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壮》紫*尾

13、十二话

　　雪崖十万弟子中，每年飞升成仙的约莫有个几百，这其中多数都是凡间的苦孩子，要么就是些一心向善胸怀大志的魂魄。成仙之后位列仙班，领了仙牌便要同过去的一切Say goodbye了。往往这些门生此时此刻都是最难与凡间的七情六欲割舍，那些无牵无挂的还好，家中还有长辈的都纷纷筹些银两送给还老家话别。

　　“那……为何都去求昭桓师兄借钱？”

　　“阿壮师弟有所不知，昭桓师兄贵为六界最聪慧之人，也是六界里公认的最大金主。”一个门生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千百年来昭桓师兄征战受赏数不胜数，又驻守在此任劳任怨的，君上把能赏赐的都赏赐了，所以仙界都知道昭桓神君居住的恒榕殿是奇珍异贝所在的藏宝阁呢。最可贵的是师兄他为人低调，虽平日里与他接触不多，都觉得他严肃不宜接触，但每每去求他借钱，师兄都十分爽快，借一百两都给我们二百两。”

　　“是啊是啊！”那胖胖的门生不住地点头：“三年前我飞升入仙，我凡间家境贫苦，离家时唯有一老祖母令我挂怀，昭桓师兄赠了我三百两银子命我打点好祖母将来的身后事，直到去年，师兄告诉我凡间祖母过世，还替我好生安葬了她。昭桓师兄与我们很多同门师兄弟都是有恩德的。”

　　越来越多的门生加入到感恩昭桓的队列里来，争先歌颂着对他的仰慕与崇敬。阿壮安静地听着，默默喝掉汤碗里的米粥。她知道他很优异，却没料想他这么夺目。如此优秀的昭桓，需要优秀的女子来匹配罢。

　　“还有……许多没有成仙的门生，耐不住雪崖环境的残酷，纷纷打道回府了。这个时候，昭桓师兄也会给他们些盘缠。”一个门生嚼了口饼子，鼻子一酸，垂头道：“若无大家相互扶持，怕是我也早早离开，不是每个弟子都能受得住这恶劣的气候，哎，修真远没有初来时怀揣着的梦境一般美好简单。像昭桓师兄那样，守在这里千百年，我若是君上，也赐他无尽的财富……真的太苦了……”

　　“你提这些做什么！真是大不敬！”那个胖胖的门生挥挥手打断他：“好了好了，咱们留下来的继续乐乐呵呵的努力修习，大家快吃饭，稍等还有老夫子的冥思课呐！”

　　众人有意含糊过去，阿壮跟着味同嚼蜡地吃饭，若没有这些乐观的门生撑着，雪崖怕早已是一座死寂的孤城。

　　回到偏殿又迎着漫漫夜色，冰冷的殿宇像厉兽埋伏在四周，将走近的人一口闷吞入漆暗的腹中绞烂。阿壮划拉着院墙向里走，寒冷和暗无天日快要逼迫她承受不住，那些门生都忍不下，愈加认定雪崖这无尽的冷夜早晚会将人心吞噬。不管千日印究竟会把她怎么样了，也不要守着昭桓等待未知的梦境，她逃走罢，逃走才对。在这里久居之人，究竟忍耐力会有多强，她做不到，她不要什么夙愿，回家去，东海的日出，才是她唯一的夙愿。

　　屋院的灯火茕茕孑立摇曳着，雪崖一年四季得缴纳多少灯油费啊。阿壮走到殿门前，见着风眠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心知是谁，沉吟寸许，回屋取了无忧剑，站在前门扉。她应当果断地将无忧归还给他，然后带着伤口回家等死，而不是留在此处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

　　英招不在，墨色的仙袍被灯晕洒了一层碎金，此时更衬他凌捷深邃。阿壮抱着无忧，这样看了他一霎。昭桓旋过身，见着她，微凉扯唇，道：“身子好些了？”

　　阿壮并未回他，或许从初来雪崖见他的那夜就想问他：“昭桓师兄……你，你在这里，不会觉得冰冷么？不会……累么？”

　　或许到了下一世，还是会做这样一个梦，梦里一转身，又遇见这样的他，明明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在她眼中如此孤寂。

