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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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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腊月,芙蓉苑后花院里的梅树开花了。
开的是那种素雅洁净的小花,莹白花瓣,淡黄嫩蕊,晶莹剔透,一朵朵宛如玉塑。微风过处,冷冽的空气里有幽微的暗香袭来。
梅树是他们幼年时种下的,如今想来,仿若隔世。
他说:“等我长大,要修一座大大的庄园,园子里一定要种满梅花。”
“为什么?”她不解地追问。
他于是笑:“因为你姓梅啊!”
后来梅树长大了,开花了,他们也一起长大,可是他却再也没跟她提过庄园的事情。或许他早已忘记他昔日的允诺,那整整一庄园的梅花。
壹
记不清是这一冬里的第几场雪,雪下得畅意,鹅毛也似飘飘曳曳,飘落城墙,飘落屋脊,飘满这古老城池的每一个角落,于是满目都是清冽洁净的白色。
街道上覆满积雪,仿佛铺就一张巨大的白色绒毯,踩在上面,悄无声息。
梅眉在吉瑞祥细细挑选着绣花线,这多少有些艰难,店铺里空荡而冰冷,她的手指冻得发僵。她只有不时呵暖手指,然后再去翻捡簸箩里的丝线。她绣花的丝线向来只在吉瑞祥买,这里的丝线是全城最好的,质地柔韧顺滑,色质清亮,绣出的图案清爽干净,鲜活如生。
吉瑞祥的老板早与她熟识,特地吩咐伙计端来一盆炭火,好让这位老主顾安心选购丝线。终于选好了,不过是几小卷白色的丝线,并不值多少钱。梅眉不好就这么走了,顺道又选了两幅上等湘绸,颜色选的也怪,都是黑色。
梅眉刺绣的技艺秋鹤是见识过的,所以当他在芙蓉苑看到林秋庭袍角的那株白梅时,立刻便想到那是梅眉的手艺。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他正在屋内缝补缉拿盗贼时弄破的衣衫,梅眉来了。她来还伞,几日前梅眉从吉瑞祥出来时被大雨困住,他刚好经过,于是便把手中的雨伞借给了她,自己却淋着大雨回家。
梅眉夺过他手里的衣衫,一句话也不说便开始飞针走线。补完之后却嫌留有补痕,于是便从自己随身的荷包中抽出一根金线,没有绷子,便叫秋鹤用手绷紧。
梅眉低垂着头,乌鸦鸦一头黑发流水般倾泻下来,洒落在秋鹤肩上臂上手上。他们离得那么近,近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声。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她清丽的面庞上,有淡淡的金红自她玉颊上升腾。她的睫毛每扑闪一下,秋鹤的心便会像失重一样飘飞。最后他只敢看她那双手,他想,人们口中常常说的,玉葱也似的手指,便是如此了。
那件衣服后来他并没有穿过,曾经破损的袖笼处绣了一条金色的龙,张牙舞爪,在云雾中翻腾。并不是不喜欢,而是舍不得。
梅眉离开吉瑞祥时,对街的翠红楼忽然无缘无故烧了起来。
站在素白的街道上,仰望火红的天空,梅眉莫名心悸。
原本冷冷清清的街衢,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人们纷纷围在翠红楼前观望,洛阳城最红的青楼转眼化为一团灰烬,不能不让人感慨,人群中不时有唏嘘之声。
秋鹤作为洛阳府衙的捕头,眼下正在现场清查,这是他的职责所在。有很多人在看着他,这一点他很明白,然而他还是从那些纷乱的视线中感觉到了两道与众不同的目光。抬头地瞬间,看见人群中婷婷而立的梅眉。
四目相视,梅眉展颜笑了,温暖的笑意与她身上披着的鹅黄色披风一起映暖了这寒冷的冬季。雪仍旧在下,飘飞在他们中间,仿佛要将这一点温暖隔阻。
“这里出了乱子?”梅眉伸手拢一拢风兜,露出纤纤的手指,映着暖暖的鹅黄,像是浸了冰的玉。
“嗯!”他笑着点头,呼吸却几乎凝滞,那手指,总叫他想到那日她帮他缝补衣衫的情景。
“秋捕头又该忙了……”梅眉轻蹙起眉,为他担忧。
秋鹤无可奈何的笑了:“这阵子洛阳城不大安稳,姑娘还是少出来走动。”
“是啊是啊!”不等梅眉答话,人群里乱哄哄接话声不断,“最近落梅山庄的人总是出来作恶,闹得鸡飞狗跳………”
落梅山庄!梅眉微微一怔,一霎时脑中只余“落梅”二字,心里不知为何扑通通跳个不休。耳旁恍惚有人轻笑:“整整一个庄园开满梅花,落梅纷纷,香彻满园,便叫它落梅山庄如何?”
贰
梅树旁有一座老屋,墙皮剥落,与芙蓉苑多少有些不和谐。
老屋曾经是一间柴房,里面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小时候,她常和林秋庭在这里捉迷藏。林秋庭是她的表哥,两人是姨表兄妹。梅眉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双亲,姨父姨母将她接到芙蓉苑抚养,待她如同己出。
老屋里留有他们太多的回忆,太多的欢笑,以至于每一次梅眉站在屋前都会失神。某一年他们在老屋里游戏时,表哥发现了这间屋子的秘密,那是一道暗门,暗门之后通往的是山的腹地。
他们手牵手穿越冗长的黑黢黢的暗道,来到山后的小河畔。那时节一场大雨甫停,河岸上爬满鲜肥的螃蟹。两人在小河边捉螃蟹,她被螃蟹钳伤了脚趾,疼得哭哭啼啼,他便背她回家,稚嫩的身躯因不堪负重而左摇右晃,他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哄她:“梅梅,螃蟹不够听话,还是那些花儿草儿的听话,咱们以后不捉螃蟹了,回去种花种草如何?”
