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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君无戏言 ...

  •   我从来没想过
      我会这样做
      从来没爱过
      所以爱错我
      从哪里起飞
      从哪里降落
      多少不能原谅的错
      却不能重来过

      ——王力宏 《爱错》

      郭湄端水回到客厅时,郭行云已经吸得差不多了,接过水杯,示意她照顾吴老太,自己起身往洗手间去。吴老太通了气管,虽然还是口舌僵直,至少神色舒缓了下来,郭湄稍稍放心,回想刚才,方深觉郭行云作风之果断硬朗——给素不相识的老人吸痰,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包括她自己,忍得下那份本能的反感,也并非没有原因。

      不一会儿急救车到,医护人员接手吴老太,郭行云跟车去了医院,郭湄则留下来找邻居照看坏了窗户的屋子,并联系村委会联系吴老太的家属。不想吴家唯一和老太太同住的小儿子一家去了辰州乡下,接到电话立刻往回赶,最快也要三小时。郭湄不可能留在内田村等他们,交代完事情就拿出郭行云留下的车钥匙,自己开车去和郭行云会合。

      吴老太是中风,镇上的卫生所救治不了,急救车直接把人拉去了位于同安区的市三院。郭湄和村委主任赶到时,老太太还没从急救室里出来,村委主任取了钱,归还了郭行云刚才垫付的费用,就匆匆离开去办住院手续。郭氏师徒俩忙活了一上午,到现在才有功夫坐下来说话。

      “今天,实在是谢谢郭老师了……”郭湄很认真地和他道谢。郭行云反问,“你这是替吴家人谢我?那谁来替他们谢你?”

      “不是……我是说……”郭湄犹豫着,说不出吸痰两个字,怕郭行云不想再听,谁知不用说,他能也猜到她意思,反过来安慰她,“我们常年出门在外,比这更夸张的也见过,没什么。”见她还是眉头不展,又笑着说,“东奔西跑的人抵抗力强,总比你安全,不用想太多。”

      郭湄想起他每次出门几个月,回来都野人一般,的确是不劳别人多操心的模样,便释怀不再去想。两人肩并肩坐着,郭行云忽然问,“你学过中风急救?”

      “也不算学,只是大概知道一些。”郭湄垂下脸,望着医院走廊上深绿色的踢脚线,“爸爸去世时阿嬷中风过,后来我就自己查了书,降香姐——怀谨哥的女朋友也教过我,只是阿嬷那一回中风处理不及时,恢复得很差,后来又中风过两次,现在已经完全不能下床,神智也不清楚,我跟她说话,她都不知道我是谁。”

      一个长期瘫痪在床又意识模糊的病人,会给家里带来多大的痛苦,郭湄深有体会,面对同样病症的吴老太,郭湄也很难说自己的一举一动,仅仅是想救人,还是想弥补当初因无知而造成的遗憾。郭行云听到这里当然也懂了,没有更好的安慰,只能随她叹息一句,“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

      郭湄却摇头,“最不容易是阿嬷自己,她小时候父死母嫁,族里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块布那么养大,太嬷怕她无依无靠被婆家欺负,才叫她嫁来郭家跟着自己;可是郭家太穷,几个孩子除了我爸都没养活,七八年爷爷学人家偷渡美国,有人说他没到岸就死了,有人说他被抓死在监狱,反正是再也没回来,爸爸辍学出来打工,她就跟到厦门做保洁,做保姆,甚至到薛岭给人擦墓碑;她一辈子吃苦,以为到老总算能享福了,结果……”

      郭湄没有继续说下去,郭家的悲剧固然漫长,却也在郭行云面前说得够多,不值得他再浪费时间重听一遍,郭湄搓搓脸,笑道,“所以我是不可能像郭老师那样啦!”

      阿嬷病着,母亲老了,他的取景器里有整个世界,她的世界就只能是海峡西岸这座小小的岛屿。

      她是这么想的,可是郭行云不同意。

      “二十出头的小查某,说什么不可能。”他揉揉她脑袋,“总有机会的。”

      她还是笑,他就还是揉,而且更加用力,“不信?总有一天拐你出去环游世界。”

      郭湄坐在他身边,等他移开目光才顺了顺被他揉过的头发。这动作爸爸生前经常做,早些年怀谨哥也会做,郭行云是第三个,亦父亦兄亦师的感觉很微妙,昨天他拧她鼻子的时候更明显,要不是暮色低迷,她都担心自己的脸会不会红得太反常,就算是现在……似乎,也还有一些隐秘的矛盾和纠结,不能坦然接受,又孺慕着不舍得离开。她悄悄望着他的侧脸,鬓角整齐轮廓清俊,比起一个月前俨然又换了个人,只那道伤疤还留着断断续续的印迹,要不是这么近看,几乎已经瞧不出端倪。

      下回再见,就该完全消失了吧?可见多深的伤口,最后都能被时间填平。

      时针过了十二点,吴老太太终于从急救室出来,医生说幸好抢救及时,说话行动不会有太大影响。郭湄松了口气,跟着郭行云和村委主任一起到住院部把老人家安顿好,想着家属很快就会到,也许还有话要问,便不急着离开。郭行云和村委主任出去买午餐,她就在病房里扯了张椅子小憩。迷迷糊糊刚要进入梦乡,就感觉到衣袋里调成静音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湄湄,你在哪?”

