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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乐赌坊(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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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苍穹洗净,清朗的很,半点云丝都没有。
怀晏收拾好出了客栈,便瞧见那湖蓝色的衫子立于马侧,显然等待已久,她骄傲的甩了甩头,一句话也不同他说,径直走到马旁,翻身而上,一挥鞭,扬长而去。身后是追随而来的马蹄声,怀晏心中有气,一路无话,颠簸十日,终到达莒州。
莒州,毗邻齐国都城临淄。这是个极为繁华的小城,水路之道上极为重要的毓河与澜水在此交汇,使得莒州成了远近驰名的商城,往来商客频繁,酒家肆立,街上行人摩肩擦踵,一派海内生平之景,灯火繁盛,好不热闹。
天下第一坊便在这街市里最繁华奢靡的春熙巷中,左边是妓院,右边是钱庄,中间的长乐坊更是集赌坊与当铺一体。老板皆为同一人,据传此人极为神秘,从不露面。进坊的客人不得以真面示人,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副面具,或是鬼面,或是美人,或是画工精美的梅兰竹菊……,一条横亘在水上的小桥将巷子这头的喧嚣与那头的客栈酒家生生隔了开。
齐国在北,宋国在南,北方人多比南方人高大些,陆观棋本就高大,掩在车马人群里看不出身型差异,怀晏却是娇小的女子,一身男装走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好几次,险些被拥挤的人群碰的站不稳。陆观棋一手牵马,一手伸出为她虚挡着,避开了一个又一个酒气熏天的醉汉,好不容易站稳了,她却停在一个面具铺子旁,不肯挪脚。
“大爷看面具吗?我这儿的面具是整条街最全的了,价钱公道,明日十五,是长乐坊珍宝阁鉴宝的时候,许多外地的富贵大爷都来凑热闹……”摊贩谄笑的推荐他的面具,怀晏完全没听进去,唯那句‘明日十五,是长乐坊珍宝阁鉴宝的时候’不停的荡在耳边。
长乐坊的珍宝阁,每过三月,便在次月十五那日开阁鉴宝,一年只开四次。说是鉴宝,其实是个拍卖会,每逢此时,四面八方赶来的富贵人士皆聚集在此,搏一搏那阁中奇珍。说起阁中珍宝,无奇不有,据说曾经有位富商,在此拍得一条赤狐的九尾博了心仪的美人一笑,还有个富商,拍得一株通体发光的彩珊瑚。而寻常的金银玉器之物,是根本入不了珍宝阁的阁楼的。
怀晏此次来寻的《芸姬长思图》能入珍宝阁内,大抵是因为那是宋元崇遗留在世的唯一真迹了。
白嫩手指覆在一张狐脸美人面上,美人媚眼如丝,鼻翼之下竟长着狐狸的模样,怀晏将那白面狐脸美人面具拿起左右看了看,随手将面具覆在了陆观棋的脸上,见他下意识的皱眉,想要反抗,怀晏戏谑一笑,说了连日来同他讲的第一句话,“不许动,这是命令。”
陆观棋果然不动了,任由她将面具扣好。
怀晏想起他那我行我素的样子心里就来气,狠狠的给他多系了几道。指腹不经意间触及他脸侧的皮肤时,他身子一僵,耳根悄悄的红了。面具勉强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黑眸静静的看着她。
真好,再不用看他那僵硬无表情的脸了……
怀晏转身又为自己挑了个怒目圆呲,凶神恶煞的鬼头面具,遮住了俏美的脸。一转头,吓了关婵一跳,“你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啊即便是如今换了男装,那也是个俊美的公子,这摊子上这么多面具供你选,你偏选个最丑的,想吓死姐姐我啊……”
面具摊的老板被突然凑近的鬼脸吓到了,讪讪的胡扯:“大、大爷果然眼光独到,这面具是我这里卖的极好的。”
怀晏信了他才有鬼,却不与他口舌,付了钱两又去了前方不远处的一家成衣铺,掌柜是个风韵犹存的少妇,正赔笑的招待着店内仅有的一位客人。当怀晏走进店内时,仅有的那位客人也在掌柜的挽留声中决绝而去。明明处在最繁华街市,却清清冷冷的与外头灯火繁盛格格不入,而怀晏要的便是它的格格不入,既不张扬,也无人注目。
掌柜百无聊赖的回到柜内拨玩着算盘,一锭金子明晃晃的扔在了她眼前,金子的主人粗声粗气的命令道:“爷要你店里最好的菱锦衣裳。”
风韵少妇先是一怔,随即双目放光,本以为遇见这种财大气粗的客人已经是祖上显灵,哪知抬头看见来人的模样后更是叹为观止,她守寡快十年,终日在这莒州最繁华的街看人来人往,却从未见过这般俊朗的小哥,素衫风流,手中抓着个面具,身后不知背着些什么,一双剪水的瞳,明亮的好像盛着满天星辰,正定定的望着她,他的一旁还跟着个戴面具的高大男子,笔挺挺站得好像根杆。
“掌柜,可是小爷我给的不够?”