她破涕为笑:“还是种花好!花儿好看!可是种什么花好呢?”
他沉思良久,郑重其事道:“当然要种梅花!”
后来他果真央姨父弄来梅树苗,两人亲手将梅树种在老屋旁,看它们发芽吐苗,一年年长大。
梅眉在老屋前伫立良久,方才走到门前。门早已换了,一道铜门替换了以前那扇破朽不堪的柴扉。屋内的杂物早被搬空,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药柜,药架,不知何时这里已经变成了林秋庭的药房。姨父暴死之后,林秋庭受了刺激,生了一场大病,这病自那时起就一直没好过,时断时续,长年罹患缠身,他的身子自然越来越弱,连人也因这病变得古怪起来。
没人能治好他的病,他厌恶那些无良庸医,最后干脆拒绝姨母为他请医看病。他央求母亲买来医书,一本本细细研读。或许是天资聪颖,他进展神速,渐渐地采摘草药,煎熬汤药这一类事情他都亲自动手。
沉疴渐渐得愈,性情却并未因此而变,依旧沉郁古怪,甚至有些阴鸷。
老屋的窗微敞着,可以看见袅袅的白烟飘出,药香四溢。他的影子在那些蒸腾的烟雾里飘荡,仿佛一个幽灵。
门是虚掩着的,梅眉轻轻一推就开了,发出轧轧的声响,惊动了屋里正在专心捣药的人。
“是谁?不是说没我的话不准进来……”恼怒的声音嘎然而止,他微侧着头,眼光定在门边那个纤弱的身影上,似乎愣住了,过了半晌才略含几分意外地道,“怎么是你?”
林秋庭穿一身暗沉沉的黑衣,许是过分宽大,令他显得单薄,看来竟有几分羸弱。在他的面前是一张长长的木桌,桌上摆放着十二个陶皿,每一个皿内都盛有红色的药汁,分明都是红色的,却又各不相同,或深一分或浅一分,的确是十二种不同的红。
梅眉没有答话,自顾走到桌边,看那些陶皿,那些深深浅浅的红,仿佛流淌的血液,令她忍不住发呕。她慌忙偏转脸去,不再看桌上那些药皿。
桌旁生着火炉,炉子上的药罐里汩汩响着,往外咝咝地冒着白烟,浓郁的草药味弥漫在整个屋子内。
叁
林秋庭手底下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巨大的药臼内时不时发出两声闷响,最后他完全停止了手中的工作。梅眉有一种感觉,表哥在遮掩着什么,遮掩着某些可怕的隐秘的事情。
“表妹来这里……有事找我?”暗门那里被一排笨重的药柜遮挡住,影沉沉笼罩在林秋庭头上,令他英俊的面容有一种阴郁的冷峻。
“我今日进城去买丝线,遇上一件大事。”梅眉低垂着头,斟酌语句,两人早已生疏了,儿时的亲密无间毕竟已是过去的事情。眼角的余光里瞥见他黑袍一角上刺绣的白梅,一色幽暗里唯一的亮色,清幽幽随风而动。是她的手艺,他总是穿黑衣,十几年如一日,只是每件衣裳都拿给她绣上梅花。绣得熟了,不用绣花样子,手底下飞针走线,株株白梅怒放,仿佛活了一般。
“什么大事?”林秋庭面上淡淡的,似乎并不在意。
“翠红楼被人放火烧了,有人说是落梅山庄的人干的!”梅眉鼓足勇气,一口气将话说完。
林秋庭斜瞟她一眼,唇角溢出一丝冷笑:“那又怎样?”
“我……我想问你……”梅眉的声音微有些抖,不知为何?在表哥面前她总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行动说话处处透着局促。
“想问什么?”林秋庭蓦然转头盯住她,“你怀疑我?你未免太抬举我,我不过一介病夫,连这芙蓉苑的大门都出不得,又怎会跟那个什么落梅山庄扯上关系?”
“我……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竟然完全忘了儿时的允诺,那落梅山庄,不是要为她建的么?梅眉苦笑,心字成灰。
“不是这个意思!你来我这里,就为了这些事?”林秋庭闭上眼,神情间似有无限苦楚,然而转眼之间便复常态。他话锋一转,“倒是你……你一个女子……平白地跑去翠红楼,那是什么地方?青楼!你是想辱没我芙蓉苑的声名?”他的目光锐利如锥,这样凌厉的目光,直令梅眉生出阵阵寒意。可是声名?梅眉不觉冷笑,表哥是不曾出去听过外人的那些话:“芙蓉苑,若非得冷家堡庇佑……”后半句话多半被一些淫猥的笑声所取代。
“是去见那个人么?”他语中多了一丝鄙夷,“改日我去禀明夫人,就说表妹与府衙的秋捕头情投意合,不如择日结成良缘,免得你们整日介偷偷摸摸的……”
他原来什么都是知道的,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梅眉瞪着他,只觉浑身冰冷,好似给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他羞辱她,竟然用如此恶毒的话语来羞辱她。
这话甫一出口,林秋庭便后悔了,原本他们是不该吵嘴的,可是他一听到她说那些话就忍不住要生气。他不忍与那悲哀失望的目光对视,于是便低头去捡面前的药丸,拿镊子夹着逐一放入十二个陶皿中,药丸遭遇红色药汁,滋滋声不绝于耳,不一时便将十二个药皿里的红色吸噬一空,他心里烦躁,顺手将药丸丢入面前的银盘里。
顷刻之间,整个银盘完全变黑了,这药丸是有剧毒的!梅眉恍惚中想,就跟他的人一样,他不是她的秋庭哥哥了,他是有毒的人,跟这药丸一样。
梅眉掩面而去,她被他的话气哭了。林秋庭再也不能安心熬制他的汤药,他把自己抛进藤椅中,在黑暗里坐了很久很久。
老屋里曾经充满了欢笑,可是如今,他们竟然在这里争吵。
肆
夜很深,很黑,静谧到令人恐慌。
林秋庭从梦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他很少能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自从十二年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一直在做噩梦。噩梦像魔鬼一样缠绕着他,无休无止。
他常常在噩梦中窒息,几乎就要活不过来。这屋子里总有个魔影在飘,飘到他的床头,用冰冷的利爪扼住他的脖颈,一点一点夺走他虚弱的生命。他在绝望里呼喊:“爹爹……妈妈……”可是没有人理他,父亲在十二年的那个暴风雨夜,永远地离开了他。母亲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人照顾他,他病着,病得那么沉重,可是屋子里只是黑,看不到一点光明。
