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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喋血林芝 ...

  •   感谢你陪伴我
      走过了每一步
      花终究会凋落
      没办法再呵护

      这真的是一段
      很难熬的路
      触碰感情深处
      我才读懂幸福

      ——F.I.R 《向日葵盛开的夏天》

      藏历九月的傍晚,天气已经转凉,西南边陲还不太发达的城市里,街角窗下开始堆起冬季取暖的牛粪羊粪。当然也有并不靠烧粪取暖的地方,比如林芝地区医院,开足了空调的产科诊室就一直温暖如春。

      郭湄坐在医生对面,不无紧张地盯着雪白袖口下那只运笔如飞的手,“除如厕外二十四小时卧床保胎,每天一针□□,让村卫生院的护士上门打。”

      “要卧床多久?”

      “先请两周假吧。”

      两周啊,郭湄在心里盘算,正是期中考试的阅卷讲评时间,身边的年轻女子似乎也有同样顾虑,怯怯地问,“能不能在家批卷子——”

      “批什么卷子!卧床休息!”

      两个女人立刻噤声,医生开完了处方,郭湄扶着她慢慢坐到长廊座椅上,才强笑着安慰她,“听医生的,孩子第一,学校里的事都交给我们。”

      “这孩子来得不巧……其实我是不怎么想要,多吉非要留着……”

      “达玛!”郭湄握住她的手,“每个孩子都是菩萨送来的宝贝,千万不要放弃。”

      达玛露出浅浅苦笑,“要辛苦你们了。”

      “为了孩子,多辛苦都值得,你不会后悔。”

      不一会儿,达玛的丈夫多吉满头是汗地赶来了,怀孕两个月的妻子和郭湄一起被借到八一镇监考,没想在考场里坐着坐着就见了红,达玛还说不要紧,等考完再看医生,幸亏郭湄坚持立刻送医,方能化险为夷。憨厚粗朴的藏族大汉对着郭湄说了十七八遍谢谢又说了十七八遍托及切,才抱着妻子小心翼翼地离开。

      望着两人叠在一起渐渐远去的背影,郭湄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疼。

      当然,一点点的触景生情并不能影响她太久,两年多的平静生活,她早已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郭湄看看时间,考试结束了,回去也没她什么事,既然来了八一镇,不如去看看梅朵。她在尼洋河畔的尼池小学上班,一周都未必进城一次,和梅朵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走下两层楼来到外科诊室,就见屋里略显忙乱,一班护士跑进跑出,走廊上还有几位制服人员在和医生低声交谈,郭湄连忙躲到一边,找了个看起来相对闲的悄悄问她怎么回事,小姑娘认识郭湄,一边飞快做着笔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急诊接了个创伤性血气胸,外科这边全叫过去了。”

      “那那些公安……”

      “枪伤。”护士咂咂嘴,“说是和偷猎老虎的人干上了,子弹穿胸,墨脱县救不了送过来的,到医院已经休克了……”

      郭湄恻然,墨脱县存活着中国仅有的几十只野生孟加拉虎,盗猎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最高可判死刑,这些人顽抗起来那都是不要命的。梅朵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下不了手术台了,如果很快下来,那意味着……郭湄也不希望如此。

      不敢打扰他们抢救生命,和小护士打了声招呼,郭湄就准备离开,转身经过抢救室外的护士站时,地上一团脏兮兮黑黝黝的东西撞进了她的视线——

      一个背包,一副皮手套,还有一条蓝白相间的格子围巾,重重血污之下,她依然能分辨出自己生疏、蹩脚,却灌注了全部思念与爱意的针线,骇人的弹孔附近,三个银丝绣上去的字母还依稀可辨——Kuo。

      郭湄慢慢走过去,慢慢打开背包,相机,镜头,闪光灯,三脚架,一样一样,都那么熟悉,她似乎还能听到背包主人调侃的声音,“做我的助理,还需要订餐、买烟、打伞、送信、加油、洗衣服以及安保和急救……”

      “这是谁的?!谁的?!”郭湄攥着围巾尖叫起来,不等护士回答便扑了过去,“里面那人叫什么?!是不是叫郭行云?!是不是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郭湄郭湄你冷静点……”护士把她压到椅子上坐下,“他是姓郭,听说是台胞,你认识他?对了你也姓郭,他是你家人?……郭湄?郭湄!”

