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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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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望江楼。
【许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一仰脖子,用力灌下一杯酒,露出一张俊朗中带点稚气的脸。
两道此刻拧在一起的浓眉显出他的耐性有限,而且已经快用完了。
那个叫许伯的小老头慢悠悠的绕过这个华衫少年,走到窗口望了望,沙哑著道:【大少爷,老爷已经写过信函,何况老爷说每年的三月,那人都会到望江楼来钓鱼,你只要等著就行了。】
【钓鱼?】少年人一撇嘴,瞥了眼望江楼底延伸出去的宽广的平台。
的确是个钓鱼的好地方,但谁会在三月天的时候跑望江楼来钓鱼?
又能钓到什麽样的鱼?
【我究竟要等谁?我都没见过他,那老头就那麽肯定我认得出来?】烦躁的抓抓脑袋,少年人忍不住埋怨出声。
如果不是那臭老头说这是他最後一个机会,此时的他应该在扬州最大的‘无双院’中享受著陈年美酒,更享受著目前天下最红的清倌人柳无双所展现的独门琴技。
柳无双心性高傲,容貌倾城,而且萍踪无影,这次她借宿扬州无双院半年,却只见过三位客人,就连他,堂堂关中首富的嫡长子,崔道弥,也是在经过五个多月的等待後才有机会见上一面,结果却被自己的老爹破坏了。
【老奴不知该如何形容,但老爷说只要大少爷这几天都在这个位置上等,一定等的到他,等见到了,老奴自然认得出来。】许伯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
【罢了,罢了。】崔道弥挥挥手,许伯只是他们家看门的,老头子怎麽可能对他详说。
话说回来,如果他不是被自己的老头踢出家门,身边早该是丫鬟成群,又怎麽可能跟著个看门的老头。
尚来不及继续抱怨,就见江畔上起了一阵骚动。
一艘正在靠岸的精雕细琢的画舫引起了不少人的惊叹,崔道弥也忍不住站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就低呼道:【柳无双!是柳无双的画舫,船头站著的那个不就是她的随身管家吗?她怎麽到了这里?】
他太熟悉那个管家了,过去的五个月里,他想方设法的接触那个管家,想请那个管家给个方便,把他的心意带给柳无双。
整个扬州城的人都知道,崔大少爷痴心一片的追著柳佳人,甚至为了佳人被自己的父亲逐出家门。
对此,他无法否认,他承认自己是爱上了柳无双,就在柳无双刚到扬州时的那次惊鸿一瞥之後。
【少爷,您要找的人已经到了。】许伯忽然指向画舫。
一行人从画舫里走出,为首的是一个长的很好看,脸上带著笑意,眼睛里闪著光芒的人,一个有四条眉毛的人。
陆小凤。
当然是陆小凤。
除了陆小凤,还有谁能让柳无双在三月天里坐著画舫送他来?除了陆小凤,谁能在离开柳无双的画舫时仍然精神饱满,态度随意?!
崔道弥呆了。
他是第一次看到四条眉毛的人,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柳无双的画舫里有男人走出来。
从来没有人,甚至连他都没有踏上过的画舫里居然有男人走出来?!
简直不可原谅!