终于有一天他看见有光线透进来,微弱地随时都会熄灭,他却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梅眉在那光线里慢慢走近,端着一碗他渴求已久的热汤,一步一晃地走到他的床前。她轻声唤他:“哥哥……秋庭哥哥……喝药……”她一匙一匙地将汤药喂进他的嘴里,小小的手几乎要端不住沉重的碗,然而她还是强撑着将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喂进他嘴里。
很多年以后,林秋庭独自在黑暗中时,总能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穿着黄衫的小人儿,小心翼翼端着汤碗走向他。这情形让他感到温暖,因为这温暖他挺了过来。
他对着苍茫的夜空低喃:“梅梅……对不起。”
窗外雪依旧在天空飘舞,染白了她住的绣楼,绣楼里的灯早灭了,黑洞洞的门窗紧闭着。
梅眉被窗户那里传来的响动惊醒了。她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那扇慢慢开启的窗扉,有个黑影跳了进来,她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大声呼救,可是那身影很熟悉,因为是一片漆黑,黑影袍角的那株白梅就格外醒目。
她已经很清醒地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那是林秋庭。
林秋庭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梅眉紧闭了双眼,她不敢看他,如果被他知道她醒着,他会怎样?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了林秋庭的气息,是淡淡的药香。
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专注地看她的睡颜。黑暗里她的肌肤依旧晶莹雪白,好似老屋旁那几株盛开的梅花花瓣。他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轻轻地从额头到眉间,顺着秀巧的鼻梁,最后滑落到她的唇上。
梅眉的心剧烈的跳动,丝一般的长睫毛微微颤动起来,可是她不敢动,更不敢睁开眼睛。她在心里跟自己说,这是一个梦,梦醒了一切都会消失的。
然而他的唇落下来,温润地印在她的额上。他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寂静的闺房内:“梅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的泪落在她的脸上,冰冷。随后,他起身离开了,消失在那扇窗扉之后,仿佛从来就没有来过。
伍
那阵子洛阳城出了很多大案,冷家堡的六大护院被人杀掉四个,堡主冷天宏如丧羽翼。所有的疑点都指向落梅山庄,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落梅山庄究竟在什么地方?如此诡秘的一个组织,仿佛离人们很远,又仿佛就在人们身边。他们在片刻之间作案,可是转瞬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洛阳城一时间人心惶惶。
作为洛阳府衙的捕头,秋鹤很苦恼,有时候他好像已经抓住了对方的尾巴,可是继续下去,却是一场空。对方像是在有意戏弄他,愤怒之余,他开始静下心来思考,从洛阳城这个冬季的第一桩命案开始,一点点寻找蛛丝马迹。
案情果然有了进展,他在某次的跟踪中几乎就要发现对方的老巢,然而事与愿违,对方还是甩掉了他。他在这次跟踪中身中剧毒,被康王爷送到芙蓉苑医治。
林秋庭久病成医,医术在洛阳城当居第一,只是他心性高傲,并不肯医治寻常的小病。秋鹤所中之毒,遍寻洛阳名医,竟然无人能医。这样的病林秋庭倒是很感兴趣,是可以试一试的。
秋鹤中的毒很奇怪,不痛不痒,但却从指尖麻起,渐渐麻痹之意愈盛,竟有半边身子无法动弹。最奇的是这半边身子不仅无法动弹,而且还硬如铅石。秋鹤心里明白,这毒若不能及时驱除,他便会慢慢地化为一尊石像了。
梅眉去客房看望秋鹤时,他还能笑,有一些难为情,他并不想让梅眉看到他这副模样。
“梅姑娘,让你见笑了!”
梅眉还没来得及答话,林秋庭就提着药箱走了进来。这是秋鹤第一次见林秋庭,可是直觉中却像是见到了一个老熟人。林秋庭很像他的父亲,当年的“一剑追命”林钰。那英挺的鼻和深邃的眼眸,好似林钰重生。然而毕竟还是有不像林钰的地方,比如嘴唇。他的嘴唇无疑很像林夫人,只是这张嘴唇长在林夫人脸上显得冶艳而娇媚,像芬芳的玫瑰花瓣,充满着诱惑。在他脸上却显得异常冷漠,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冷漠而萎靡,秋鹤心里叹息,看来果然是病得久了。
林秋庭放下药箱,来到秋鹤身前,梅眉抽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有些用力,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胀。梅眉感到了疼痛,却不敢在秋鹤面前显露痛楚之色,强笑着。
“别走,一会儿我要人帮忙。”林秋庭松开她,伸指到秋鹤手腕上把脉,揶揄道,“还能笑,若再送的晚些,只怕笑也笑不出了。”
秋鹤继续笑,苦笑而已。林秋庭拉住梅眉的一瞬,梅眉的脸红了,仿佛雪里渗染了胭脂,格外娇媚动人。这一瞬,秋鹤心灰意冷。他的眼光落下去,落在林秋庭的袍角上,那株白梅在他黑色的袍角上怒放,清幽恬淡。他想起自己衣袖上的金龙,毕竟还是不同的,一个女子肯把暗喻自己的花朵绣在一个男子的衣袍上,足以说明那男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林秋庭动手为秋鹤疗毒,他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银色的圆筒,一尊小小银炉。都是极精致的器物,这些器物在他手底下有了生命。
梅眉只是低头去看银炉里的火,秋鹤被脱去上衣,半裸着,她感到羞赧,却不明白林秋庭为何要留下她来帮忙?