　　他意外她的问题，却苍漠淡笑，“我在这里很久，雪崖的夜也很久，久到……就忘记了有多久。你觉得这夜凄苦？世人怕是都难耐。也许我的每一日都堕入无边黑暗和阴冷，我的心必须一次次将我拉拽出来，拽入光明。擎天雪崖，我在这里千百年，你问我会不会累？我的疲怠跟这夜一样长久。只是，因为倦怠与孤冷就要舍弃这方先祖拼死换回的仙域绝不会被容许。唯有青松不老，唯有风眠不败，早已习惯。我会告诫自己不期许就不会失望，我，从不失望。”

　　为什么会同她说这些呢？昭桓更意外自己竟然跟她聊天一般说出了原以为淡漠千载的寂寥。他不能抱怨，也不能挣扎的寂寥。他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泪水一样的东西，抱着他的无忧剑，身子颤抖地哽咽。她懂他的寂寞么？

　　昭桓动了动喉咙：“你若愿意继续修习，还是老时辰来后院就是。”

　　院子静的连风眠花辩翩跹都听得清，更何况她的低泣。阿壮目送他回到了阑珊深处，回到了黑暗无边，他是六界崇敬的仙神，却有最平凡的心。没有奢望昭桓会回答，他竟愿意说给她听，好珍贵的一段话。

　　你的孤独，即使早已习惯，我也愿陪伴，纵然……陪伴不了你多么久。

　　只是……习惯孤寥的昭桓，对待亲事一定更无所谓了罢。阿壮微微一叹，想也不敢想他漠然迎亲的模样。

　　无忧被擦拭干净，借着月光显得明锐锋刃。久违的满月影落在崖口，即使乌云遮阴也令人喜悦。风眠华滋，树下，阿壮执剑，坚定迎着向她走来的昭桓。

　　“哦？不是来问我讨些盘缠下山的？”

　　阿壮弯一弯嘴角：“是老时辰见。”

　　连着数月，肩胛的疼痛不见好转，阿壮每逢夜半修习前都紧紧缠绕几圈束带。回屋歇息时取下，整条手臂都被勒得红肿。昭桓见她体寒，给她加了几次打坐，周身热气袅袅连英招都凑过来取暖。修习完毕后整个人如同泡了个热水澡一般舒适，可夜里睡觉，害冷的程度远远超越以往。她找来几床更厚实的云衾铺在玉簟上。望着惨兮兮的胳膊和四周艰苦的险境，阿壮叹一声，总要忍一忍罢。她虽不比昭桓那么坚韧，但一想到总归对伤势有益，也就爆发小宇宙坚持下去。

　　当真日子久了会渐渐习惯，阿壮已经忘记自己来到雪崖多久了。她翻出画正字的小本本仔细查了查，漏了不知道多少，但是有一样是心知肚明的，距离一千日越发近了。雪崖没有什么四季的变化，三百多日，清一色的雪白寒冷。

　　门生们从山下移栽了几株山茶花上来，盼望着能成活。授课的老夫子索性开了个题目，看谁养的花撑得最久，仙法加两重，仙阶升一等。

　　雪崖忽然因为有了这些凡间的花卉变得有了生机，阿壮心情好了许多，但她还是不要跟着凑热闹，平日里是养什么活不成什么，这会儿还是跟着胖胖的门生周师兄一起帮着想要那两重仙法的门生们培培土浇浇水好了。

　　所有门生当中，月嵘养的那株花色最为妍丽，枝叶葳蕤，看不出是在雪崖这等恶劣环境下生长。阿壮远远看着月嵘守在山茶花前闭目静思，想了一番，走过去在他身侧坐下来。连着不少日子，月嵘不来唤她一起用膳，休了课也不约她一道回殿，阿壮总觉得月嵘是在故意避开她似的，可是相识这么多日子，她不想失去这个总照顾自己的好师兄。待月嵘察觉身旁有人睁开眼睛，阿壮就弯着眼眉唤他：“月嵘师兄，你养的花可真好。”

　　月嵘一怔，没料想是阿壮，匆匆应着：“啊没什么……我比其他师弟修为高些，自然可以使些法术让花久活。”