      小护士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把她拽得死紧,要生吞活吃了她似的郭湄,突然就面色煞白地不说话了,两眼直勾勾盯着自己,嘴唇一丝血色都没有。“你没事吧?你是不是有点低血糖?”小护士担忧地摸摸她冷汗直冒的额头,“你坐着别动,我去倒杯糖水啊……”

      “不用!”郭湄一把拉住她,“他……他进去多久了?”

      “大概半个小时,你放心,分局领导都来了,他们说他是保护林区的英雄,要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抢救回来。”小护士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好人有好报,一定没事的。”

      郭行云是被盗猎分子所伤,又是身份敏感的台胞,郭湄毫不怀疑地区医院会倾全院之力去完成警方的要求,可这是偏僻的林芝,是边陲的边陲,若条件优越技术完善,许怀谨何必在这里一呆就是五年!

      还有那个郭行云!没事跑来西藏干什么!还去墨脱!还去招惹盗猎分子!嫌命太长是不是!郭湄坐在抢救室外的长廊上,手指绞缠着残破的围巾,时间太久,丝线都被凝血板结,硬硬的硌着她的手,很痛,一直痛到她全身每一块骨头里去。

      但是她没有流泪,所有的眼泪都在两年的夏天流完了,再度踏上高原的那一天起她就没再为他哭过。她发誓要把这个男人从生命里永远剜去,而现在,即使他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郭湄也好像,真的不会再流泪了。

      只剩一遍又一遍的祈祷,不是爱人也是家人,愿上天垂怜,让他平安脱险,长命百岁。

      小护士拿来糖水,她捧在手里忘了喝,小护士打来晚饭,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她以为自己会想很多很多,从鼓浪屿的第一面,到福泽园的最后一眼,一幕一幕,她全都记得,可事实上她什么都没想,就那么坐着,呆呆注视着“手术中”三个亮着灯的大字。

      郭行云,你要活着,要好好活着,是我负了你,若有报应,该承受的是我,不是你。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中”的字灯终于灭了,郭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快没有,留守医院的几位警队领导越过她抢上前,围住领头的医生,她终于听到人群中央外科副主任沉稳的回答,“幸不辱命。”

      四字定音,字字千钧,郭湄一下坐倒在长椅上,脸颊深深埋进满是血腥味的围巾,感谢上苍没有残酷到底,戏弄了她一次,没再戏弄她第二次。

      “那个郭行云,到底是你什么人?为什么不去见他?”小护士八卦兮兮地问。郭湄笑笑,“是我家一位长辈。我来西藏他们全都不同意,闹得很僵,被他发现我就惨了。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啊,绝对不能说我在这里。”

      小护士心领神会地点头,郭湄略放下心,转身要走,正碰上梅朵意味深长的目光。

      “你也别告诉怀谨哥。”她走过去,使劲捏了捏梅朵的胳膊。

      警队派了专人在医院陪夜,有局长一句“不惜一切代价”,费用,护理,都不用郭湄担心,赶在警察来收拾郭行云的物品之前,她借着小护士的掩护悄悄把围巾放回去,然后便匆忙离开了八一镇。小护士和梅朵果然守信,第二天,郭湄和往常一样上课,带自习,巡查宿舍,整整一个白天都没出任何状况,倒是尼池小学的学生们以孩子特有的敏感,不约而同发现了她的异样——郭老师昨天没睡好吗,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疲惫?

      他们当然想不到,这一天熄灯之后,郭老师一分钟都没耽搁地驱车去了八一镇。

      其实郭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来,郭行云已经脱险,她没必要再牵肠挂肚。但是……就看一眼吧,一眼就好,亲见他真正平安无事的模样,自己大概也就不会像昨晚那样噩梦连连。

      死亡的阴影,只能用生命的安详宁谧来消弭。

      地区医院没有完全意义上的ICU单元,但院方给郭行云安排了最好的加护单间。加护病房管理严格,郭湄不能进去,只能躲在观察室里,隔着小玻璃窗沉默地凝望。因为她和郭蓝的关系,以及鸿运和郭氏的合作,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跟郭行云老死不相往来,可她也从没想过两个人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重逢。巨量的失血让他一直昏睡,除了露在外面接受静脉滴注的左手,他整个人都裹在雪白的被子里,曾经黝黑红润的脸庞,也和枕衾的颜色融成了一体。那不是她熟悉的,生机勃勃,笑容和煦的郭行云,亦不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的,眸色冰凉,愤怒绝望的郭行云,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很安静,很脆弱,很陌生,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若她现在走开,尼池小学的郭老师对他来说,就是个不曾出现过的路人。