林秋庭扎针的手法很高明,又快又准,转瞬便已在秋鹤百会、人中、风池、膻中、气海穴各扎一针。秋鹤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听人说林秋庭不会半点武功,是个只会治病救人的神医。可是刚才那手法,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夫。
“硝黄、枳朴、肉苁蓉、芫花各五钱,黄龙、海参、玄麦、生地各十钱,文火煎煮半个时辰,拿来给他服用。”林秋庭有条不紊地朝梅眉吩咐。
梅眉记下药方,末了又再次求证:“是泻下剂?”
“嗯……他中的是十二色,需要大泻。”或许是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疑虑,他特地解释了一句。
秋鹤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是十二色?”
林秋庭的目光从梅眉脸上轻飘飘而过,仿佛不经意似地:“这十二色乃是幽阁密不外宣的奇毒,是由西域荒漠中的一十二种毒蝎的毒血提炼混合而成,这十二种毒蝎血色各不相同,真真便是十二种颜色,那毒血融合之时,免不了以毒攻毒,为防毒性消减,于是便又加了一味金霄花来化解,事实上这种毒应该叫十三色才对。”
他的话语毫无感情色彩,既没有厌恶,也没有恐惧,非常平和。可是梅眉却如中雷击,她记起那日他在老屋内研药,在他面前的桌上,有十二种红色,十二色!原来他留她在此,是为了告诉她这些,眼前有些模糊,十二个药皿里的药汁仿佛突然之间就流淌了出来,从桌上滴落下来,滴落成一条条蜿蜒盘旋的红色的小蛇,它们爬上她的裙裾,爬上她的足踝,一直往上……
陆
秋鹤痊愈之时,芙蓉苑来了不速之客。传言中庇佑芙蓉苑的保护神,冷家堡堡主冷天宏。他是芙蓉苑故去主人林钰的结义兄弟。小厮从前厅带话给少主人林秋庭:“冷堡主来了,夫人在前厅设宴款待,叫公子你去作陪!”
林秋庭不大耐烦,狠狠瞪了小厮一眼,小厮害怕,慌忙转身走了,谁都知道少主人的性子古怪,古怪到令人生畏。但是这顿宴席不能不去,他在屋里慢慢地更换衣袍,拖延时间。窗外有风,寒意飕飕,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途中经过父亲的书房,已经很多年不用了,冰冷的铁锁锁住了那里面的冤魂。父亲就是在这书房门前倒下的。那是一个风雨夜,林秋庭记得很清楚,那晚父亲在外出归来途中遭遇伏击。林秋庭不知父亲如何脱险,只知道父亲回来时,他已在睡梦之中。狂风吹动门扉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惊醒。他看见一向喜爱整洁的父亲,满身血污,湿淋淋地站在床前。父亲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连最喜欢穿的白袍已变成了一缕一缕暗红色的布条。他立刻就被吓得大哭起来。
父亲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他:“庭儿莫哭,你娘呢?”
林秋庭这才发现睡在身边的母亲不知去向,他只有茫然地摇摇头。父亲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抱着他冲出屋子,在暴雨中,满芙蓉苑的呼喊母亲的名字。
他们在后院的书房找到了母亲。书房里透出一缕微弱的光亮,窗棂上映着两个影子,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一道闪电劈开黑暗的夜空,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父亲煞白的脸和眼里那一抹绝望。
父亲一脚踹开了门。电闪雷鸣之间,他看到母亲那双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满是惊愕,或许还有其它他看不懂的东西。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脸上毫无表情,冰冷的眼神直看入他心底深处。
父亲的嘶喊,他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记得那夜的雷声格外的大,震耳欲聋。父亲手里的剑在刺入那男人胸膛的一瞬停住。或许是他太虚弱了,那个男人用手指轻轻一拨,剑尖就偏开了。那男人轻轻笑道:“三弟,你还是好好地休息一下吧!”他就那么笑着,从容地走出书房,消失在暴雨之中。
如今那个男人就坐在前厅首座上,臃肿了几分,苍老了几分。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妨碍林秋庭的记忆,那个雨夜,他从书房走出来,一直走到林秋庭记忆最深处。这个男人害死了他的父亲,霸占着他的母亲,而他竟能堂而皇之坐在芙蓉苑中。
他到前厅时,已经开宴。席上之人并不多,松松散散坐了五人,梅眉秋鹤都在座。林夫人拉了冷天宏身边坐着的陌生少女的手,不冷不热地介绍女子的身份。
那是冷天宏的女儿——冷宛月。林秋庭早留意到那少女,雪肤花貌好容颜,只可惜是冷天宏的女儿。
柒
席间的气氛并不热闹,大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偶尔有一两句话也都是冷天宏挑起的头。
林秋庭依旧如往常见他一般,病容恹恹,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忧伤,形容只是淡淡的,话并不多,偶尔答言,不过敷衍而已。
冷天宏从他一进门就开始念叨:“秋庭近来似乎气色好了很多!”