所以崔道弥动了,他一个鹞子翻身直接从望江楼跃下直扑陆小凤。
一声龙吟,腰畔的剑已然出鞘。
所有的人都惊呼出声,许伯更是惊讶的差点昏过去。
少爷被赶出门前老爷曾再三交代,此去望江楼是对那个贵客有事相求,务必好言好语的请那个贵客收留崔道弥。
如果得罪那个贵客,或是崔道弥在那个贵客身边寄宿一段时日後仍无长进,那崔道弥就永远也休想恢复关中第一富豪的娣长子的身份。
但现在,少爷……却拔著剑冲了过去。
崔道弥是大少爷,起码曾是关中第一富豪家的大少爷,今後也有可能继续当他的大少爷。
这样的大少爷虽然学过剑术,但通常不怎麽样,所有教过他的师父都更乐意教他轻功,起码逃命的时候很管用。
当然,扑向敌人时也很管用。
所以当陆小凤抬头时,就见到了一个一身华服,一手提剑,一脸杀气的年轻人以很快的速度扑到他面前。
剑光落下,陆小凤迎著剑光屈指一弹,崔大少爷就被弹到江里了。
其实崔大少爷本来是可以不被弹到江里的,只要他放开握剑的手,那现在他人最多落在画舫的栏边,但崔大少爷的脾气也很倔,他宁可连著剑一起飞出去也不愿放手,就这点来说,陆小凤还是挺欣赏他的。
所以当崔道弥喝饱了江水,探出头破口大骂时陆小凤已经不生气了,反而笑眯眯的站在一旁绕有兴趣的打量他。
【你没事吧?】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崔道弥抬眼,才发现这个可恨的小胡子身边站著个身穿月牙色衣衫,笑容温和的年轻人。
他本来不想理会这个小胡子身边的人,但眼前真诚静雅的笑容实在让人无法抗拒,更无法对它抱有敌意。
他将左手伸出来,很快的被拉了上来,年轻人一把扯下身上的披风裹住他,顺手抚上他已经毫无知觉的右臂。
很快,他的右臂就恢复感觉,可以握手成拳了。
【呃,谢谢。】崔道弥腼腆的一笑,回过头去朝著陆小凤吼【你就是那个要我跟著你当小厮的疯子?!呸!你休想!小爷我是崔道弥,你算什麽东西!】
陆小凤忍住笑,无辜的眨眨眼,向花满楼问道【这就是你受人之托,特意来接的人?真的是‘人’?】
花满楼笑著点点头,转向崔道弥的方向,浅浅笑道【在下花满楼,我才是前来接你的人,你不会成为在下的小厮,在下也不是疯子,而且与你一样是人。】
瞪大了双眼,崔道弥在陆小凤张狂的笑声中既尴尬又无措的对著花满楼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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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下姜茶,崔道弥闭著眼睛感受到一股暖意游遍全身,他舒服的呼出一口气,动了动还有点酸痛的右手臂。
在许伯陪著笑,脸色灰白的连连点头下,崔道弥终於相信这个长相俊美、气质怡然却是看著比自己还单薄一些的花满楼就是他老爹要他跟著的人。
但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年轻斯文,随时都有著温和的笑容,让人愉快、心安的人……是个瞎子……
花满楼是瞎子?!
把他从江里拉上画舫,精准的抚上他手臂的穴位,站在让人痛恨但的确洒脱俊朗的陆小凤身边却丝毫不显逊色的人是瞎子?!
……
那他老爹要他跟著一个瞎子学什麽?
一拍桌子,崔道弥忽然大声说【我知道了,老头子一定是要我保护你!花满楼,你放心,就冲著你今天拉我一把,上刀山、下火海的小爷也跟你上!】
【哈哈!咳!】陆小凤差点被盘子里的点心呛死,对著崔道弥摇头道【年轻人,难怪你爹要你出来历练。】
【你说什麽!】崔道弥拿眼睛瞪他【花满楼毕竟……毕竟那个……反正小爷我护他护定了!老头子说了,若是无法做到他满意,我就休想回去。】
花满楼淡淡一笑,顺手沏了杯茶给陆小凤,浅浅笑道【多谢道弥兄的好意,在下平时可以打理自己。说照顾是崔老爷子的客气,道弥兄若不嫌弃,不妨将这段时日当作与我们一同出游?】
崔道弥果然被不留痕迹的转移了注意,兴致勃勃的问【我们要去哪?】
【近日‘兵谱山庄’有次聚会,道弥兄可有兴趣?】
崔道弥更感兴趣了,道【哦?是江湖聚会?那岂不是可以见到许多人?】
【据说只要是兵器谱里有所记载的兵器‘兵谱山庄’里都有,向来这次聚会理当热闹非凡。】
【你去那……】崔道弥虽然闭嘴的快,但花满楼又怎会猜不到他想说什麽?!
