起码宋运辉看不出来,估计费厂长也无话可说,反正费厂长点头同意,让运销处长开始发言。所有的发言,宋运辉都认真地在听,认真地做着笔记,有些内容,简直是弥补他可行性报告中的不足,如果宋运辉自作多情一些,都会以为这是水书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给他提供资料。旁边的虞山卿也听得极其认真,他也明白这个会议的重要性,很可能他们未来将所做方案形成拿去审批的文字,就需要拿今天的会议决议做指导。但他没像宋运辉那样地详细记录,而是融会贯通地记忆。
      前两项,每完成一下,做一番讨论,几乎没有异议。第三项开始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竖起脊背,看一位副总工在黑板前介绍为什么选中FRC,FRC技术相对现有设备的先进性,FRC与现有设备的配套便利,金州现有技术力量对FRC技术消化的便利。宋运辉倒是没想到过这个技术消化的问题,一时心里难以取舍,究竟是应该技术适应工厂现状,以为我所用,还是工厂适应甚至引导技术潮流。不过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很奇怪,在行前,刘总工找他了解FRC资料至今,两个多月,他们竟才做了这么些事。当然,他们工作的细致是勿庸置疑的,他们拿出来的数据面面俱到。但是,计划阶段,要那么翔实的数据干什么?那简直有大雁没打到,先考虑烹饪方法的嫌疑。
      副总工讲完,费厂长对水书记道:“老水,你看看,有什么需要修改补充。”这话出来,好几个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都知道水书记不熟悉技术,费厂长这话是揭水书记的短。
      宋运辉正考虑他要不要站出来说话,却听水书记开口:“我们听听大家的意见。有没有谁需要修改补充?”
      宋运辉看到水书记的眼光扫过来,立刻接受感应,起身沉静地道:“有。我对FRC技术的先进性有几点补充。”他的话说出口,在场大多数拎得清的人都惊愕,包括水书记,一张脸都黑了,全场沉寂。宋运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脸上虽然沉静,可宽大裤管里的两条腿,却瑟瑟轻颤,比第一次走上小学讲台做辅导员时候紧张百倍。
      唯有刘总工开口:“小宋上来黑板前说。”
      人人都看到宋运辉犹豫了一下,但只有宋运辉自己知道,他没犹豫,只是他的腿有点僵,忽然走动不了,使劲才能开步。但走出一步,便似血脉畅通了,下一步就不在难为。他走到黑板前,面对一片亮闪闪的眼珠,那些都是久经沙场老将的眼珠,他需要运足内劲,才能正常说话。
      “我补充一下FRC技术的先进性。就目前来看,FRC技术下生产出来的产品,在国内市场目前属于顶尖,产品宜轻工业,也宜重工业,符合当前国家倡导轻工业加速发展政策的大前提。”虽然这种话写出来是家常便饭,可平常说惯口头语的小人物忽然在众位重要人物面前说官腔,忽然非常不适应,就好像是普通人套上戏装跳大神,怎么也施展不开。宋运辉干咳一下才能接着说下去,“就国际市场而言,如果设备运行良好,产品应可以达到中到中高档,这种产品,在国际市场上有较大的需求,可以考虑出口创汇,为国出力,将购买设备的外汇挣回来……”
      宋运辉话音未落,下面刘总工就提了一句:“好,这点我们没考虑到,应该补充进去。”
      宋运辉不得不再轻咳一声,将话继续,“我这儿有数据比较,我在黑板上画出来。”他转向黑板,今天,他的板书前所未有的难看,他笔下的字跳跃无序。他身后,水书记虽然强自恢复镇定,可胸膛剧烈起伏。
      往往,数据是说明问题的最佳手段,何况是表明出处的数据。宋运辉一边写,下面一边交头接耳,大家纷纷议论,黑板上的数据为总工办的方案提供最佳佐证。
      宋运辉最后落笔转身,费厂长抢在他前头,对水书记道:“老水,看来产品定位合理,我们把方案确定下来吧,下面开始讨论审批和配套工作。我看,也不用再另立班子,依旧总工办和生技处负责,原班人马重新组合一下,开展下一轮的工作。人手不够,从各处室抽调。目前设备改造工作作为重中之重,除正常生产运作之外,其他工作都必须围绕设备改造这个中心展开。我们确定一下下一步工作步骤。老刘,刘总工,你介绍下一步工作的思路。”
      刘总工起身,对宋运辉道:“小宋,你资料搜集得很齐全,现在你下去听着。”
      宋运辉照梁思申的思路,一本正经地对刘总工道:“可是,刘总,产品的正确并不意味FRC技术的最合理。这就比如同样是到达河的彼岸,一种办法是造桥,一种办法是用滚装船实现车客渡,造桥的办法是一劳永逸,并小成本运行,而滚装船却有较高运行成本,遇到气象因素还得停开,FRC就是属于滚装船这样的过渡技术,有成熟设备,却非成熟技术。根据我搜集的资料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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