      “在同安啊,昨天不是和你说过了?”郭湄快步走出病房,压低了声音说话,那边郭蓝的音量也很低,“湄湄,你能不能跟郭行云请半天假?我……有事找你……”

      先不说这个时候适不适合中途落跑,光听她声音郭湄都觉得莫名恐惧,“出什么事了?你是不是在哭?”

      “没有,没哭。”

      那样浓重的喘息和鼻音,还敢说自己没有哭,昨天晚上都喝成那样,还说自己没有醉,明明死心塌地眼里再看不到别人,偏偏嘴硬得就是不肯说一句我喜欢你……郭湄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所以,蓝蓝,你现在酒醒了?昨天晚上的事你都记起来了?……”

      郭蓝“嗯”了一声,接着沉默了很久,“湄湄,刚才,阿谦跟我求婚了。”

      “求婚?!刚才?!”郭湄一时反应不过来。

      “昨晚上我把他给睡了。”

      有那么一瞬,郭湄相信自己出现了幻听,于是后面的对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事实上她根本就意识不到郭蓝又说了什么自己又回了什么,握着手机坐在病房外面,眼前只是一片雪白墙面,投影着昨夜今晨发生的一切。一群人去原乡狂欢,什么狂犬疫苗什么禁忌都抛到脑后,郭蓝醉了,她也醉了,阿谦来得晚,他是不是也醉了她不知道,所有记忆结束于扑进家门的一刻,而那一刻,站在她身后送她回家的,确定不是许怀谦……

      “湄湄?”

      郭行云从长廊尽头走来,身影和声音都异常遥远,郭湄偏头去看他,触目却是正午刺眼的阳光,她本能地闭上眼试图站起来,却在起身的刹那,软软地跪倒下去。

      醒来的时候,郭湄发现自己躺在急救室旁边的护士站里,护士站没有床,身下只有几张拼起来的椅子,面前一张因为背光而格外黝黑的脸,脸上一双凛凛盯着她的眼睛。

      “郭老师……”郭湄想坐起来,还没使上劲就被他摁了回去,“别动”。

      郭湄才略动一下就觉得脑仁生疼,乖乖不敢再动。郭行云跟护士讨了一杯糖水让她喝下去,又跟她要身份证,郭湄迷糊不解,“要身份证干吗?”

      “给你挂个号。”

      “不用不用,我就是饿的……”

      “你也好意思说,早上是不是没吃饭?”郭行云很不高兴,眉心长出一条深深的纹路,郭湄嗫嚅着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何止早上没吃,昨晚只顾着喝酒,算下来差不多24小时没正经进食,又东奔西跑一上午,不低血糖才怪。郭湄就着他的手喝完一杯浓浓的葡萄糖水,原本只剩黑白两色的视野渐渐恢复了真实的色调,这才扶着椅背慢慢坐起来,“郭老师我真没事,以前上学来不及吃早饭也晕过……”

      “以前是以前,你刚打完疫苗,情况特殊。”郭行云淡淡地威胁,“还是你想重打一遍?”

      郭湄只好乖乖交出身份证,挂完号量体温、测血常规,医生确认无碍了,郭行云才带她离开。吴老太已经脱离了危险,郭湄本想等她儿子来了再走,郭行云说什么都不同意,吴主任见她一张白中泛青,血色全无的脸也一叠连声说不用,一比二无效,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就被郭行云拖上了车。

      “郭老师,才刚过中午,我们再走几个村子吧……”郭湄还不甘放弃,巴巴地求他。

      “不行。”

      “那现在是——”

      “送你回家。”

      “不要啊……”

      “怎么了?”

      “我这个样子回去我妈会看到……”

      “你怎么不怕我看到?”