林秋庭惟有点头称是:“多亏了冷二叔照应……”诸如此类的客套话还有很多,梅眉虽一直低头吃饭,却已能感觉到林秋庭的不悦了。
宴席将近尾声时,冷天宏忽然道:“秋庭年纪不小了,也该办婚事了,以往你跟宛月都还小,你身子骨也一直不好,我看这两日你气色不错,不如选个日子把你二人的婚事办了。”
此话一出,连林夫人都有些吃惊。梅眉心里想,表哥跟冷姑娘有婚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不知?难道这是姨母与冷二叔私底下商定的,不曾告诉我们。她忍不住去看林秋庭,林秋庭的眼光却也正看向她,两人视线相接,各自都移开了目光。
林秋庭又淡淡朝冷宛月瞟了一眼,却见她仍镇定自若地用膳,脸上并无惊诧之意,甚至连羞赧之色也无,显见父女俩早已私底下商议过了。他不动声色地问母亲林夫人:“母亲,孩儿怎么未曾听你说起此事?”
林夫人颇有些难堪,迟疑了一下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你一直病着,就没告诉你。”她便是这样的女人,温婉端庄又柔顺听话,仿佛这席上坐的并非是她故去夫婿的义兄,而是她的丈夫。
林秋庭笑了一笑:“我这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只怕耽误了宛月妹妹。”
“你的病总会好的,你跟宛月成婚后,她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放心,宛月是个乖巧的孩子。”冷天宏揽过女儿,疼爱地揉揉爱女的头发。
“是吗?宛月……妹妹……”林秋庭侧转脸去问冷宛月,唇边带着玩味的笑意,倒有几分调笑之意。冷宛月未料到他会如此,一时不知怎样答言,脸却红了起来。
梅眉素日看惯了他不苟言笑的模样,哪想到他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心里一冷,面上便有了些失落之色。目光及处,瞧见秋鹤正朝她看来,眼中不无关切之意,只得勉强一笑。林秋庭朝二人看了一眼,脸上冷冷地半丝笑意也无,好似变了个人。三个人的目光在杯盘酒箸间来往飘忽,多少有些暧昧。
“今日秋捕头病愈,又逢上你们两个的喜事,如此大喜,岂能不好好庆贺一番,我特地从堡里带来几坛好酒,来,大家都喝上几杯。”冷天宏兴奋不已,叫人拿来家藏窖酒,挨个给众人满上。
林秋庭因着痼疾,素来是不饮酒的,推辞了两句,冷天宏不肯依就,道:“这样的好事岂能不喝酒,你好歹喝上两杯。”林秋庭再不好说什么,由他斟酒,他的手白皙干净,指甲修得整齐而洁净,可是在给林秋庭倒酒时他的指尖却有一蓬白雾抖落,淡如轻烟,没有人注意到。林秋庭端着酒杯在心里冷笑:“老狐狸,终于忍不住了。”
酒过三巡,冷天宏满意而去,临走时对林夫人道:“我请人算过了,过两日有个黄道吉日,婚期便定在那一日吧!你这里装点的喜庆些,其余事宜都交给管家,到日子自然有人来接秋庭。”原来是入赘,他要林秋庭做他的上门女婿,林夫人脸色一变,终于还是忍住了。
两个年轻人的婚事就此被敲定,秋鹤有些吃惊,这芙蓉苑的真正主人似乎不是林夫人,也不是林秋庭,而是冷家堡堡主冷天宏。那些流言,毕竟无风不起浪!
捌
林秋庭在旁立着,并不曾有半点异议,脸色却渐渐有些难看。梅眉分明看到他微黄的脸颊上浮起一层灰白色的霜,眉间晦暗一片,那是中毒之相!
冷天宏的马车一离开芙蓉苑大门,林秋庭就回了老屋。他在药柜间大力翻找,整个屋子被他翻腾的一片狼藉,最后他终于从一个药屉内翻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药丸丢进嘴里。浑身颤栗,冷汗横流,他抵住柜门借以消减痛楚,牙齿深深咬入下嘴唇中,印出一排血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从一个漫长的黑夜醒来,他终于缓过气来。旁边有人轻抚着他的脊背:“秋庭哥哥……你怎么了?很难受么?有没有……好一些……”
那是梅眉,林秋庭转头看着她,有些恍惚。一切犹如梦境,所有的视物都是漂浮的,连梅眉都在飘,越飘越远。他突然一把将她拉回来,紧紧抱在怀里:“梅梅……梅梅……无论如何,你都不能离开我……”
可是一转眼,怀里的人又不是梅眉,冷天宏在他面前阴恻恻地笑。他大怒,一掌朝冷天宏劈去。“你这老狐狸,想要下毒害死我……我杀了你!”
“哎唷!”有人呻吟出声,声音绵软无力,好似受了重伤。他猛地睁大眼睛,梅眉倒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他在狂乱中误伤了人,伤了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扶她起来,深深看她,眼中满是歉疚之意:“梅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话让梅眉想到那个静谧的雪夜,那晚他的确是来过的。
她的伤并没有林秋庭想象中重,他毕竟中了毒,出手完全没有劲力。林秋庭得知她并无大碍,一颗心方才放了下来,却还是给她拿来伤药,嘱咐她敷用。
“你怎会中了毒?”梅眉问他。
他静静地看住她,无论他如何对她,她总是如此关心他,无怨无悔,也因此她才会发现自己中了毒,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他想得入神,好半晌才微微一笑:“知道吗?他在给我的酒里下了毒……可是他害不死我……”他笑得有些得意,可是眸中却隐有几分悲戚。
“他……他不是要把宛月姐姐嫁给你么?怎么能……”梅眉被他的话吓住。
林秋庭的嘴角不以为然地朝上挑了一挑,笑得有些邪气:“你放心,他不会把冷宛月嫁给我的,他做这一切不过是想把我骗进冷家堡去,好杀了我,我活着,他总是不安心。”
十二年前曾有个夜晚,那人潜入过他的卧房,几乎出手杀了病中的他。他回忆起那个夜晚,那人像魔鬼一样站在他的床头,令他胆战心惊,他看着那个影子,无法呼吸,只能大口大口的喘气,直喘到晕厥过去。
这么多年过去,每每回想到那个夜晚,他便会禁不住打冷战。
“那该怎么是好?”梅眉紧紧握住他的手臂,浑身发抖。冷天宏是怎样的人?她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洛阳城的一切都被他控制着,林秋庭能逃到哪里去?