毫不在意的浅浅一笑,道【在下虽然身有眼疾,但仍喜欢让人愉快的地方。而有朋友的地方,都是令人愉快的。】
崔道弥一愣,随即懊恼起自己的心直口快,他暗暗的拧了拧自己的胳膊,努力的克制著不期然的鼻子一酸。
望著花满楼真诚平和的笑容,看他毫无停滞的在三人的茶杯中注满茶,崔道弥忽然觉得老头子把自己踢出家门,却让他遇到眼前这个豁达坦诚的人也是件不错的事。
陆小凤看著崔道弥的样子挑眉一笑,这小子还不知道花满楼的笑容,究竟是经历了多少磨难後还保有这份平和并依然这般纯净……
同时他也暗骂自己缺心眼,他居然又忘了花满楼的眼疾!
不过不要紧,忘了花满楼身有眼疾是花满楼的朋友的通病,而花满楼也从不在乎,就像花满楼曾经说过的,他已经拥有很多,甚至比很多人都拥有的多,所以他比很多人都快乐的多……
抬起头,果然见到花满楼朝著他这个方向露出一个温暖并带著默契的笑容。
【崔道弥】陆小凤对著崔道弥一抬下巴【你那麽兴致勃勃的,是想见谁?】
崔道弥立刻露出一脸的敬意,十分向往的大声道【西门吹雪!】
【咳。】
这次呛到的是花满楼。
他有些慌乱的吸了口气,脸上泛起些许薄红,乍然听到西门吹雪的名字,竟让他心神一乱。
仿佛一坛在树下埋了许多年的酒,忽然被拍开了封泥,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这份思念,从离开万梅山庄时便开始一点一滴的累积,如江南的春雨,本以为是沾物不沾衣,谁知早已渗入了心底……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玩味著的点点头,瞥了眼略微有些走神的花满楼。
口中却向崔道弥问道【你知道西门吹雪?】
【当然知道!】崔道弥像受了什麽侮辱般的瞪陆小凤【莫说天下用剑的人,只要有点见识的谁不知道西门吹雪!谁不佩服西门吹雪!】
【哈,我就不佩服西门吹雪!】一声冷哼,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屋子里,这人的身手不但快,而且轻灵,轻灵的好似一抹月光,不知何时洒了进来。
花满楼微微一笑,重新调回了他刚刚侧身转向窗边的身子。
那人一转亮晶晶的眼睛,接著道【只是崔大少爷确实佩服西门吹雪,佩服的连他自己的名字也不要了,嚷著吵著要改名,改名叫‘崔雪’。】
崔道弥脸色大变,刚刚站起,却见陆小凤大笑著丢去一个八分满的茶杯,去势甚快,眨眼就到那人跟前,简直像要在那人的脸上砸出个洞来。
那人哈哈一笑,嘴巴一张,叼住那个茶杯,顺势一个後翻,再站稳时,嘴一松,已经空了的茶杯落在他手中。
且不说在这一个後翻中,满满的一杯茶全部进了那人的嘴里半滴未洒,单看那薄薄的青瓷茶杯丝毫不损就知道他叼住茶杯卸去内力时的那手功夫有多漂亮。
崔道弥看的眼睛都不眨,简直想拍著手叫他再来一遍,却见这个眼睛特别有神的人对著陆小凤摇头道【陆小鸡呀陆小鸡,你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招待朋友居然不用酒?!喊你陆三蛋真是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嘿嘿一笑,道【给你这猴精喝酒?你就不怕上面的脸和下面的脸一样红?!】
忽然出现的这人是司空摘星,独行天下且从不偷值钱东西的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他现在几乎被陆小凤气掉鼻子,翻了个白眼不理他,径自和花满楼打了个招呼,然後围著崔道弥转了一圈。
【小子】司空摘星顺手在崔道弥肩膀上一拍【叫你十四姨娘放弃去找的那串珠子吧,东西已经物归原主了。】
【啊?是你!】崔道弥瞪大双眼,惊讶道【你怎麽做到的?那天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吃饭给我家老头子贺寿,结果一眨眼,十四姨娘就说手上的珍珠手环不见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不见的,明明吃饭前还在,她直嚷著说见鬼了!】
当然,在老爷的寿筵上大喊见鬼,十四姨娘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司空摘星眯著眼睛得意的一笑,并不做答。
到是崔道弥自顾自的点著头,恍然大悟道【难怪你知道我想改名的事……】一顿,脸上不由一红,低咳了一下不再接著往下讲。