      郭湄立刻低头,默默地啃三明治,这副尊容的确不能见人,刚才翻下遮阳板揽镜自照,差点吓得二度晕倒,如果郭行云坚持要送她回家,她得在小区里找个凉亭先睡一觉,褪一褪眼圈,养一养气色再上楼……

      结果,严重缺觉的郭觉主,没等车子开进厦门岛就在副驾上睡了过去。这回她是被人捏着鼻子弄醒的,四下一看,车子停在皇冠假日的地下停车场,某人手撑着副驾车门,似乎已经瞧了她很久。

      “你再不醒,我就直接抱你上去了。”

      “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能走……”郭湄揉揉眼睛,连滚带爬地下车,跌跌撞撞跟着他进电梯。酒店开房什么的,她知道这样不太好,可是她太疲倦太困顿了,脑袋里从左太阳穴疼到右太阳穴,恨不得就地躺平,睡死过去,与其回家让母亲担心盘问,不如把一切都交给身边这个想来应该很安全的家伙……郭湄恍恍惚惚地晃进房间,来不及打量他的住处,来不及咂摸那些高贵冷艳的器材,甚至连声谢谢都没力气说,便一头栽倒在King Size床上,陷入了最深最沉也最踏实的黑甜乡。

      这一觉才真正做到了睡时酣然无梦,醒后恍如隔世。没有时钟,没有自然光,窗帘密密地拉上了,四十平的房间只有书桌前亮着一盏小小的落地灯,灯下一道沉隽坐影,不见简牍纸帛,亦无博山薰炉,可灯影太过静谧,似乎只缺一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来补齐红袖添香的意境。

      可惜屋里除了他就是她,也不知道呼呼大睡的时候有没有打鼾磨牙流口水……

      “醒了?”郭行云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大概见她睡饱了,不再那么担心,眉宇间有了几分笑意,又被屏幕遮去大半面容,一双黑眸单看起来,竟是平时不曾见过的温柔。郭湄蓦然觉得有点热,想掀开被子,手捏住被角,却又扯过头顶,闷在被窝里呜呜回应,“没呢,我再睡会儿……”

      “再睡晚上又睡不着了。”郭行云走过来隔着被子摸摸她的头,“起来吃晚饭了。”

      郭湄磨磨蹭蹭地钻出被窝,抱着被子醒盹儿,郭行云将她手机递过来,“三个未接来电,两个郭蓝的,一个许怀谦的,要不要回过去?”

      郭蓝,许怀谦……

      郭湄脑中嗡地一响,这才想起来,蓝蓝中午那通电话是想见她,虽然后来又说算了不用,可那么惊悚的消息,她怎么着也不应该把她抛在一边不闻不问一下午,还有阿谦,他找她又想说什么?……

      刚才还觉得热的室温,似乎飞快降了下去,那些来不及入梦的记忆碎片,又在清醒以后卷土重来。原乡怀旧的留声机伴奏里,小K咿咿呀呀唱着徐小凤的老歌,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装欣赏欣赏一瓶花,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就好像要浏览一幅画……郭蓝擎着酒杯跑上去,夺下小K的话筒自己唱起来。漂亮的蓝蓝是原乡多少年的台柱,就算醉眼朦胧,一样唱得千娇百媚,染了酒意的眼眸流转生辉,比平时更加动人,酒客们纷纷叫好,艳光中落进杯里的一颗泪,似乎谁也没有看到。

      只怕给他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只好回避他,虽然也想和他说一句话,怎奈他的身旁有个她……

      蓝蓝唱了许多歌,也说了很多话,大部分她都记不得了,唯有一句让她入耳一震,“阿谦心里一定有个人,喜欢却得不到,就像怀谨哥和我,你也一样。”

      一句话戳破四个人的秘密,郭湄心惊肉跳,一口酒堵在嗓子眼半天才咽下去。许怀谦瞒不过许怀谨,郭蓝瞒不过郭湄,朝夕相处的手足默契,她怎么能指望蓝蓝毫无所觉?郭湄沉默着不敢追问,就听蓝蓝笑嘻嘻地在她耳边吹气,“安啦,不会说出去的,暗恋的滋味我知道,说穿了,朋友,不,兄妹都没得做……”

      的确是不堪设想的后果,许怀谨和父亲一样,是她内心深处最不能见天日的秘密,后一个,她在某个混乱疼痛的夜晚隔着万里电波泄露了,前一个,她严防死守还是被一起长大的姐妹察觉了,也许,也许秘密也是有生命的吧,会生根,会萌芽,会长大,砥砺研磨,辗转反侧,终有一天还是慢慢凋落,变成不再疼痛的伤口,。

      这样一想,就算是怀谨哥知道,似乎也没有什么。

      只是阿谦和蓝蓝之间……还没寿终正寝的秘密,就只能是秘密,她碰了碰郭蓝的酒杯,喁喁低语,“怀谨哥是没希望了,我更没希望,你还有,蓝蓝,加油。”

      后来阿谦过来了,后来大家都喝高了,后来她趴在郭茗身上不肯下来,拼尽最后一丝理智和许怀谦保持严格距离。郭茗抱着她,阿谦抱着蓝蓝,两个女人四脚悬空还在不停打闹,蓝蓝加油,湄湄加油……

      她油尽灯枯地回家了,蓝蓝那边,却是一场熊熊燃烧的豪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君无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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