林秋庭反手搂住她,一切都那么自然,他与她在一起!这让他的心无比宁和:“我自有……对策……你不要担心!”
什么对策?梅眉脑中陡然浮过一些影子,那是一些红色的药汁,粉红,紫红,深红,浅红……这样多的红交织缠绕,汇成粘稠浓腥的血,四处流淌,满地血红。
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惊叫起来:“你要用十二色杀人?”
玖
对策……对策?
她一直在苦苦的想,冥思苦想。林秋庭究竟会有什么对策?这么多年,他熟读医书,不但医术高明,只怕下毒之术更为高明,所以秋鹤着了他的道竟不自知,反而来找他解毒。她不想他被人害,也不想他去害别人……
梅眉再也睡不着,夜漫长而漆黑,她从床上坐起来,走出门去,一直走到林秋庭的卧房前。廊檐下的灯早灭了,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在他门前的台阶上站着,连脚冻僵了都感觉不到。
房门忽然响了一下,她一激灵,下意识就往廊下的美人蕉下一躲。出来的人黑衣黑袍,还用黑布蒙了面,是林秋庭。梅眉注意到他的袍角,并没有她绣的白梅。
林秋庭此时身手矫健,完全不像是有病的人,他只在门口微一停留,足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便上了屋顶。这样的轻身功夫梅眉并非没有见识过,但此刻也还是吃了一惊,她一直知道林秋庭是会武功的,却不知他的武功到底有多深。
她在后面跟着,一直跟到林夫人的住处,林夫人的屋里还亮着灯,窗纸晃动着两个人影。屋里有人声,是冷天宏,他于半途杀了个回马枪,又回来了。
“我手下的人死的死,残的残,全都拜落梅山庄所赐,若然让我查到是他干的,我决不饶他。”冷天宏气急败坏道。
林夫人柔声辩解:“庭儿他……病成这样,一向都未出过芙蓉苑,这样的事情怎会与他有关?或许你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来寻仇也难说啊!”即使如此被人抢白,她依旧软语温言,梅眉忽然为姨母心酸。
冷天宏冷哼一声:“我就暂且信你一次,这些年来若不是我,你芙蓉苑岂能如此安生?若然此事真与他有关,我必要将芙蓉苑夷为平地。”
窗上的两个人影突然合二为一,看得出是冷天宏一把将林夫人掳进怀里。屋里的灯陡然灭了,一切都静了下来,黑暗之中只看见林秋庭的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
他折身而去,径直往后花园老屋奔去,可是等梅眉跟过去,老屋里却空无一人。药柜被移开,赫然露出那个暗门。梅眉按住胸口,慢慢朝那个暗门走去,心跳得很厉害,几乎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暗道阴冷而黑暗,她一直走出去,直到他们小时捉螃蟹的那条小河旁,积雪遍野,白色的山头,白的树,还有结了冰的白色小河。白色的月光照上白色的大地,反射出银白的光辉。
蓦地,一条黑影从树影之后冒出,他走到她面前,眸光格外冰冷:“为什么要跟踪我?”
这一刻梅眉忽然怕了起来,眼前之人的确是林秋庭,可是他的目光那么冷,阴森森叫人禁不住心中生畏,或许,他只是与林秋庭长着同样面孔的另一个人。
远远地传来秋鹤焦急的呼唤声:“梅姑娘!”
她好像看到了救星,拔脚便往秋鹤的方向奔去。然而晚了,林秋庭只往她面前微微错了一步,便已截断她逃跑的退路,出手如电,一指点中她肋下。
意识失去的最后一刻,她听见自己在呼救:“秋鹤……救我……”
拾
梅眉苏醒时,是在一个巨大的庄园内。
庄园内种满了梅花,梅花或盛开或凋零,漫天飘飞的都是梅花花瓣。她在庄园内四处寻找,最后终于在梅径深处的梅亭之中看到了林秋庭。
落梅纷飞,他长身玉立,身姿从未有过的挺拔。
“我记得我曾发过的誓言,修一座大大的庄园,园子里一定要种满梅花。喜欢吗?”林秋庭此刻的气色真的很好,再不复萎黄颓靡,仍然是一袭绣着白梅的宽大黑袍,他站在那里,梅随衣飘,俊逸非凡。
“这就是落梅山庄?”
“是的,我一直想带你来,可惜大仇一直未报,所以……”
梅眉低头,地上的落梅在她脚下化为泥水,她苦笑:“那么如今……你的大仇报了吗?”
“快了……再过两日,冷家堡再也不会在这个世上存在。”他仰头微笑,很少见的意气风发。
他为了报仇究竟筹划了多久?这样大的庄园,他是怎样建成的?所有一切都是迷,梅眉看着他,忽然觉得陌生。
林秋庭牵住她的手:“走,我带你四处转一转。”
梅眉的手从他的手中滑脱出来,她急速往后退了几步,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这眼光令他愤怒。
“你……还想着那个秋鹤?”他的脸色渐渐阴沉。
梅眉猛然一惊:“你……你把他怎么样了?你不要伤害他,他是好人。”林秋庭,他会对秋鹤不利吗?以秋鹤目前的身份,他是不会放过秋鹤的。
林秋庭轻蔑地道:“他如今恐怕还在雪沼中挣扎,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他的造化了。我并不想杀他……只不过想困住他而已,两日之后我在冷家堡有一个大计划……如果他在,必定会坏了我的大事。”他凝眸看住梅眉,淡淡一笑,“想去看看他么?这个时候他怕是已落入落梅山庄的机关之中了。”
一个黑衣蒙面人忽然从梅树丛中走出,拱手请示:“庄主,秋鹤等人已经落入我们的陷阱之中,该如何处置?”