　　阿壮诚恳道：“月嵘师兄，你近日怎么了？都不搭理我似的，你是不是看着我成日缺课有些不悦？可千万别误会我不学无术就对我生厌，我晚上可都跟着昭桓师兄用功修习，他可以为我作证……”

　　“怎么会呢阿壮！我怎会对你不悦。”月嵘笑的很僵，连他自己都说服不来：“……阿壮我不讨厌你，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呃……我不是说……我是说……”月嵘懊恼地捶了一把脚边无辜地水桶，忽地抬起头来憨憨一乐：“哎！管他呢！阿壮，无论如何，我都把你当成最好的师弟！”

　　阿壮被他情绪反复弄得茫然未决，但见他笑的真诚，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兴许就是姑姑曾说的，年轻气盛的男子女子总有些捉摸不透的小心思罢。

　　午膳吃过，左肩突地泛起一阵疼痛，阿壮一阵瞑眩，扶着廊子找了处通风之地歇一歇。门生今日每人分了一兜果子，月嵘拎着阿壮的那兜遍寻一圈，总算找着她。

　　过午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眷顾雪崖的时分，柔和煦暖。回廊的尽头正可见万峰开刃的山涧，畅快开阔。可是有了那欹在廊柱之后打瞌睡的门生，这画面一下子变得轻柔无比。月嵘凑得近了，不忍吵醒她，索性坐在对侧望着，多少日了，因为内心深处那股莫名的情愫让他吓得不敢靠近她。这会儿凝望着小憩之人，看着她无意搭在左肩的葱白玉指，和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心里的涟漪更加翻涌。

　　一阵风过，阿壮睁开眼睛，对上月嵘好笑的模样，忙揉眼道：“月嵘师兄？”

　　月嵘定了定心神，将果子递给她：“你走的快，今日饭堂给每个门生分了果子。”

　　“呀——”阿壮惊喜接过去，自打来了雪崖，这些果子简直成了最奢侈的念想，抓了一个在衣襟上蹭蹭便咬了大口，瞬间笑了：“真甜！”

　　月嵘见她这率性模样，也跟着乐了，看她不经意间继续揉着肩膀，关心道：“你的肩膀还痛么？似乎有一阵子了罢？”

　　阿壮点头，迟疑一番，道：“月嵘师兄，你可曾听闻过……千日印？”

　　“嗯？”月嵘未料，有些诧异：“你问这个作何？千日印据我所知六界是昭桓师兄独家绝学，因为杀伤力迅猛，不许道行太浅之人碰触。你可不要想着一步登天，还是专心调好身子跟随大家从入门基本功开始修习。”

　　“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想去修习这么可怕的仙术，只是上次经学课读到了，不懂就是了。”

　　“我说你也学不来那法，传闻十万年前般若圣僧赠给菩提祖师一册上乘佛法，祖师从中悟出几处精髓，其中就有这千日印。修习需要多么艰难，千百年来唯有昭桓师兄一人修成。造化浅显被这千日印所伤之人，体无完肤元神尽毁那是寻常不过。传言它形似一朵火莲，来源于佛法莲座，最迟不过千日，时隐时现，烙在身上寻常看不出什么不同，其实早已主宰五脏六腑，亦热亦冷。前些时候昭桓师兄曾使出这招对付作乱的鬼怪，撑不了多久便都毙命。寻常中了此印的凡人过鬼怪，毫无求生之欲，只盼早早死了结束苦痛。”

　　阿壮后脊一阵发冷，手里的果子瞬间食不知味：“那……道行高些的人呢？譬如……譬如我们万一不小心被误伤到一点……”

　　“那怎么会！”月嵘笑道：“六界如今唯有昭桓师兄掌握此决，他会敌我不分伤到同门？就算是鬼妖作乱，师兄也定会避开无辜之人，有十足把握才会请出千日印。”

　　阿壮憨笑，自己这命数也是醉了，她要不要去买注彩券，准中头奖。

　　月嵘忽地靠近阿壮小心翼翼地道：“千日印是极法，若是出了岔子被君上知晓，昭桓师兄是要被削去仙阶受劫受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