      可是她怎么走得开,两尺见方的玻璃窗,重重仪器插管中的匆忙一眼,如何填补心里那块无论怎么掩饰,都伪装不了的空白。

      “这个病房有两组护士日夜轮班,我们会照顾得很好,血气胸看着可怕,其实恢复起来很快,湄湄别担心。”

      梅朵,郭行云的主治医生,在她身后柔声安慰,郭湄回头,报以一个感激的笑容。当初她到林芝没多久,许怀谨就被派去支援更艰苦的米林县,而郭湄自己则去了离八一镇不过二十公里远的尼池小学。一个南方姑娘初涉藏区,梅朵照顾她倒比鞭长莫及的许怀谨更多些,两个姑娘渐渐成了好友,此刻相视而立,无需多言,梅朵给她的,正是她最需要的温暖和鼓励。

      有包容宽厚的许怀谨,有善解人意的梅朵,有已经会喊她阿妈拉的乖女儿珠珠,命运虽然不怎么眷顾她,至少没把她的一切都夺走。

      在观察室里站了一会儿,有护士推门进来,郭湄眼角一扫,看清她手里的东西,立刻问道,“这是做什么?”

      外科病房的护士大多认识郭湄,但除了昨天抢救室外的小姑娘,其他人都不知道她和加护病房里那位的渊源。护士扬了扬手里的围巾随口答道,“病人下午醒了一会儿,发现换了病号服,立刻要找这玩意,一给他就抓在手里不肯放了,这么脏的东西哪里能进病房?只好趁他睡着拿出来洗一洗。”

      这么大人了,一言一行还这么孩子气,郭湄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从最初那条送错的睡袋,到绿松手链,到Kebaya,到陨铁戒指,收拾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他送过这么多东西。她一样不漏,全部打包寄回去了,可那条羊毛围巾,他一直都没有还。

      那是她送给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羊毛沾了血不好洗,给我吧,我来想办法。”不等郭湄开口,梅朵先一步从护士手里接过了围巾。

      回到早已漆黑一片的学校宿舍,郭湄点起蜡烛,兑了温开水,用医院带回来的硼砂和甘油溶液一点一点涂擦围巾上的血迹。血迹太厚,留得太久,郭湄换了不知多少盆水,整瓶甘油都用完了,蓝白格子上依然遍布着深浅不一的色块。还有原本不大的弹孔,因为孔沿一圈羊毛都已烧焦,剪掉以后,别说是郭湄,再巧的织女也补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郭湄去尼池村相熟的阿妈家讨了一些羊毛线头,修成一只乒乓球大的线团扣在弹孔上,本该是一块醒目补丁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颗憨傻的毛球,虽然都是蓝白两色,毕竟和原来有一些色差,再加上洗不掉的血渍,这样丑陋的围巾,郭湄看着都难过。

      他大概再也不会戴了,而她,也再没有机会织一条新的围巾给他了。

      梅朵倒是很高兴,摸着被郭湄精心洗过晾干还拍松的围巾嘻嘻直笑,“真要拿我的名义送回去?你费了一天一夜功夫才弄好的啊。”

      不用梅朵的名义,还能用谁的名义呢?需要梅朵帮忙的,也不止是一条围巾。郭行云现在的样子和他第一次出现在原乡时差不多,满脸都是胡茬,而除了那个装满摄影器材的背包,他的行李全落在了墨脱的山林里,郭湄跑遍了林芝为数不多的几个商场才替他买齐了剃须刀和内衣裤。术后两天郭行云可以进食了,郭湄又觉得地区医院的食堂从菜式到口感都远远不能满足病人的需求,自己买来食材,按着网上搜来的食谱煲了清淡营养的汤水,甚至淘宝了台湾调料来补充林芝农贸市场的不足。

      自然,所有吃的喝的用的,都经梅朵之手,以医院特殊照顾的名义送进了加护病房。而从郭行云不再成天昏睡开始,郭湄就没在观察室的小玻璃窗前驻足过。她只能躲在护士站里听小护士们八卦,那位台湾同胞打理清楚了原来还挺帅的,就是太酷了总是不笑,不不不,今天他笑了,卓玛喂他喝汤的时候他笑了,卓玛出来的时候脸都红了……

      郭湄听着听着也笑了,原来他真没有说谎,留着一把乱发胡子,来搭讪的会比较少,那时她不信,说他自恋,还说谁吃饱了没事会主动搭讪他。

      可就有那么个傻女孩,四年前吃饱了没事去搭讪他,四年后的现在,默默照顾着他的衣食,却连面都不敢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喋血林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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