林秋庭颔首笑道:“干的好!这人留着我来处置,你们去忙其他的……一切按我的计划行事。”黑衣蒙面人应声离去,形同鬼魅。
“走吧!”林秋庭径直往前而去。
梅眉跟在他身后穿过一道长长的回廊,走入一个空旷的厅堂之中,厅堂内空荡荡的,格外寂静,只听得到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他们一直往前走,尽头处一道石门,穿过石门,是通往地底的石阶,沿着石阶而下,他们来到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石牢。
石牢里黑暗而阴森,只从一扇小小的天窗投进一点光来。林秋庭点燃墙上的松明子,梅眉方才看清石牢里的一切,依旧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秋大哥……他在哪里?”在这阴冷的石牢里,梅眉感觉寒冷,冷得连说话都在颤抖。
林秋庭冷冷看她一眼,对那一声“秋大哥”耿耿介怀。他伸足在脚下的石砖上踢了两下,“啪嗒”一声,整块的石板弹开来,现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暗窗来。
“林秋庭……林秋庭……我知道你在上面!你出来——”那是秋鹤的声音。在那暗窗之下还有一层天地,秋鹤便被困在里面。
梅眉凑近前往下看,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林秋庭缓缓在暗窗旁蹲下身,朝内笑道:“秋捕头,你还真是神通广大,我很想知道,你是怎样开始怀疑我的?”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林公子你做的很完美,若不是我到芙蓉苑看病,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你。”秋鹤的声音自暗窗传出,有些喑哑,却依然平静。
林秋庭眉梢微挑,轻轻哼了一声:“是吗?这一切不过是康王爷的杰作而已,目的就是要引开你。”
拾壹
秋鹤在黑暗里沉默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这一刻陡然清晰起来,康王爷送他到芙蓉苑,故意要林秋庭露出破绽。他曾在以往的追踪中找到了疑凶的蛛丝马迹,那是一种药香,只有常年与汤药为伍的人身上才会浸染那种气味,还有林秋庭扎针的手法,他本来可以隐藏的很好,可是那一天他却像是在故意卖弄。
原以为已经接近事实的真相,谁知那不过只是一个诱饵,而他不过是那条追逐诱饵的鱼,他听见林秋庭在上面叹息:“其实秋捕头也不想冷家好过,我查过你……你一直在寻找冷家作奸犯科的证据,可惜,冷天宏那个老狐狸太精明,你就算有证据,也不足以将他送进大牢。我说的对么,秋捕头?”
秋鹤晒然一笑,本以为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病弱书生,想不到他竟然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难怪梅眉对他倾心不已。他心头微微失落,仰起头来看着头顶的暗窗,上面有淡红的光,在那光晕之中摇曳着两个人影。
林秋庭的声音清亮柔和,穿破黑暗的气流,清晰在耳:“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你本不姓秋,而是姓林,我该叫你一声堂哥才对。十几年前大伯被人害死之后,你就一直流落大漠,三年前才回到洛阳,你回洛阳无非也是想报仇,我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难我呢?”
秋鹤苦笑:“并非我要为难你,我只是尽一个捕头应尽的职责而已。报仇,我不是不想,可若因报仇而伤了无辜之人,我会良心不安。”
“你作为林家的长孙,竟连杀父之仇都不报了吗?那个人害了我们林家一门,他杀害我们的亲人,夺走我们的财富,你竟然就此放弃了!”想到十几年来所受屈辱,想到那人面兽心的恶人,林秋庭愤怒到失态。
秋鹤深吸一口气,这些年他流落异乡,所受苦楚自不会少。可是他心里的仇恨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消减,大漠的风沙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剪去了他的愁思柔肠,也剪掉了他满腔的仇恨,这世上毕竟有比仇恨更重要的。秋鹤忽然觉得林秋庭可怜,十余年来他只为复仇活着,为了复仇,他忍辱装病,在他的生活里也许从来就没有过欢笑。
“放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秋鹤对着暗窗喟然而叹。
林秋庭体味着这句话,一时有些黯然,或许是对的!可是他已经不能放弃了,十二年的心血岂能就此放弃?他不能功亏于溃,箭在弦上,必发!他笑:“不过是懦夫所为。”
就算是吧!秋鹤苦笑:“我想问你……你这座庄园,是康王爷出资的吧?”
“你果然了得,连这一层也能想到,我一步步走到今日,自然与康王爷的支持不无关系。”
康王爷与冷天宏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借他人之手除之而后快,果然狡猾。秋鹤摇头道:“康王爷助你无非为一己私利,你需小心,他今日可以助你灭他人,明日也可以助他人来灭你。况且那冷天宏并非寻常之辈,他不会这么掉以轻心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应该明白!”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劝告他了。
这番话语重心长,可林秋庭却大觉逆耳,面色一黯,神情间已有不悦之意。
“秋大哥的话听来也有几分道理……”梅眉迟疑着说出心中所想,轻柔的话语里略含着几分怯意,“不如……放他出来,或许他可以帮你!”
“你闭嘴!”林秋庭怒火中烧,她竟然在他面前赞许秋鹤,他猛然回头,恶狠狠瞪住她。梅眉往后退了一步,被他的眼光吓住,那眼光——近乎疯狂。
暗窗砰地一声关上,林秋庭暗自冷笑:“这番大道理,留着你自己消受吧!”然后他拍拍手施施然走了出去。
顺着石阶走出石门,却发现梅眉并没有跟出来,他又转回去,问她:“为什么不走?”