虽然他的确闹过要改名字,但现在忽然发现,他因为追著柳无双跑又吵著要改名而被老头子轰出家门的事好像是挺荒唐的。
他红著脸撇开头,不去看陆小凤和司空摘星调侃的眼神,却见到花满楼朝著他浅浅一笑。
那种温暖而了然的笑容顿时使他宽慰不少,丢人般的窘迫也轻松许多,不由争辩道【为什麽不能敬佩西门吹雪?!他是我心里的英雄,小爷我就服过他一个!那种孤寒高傲的性情,天下无双的剑法,杀完人後再对著血珠子那麽轻轻一吹,天下哪有第二个啊!】
花满楼也不驳他,只是柔声道【西门吹雪吹的,从来不是血。】
崔道弥一愣,刚想问什麽,陆小凤却抢先道【猴精,你也要去‘兵谱山庄’?】
司空摘星眨眨眼睛,语带神秘的说【我不是要去‘兵谱山庄’,我刚从‘兵谱山庄’那来。】
陆小凤一愣。
花满楼也一愣,随即问道【出事了吗?】
【嗯】用力的点点头,司空摘星道【‘兵谱山庄’大厅里的‘如意钩’不见了。】
【啊!】崔道弥大叫著弹起来【那‘兵谱山庄’现在一定乱透了。】
【也不是太乱】转著眼珠子,司空摘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神色【据说已经知道是谁了。】
【谁?】
【老实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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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知是惊是笑的一阵混乱後,众人定下明天一起顺江而下,前往兵谱山庄,随後各自早早的回房歇下。
花满楼却推门而出,带著难以克制的笑意疾步走到了江边。
他提著一只铅桶,却握著两支青竹制成的钓竿。
他是去夜钓,更是去见人。
果然,在他刚刚站定时,熟悉的气息出现在身边。
西门吹雪!
居然是原本该在万梅山庄里的西门吹雪。
月夜下,一身衣白如雪,在惯有的些许苍白的面容中带著丝冷峻的西门吹雪毫无声息的出现在江边,顺手接过花满楼递来的一根青色钓竿。
花满楼略微紧张的抿了抿唇,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
只能尽力克制了心底忽然冒出来的激动,朝著西门吹雪微微一笑。
看著眼前无比熟悉,思念许久的笑容,西门吹雪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放弃,丢开钓竿,伸手将他拉进自己的怀里。
用力的紧了紧圈著他的双臂,带点责罚的在花满楼的後颈上印下一吻。
花满楼一缩脖子,却没避开,也用力的收紧了环住西门吹雪的双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好想他。
真的好想他。
虽然他和西门吹雪都说过‘江湖男儿,不妨随性,不妨随缘’的话,但一直到重新环住这个熟悉的身影,感觉到这带点寒意却让他无比眷恋的气息,花满楼才知道自己的思念已然入骨……
迎上那急切的带点微冷的双唇,花满楼不可抑制的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让彼此的碰触不断加深。
【什麽时候察觉到的?】留恋的轻啄了下,西门吹雪的声音带著暧昧的沙哑。
花满楼微微平复了下呼吸,才笑道【司空摘星进来时,感觉到你的气息一闪而过。】
他会侧过身子,并不是因为司空摘星,而是发现了西门吹雪,如果不是太熟悉这个气息,花满楼差点以为是因相思而起的错觉。
轻轻的哼了声,西门吹雪显然不怎麽乐意花满楼把他和司空摘星相提并论,他和司空摘星互不顺眼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花满楼当然知道。
不自觉的笑出了声,花满楼略微定了定神,才轻轻一叹,低声道【西门,我……很想你……】
细细的看了花满楼好一会儿,看著他虽然羞涩却毫不闪躲的容颜,西门吹雪露出了个罕见的笑容,低低应了声【嗯。】
直到现在,那抹从花满楼走後就一直似有若无却始终紧紧缠在他心底的异样感觉才完全消失。
花满楼想他,这个无时无刻都很快乐并能照顾好自己的人也有在想他,这点让他很满足……
花满楼的坦诚他了解,却第一次如此欣慰。
他愿意把心底的话说出来……愿意坦率的说出这份思念……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