孤灯壁影,她站在空寂的石牢中央,仿佛已经绝望:“你已经疯了……我不要跟一个疯子在一起。”
“我是疯子!”他默念,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笑了起来,走到梅眉面前,将她拦腰抱起。她又踢又踹不停挣扎,林秋庭却不管不顾,抱着她一直走到落梅纷飞的梅林之中。天空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一朵一朵飘落在他们的脸上,冰凉彻骨。
他离开之时是两日之后,那是个昏昧的清晨,看不到光。梅眉在昏睡中听到他在帷帐外说话:“梅梅……我走了。”她没有应,恍惚中好似仍在梦里,梦里他们又回到了儿时,一起在芙蓉苑种梅。
梦最终是会清醒的,她在午后醒来,看见桌上的钥匙,那是地牢的钥匙。她才想起那并不是梦,他临走时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细语低言:“那是地牢的钥匙,你去放秋鹤出来吧!我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拾贰
梅眉在梅亭里坐着,从午后一直坐到深夜。
月光洒落梅径之上,地上铺满了落梅花瓣,白的,粉的,红的……一层叠上一层,交错着缠绕着,都是凄艳的颜色。这些深深浅浅的颜色,总是会令她想起老屋里那些深深浅浅的红,他亲手制成的毒药——十二色。
她终于记起了他临走时的最后一句话:“你放心……我不会用十二色杀人,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毁掉……”
梅眉缩在梅亭一角瑟瑟发抖,她想,他是不会再回来了。依稀地,他沉郁的双眸满是悲哀,他用从没有过的绝望的目光看她,问:“你真的不喜欢我?”
她回答:“是的,我恨你恨你,讨厌你……”
他信以为真了,你不喜欢的,我都会毁掉!甚至,包括他自己。
“其实我不讨厌你,也不恨你。”梅眉在心里哭泣,“我是真的喜欢你,秋庭哥哥!”
可是该怎样爱他?才可以让他放弃仇恨,回到她身边?他站在落梅缤纷的梅树下,对她说:“我记得我曾发过的誓言,修一座大大的庄园,园子里一定要种满梅花。”
交更时分,秋鹤从冷家堡回到落梅山庄。他从梅亭中抱出几乎冻僵了的梅眉,将她紧紧拥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将她暖过来。
他还记得梅眉拿着钥匙来救他的情景,她那时似乎犯了失心疯,只是哭喊:“救他……快去救他……”
秋鹤没能救得了林秋庭,是林秋庭救了他。
后来他想,那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恐怖的日子。没有喜筵,有的只是陷阱、杀戮与血腥。冷天宏拿自己的女儿做诱饵,妄图杀掉令他寝食难安的敌人。谁知事与愿违,他费尽心机所设杀局为林秋庭所破,反被林秋庭困住。
困兽犹斗,他抛出了最后一张王牌,林秋庭的母亲。
林夫人含笑辞世,直至临去之际才说出那个令秋鹤困惑已久的事实真相,一切都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那个暴风雨夜,根本就没有什么奸情。她被冷天宏挟持借以威胁林钰,林钰明知妻子清白无辜却假意误会,他拿妻子的贞洁做赌注,赌的是妻儿的性命。冷天宏对妻子的美貌早已垂涎三尺,他的确赌得够狠,冷天宏因此而放过了他的至亲,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林夫人在他死后成为了冷天宏的情妇。
秋鹤心想,林夫人是个可怜的女人,一生都在为别人牺牲,为丈夫牺牲,为儿子牺牲。她活得屈辱而悲哀,连亲生儿子都误会她,这一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应了秋鹤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话。康王爷在冷家堡埋了炸药,冷家堡被炸成一片废墟,除了秋鹤,没有一个人生还。那一场较量,最大的赢家是康王爷。
秋鹤始终没有告诉梅眉,那一日最后的情形。
林秋庭在炸药爆炸的最后一刻,将他一掌推了出来,他在最后一刹那听到林秋庭在说:“秋鹤……你一定要活着……好好……照顾她。”他的声音沉没在弥漫的硝烟之中,好似断弦的尾音。
梅眉在他怀里苏醒过来,她看见一轮月,圆圆的月照见窗外一簇簇繁华似锦的梅花,每一簇梅花里都有他的影子。
她问秋鹤:“他回来了么?”
他摇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不信,发狂了般地喊:“林秋庭你回来……林秋庭……秋庭哥哥……”
他终于没有再回来。
尾声
梅花终于开到了尽头,于黄昏后凋落,零落成泥碾作尘。
梅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秋鹤寻遍整个洛阳城都没有找到她。于是他离开了洛阳,放弃了捕头的身份,从此浪迹天涯海角。每到一处,他都会打听梅眉的消息,然而没有,梅眉仿佛忽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三年后的某一天,他来到一个城池,忽然发现他又回到了洛阳。循着旧痕,他来到了落梅山庄。这时正是早春,春寒料峭,落梅山庄的梅花因无人打理反而开得风风火火,簇簇拥香含粉。
香梅如故,然物是人非。
他在梅树下看见两座坟茔,新起的坟垒,连碑都是新的,上面规规整整刻着林夫人跟林秋庭的名字。坟前青草葱郁,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那是梅眉,在她的身边是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粉嘟嘟一个小人儿,宛然便是缩小了林秋庭。
在孩子的袍角刺绣着一株栩栩如生的白梅,风乍起,吹动衣襟,梅随衣飘。
秋鹤忽然想起林秋庭临去前的嘱托:“好好照顾她……”
柔情自心中悄然涌起。
夕阳点点洒落,碎金子一般照在他们含笑的脸上。梅花落处,伫立着的三人,渐渐绘成一幅黑白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