掌柜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啊是是,哦不不不,够了够了!给的够多了,不知大爷想要几件?”掌柜的说着,打量着他俩的身材,从身后翻墙倒柜取出七八件约莫合身的成衣,絮絮叨叨的介绍着:“这几件都是上好的菱锦做成的衣裳,爷穿了必定贵气逼人,英俊不凡。”
怀晏淡淡应了一声,心中暗叹齐国物价竟如此之高,若在宋国,一锭金子莫说几件衣裳,这样的成衣店,半间都能买下。她没耐心听那掌柜的卖力介绍,她随手指向一件月白色和一件黑色道:“就这两件。”
换好衣服出门,怀晏带上了买来的鬼头面具,来时束发的绑绳已被她换了玉冠,贵气十足,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两个字——有钱。
陆观棋疑惑的看向她,关婵一个劲的问东问西,怀晏正愁没法说话,见他望来,得意扶了扶玉冠,“给她一锭金子,是我想知道齐国的物价如何。而由俭入奢,是因为能入长乐坊者,非富即贵,若是一身简朴装束,入门都难,还买什么画?”
关婵一听,飘起来喊道:“哎呦呦,一锭金子,只买来两件衣服,可真是群黑心肝的。我的姑奶奶,你的细软带够了吗?”
说话间,人已至喧嚣的长乐坊前,怀晏抿唇一笑,笑的极为不屑:“细软我是没带够,小爷我今晚便要用在赌坊博来的钱两,去拍明日我想要的东西。”
“公子,要赌?”一路沉默的陆观棋终于说话了。临行前易无策千万嘱咐要看住公主取了画便回来,一定不能招摇惹祸。如今她竟想去这拥堵纷乱的赌场尽兴一下。陆观棋下意识要劝阻,岂料怀晏眉梢一扬,得意洋洋的说:“要赌,还是豪赌!放心,本公……本大爷有十足的把握。”说着对一旁的关婵挤了挤眼,关婵这才反应过来再一次上了她的套,心道不好,却已经太迟了。
带着马首面具的人迎了上来,喊了一声客官,本是不温不火的一番客套,忽然看见陆观棋牵着的两匹马,眼前一亮,问道:“敢问这位客官牵着的可是漠北的千里马,绝影?”
陆观棋微点头,马面人啧啧称奇道:“好马,好马。绝影产量极低,三年不过才出几匹。成活量更是低。实在罕见,客官竟一次牵了两匹。”马面人说着便伸手,想摸一摸那两匹马,岂料刚碰到马背,绝影‘哕’了两声,马蹄重重踏地,扭过了头去。
马面人也不恼,朗笑道:“果然是名驹。我听闻绝影只听命自小喂养它的主人,旁人连一下都碰不得。今日在下见识了。”说罢拱手一揖,一改先前的客套,带了几分恭谨道:“在下何二,是这一楼赌坊的二当家,客官可随在下先将马匹牵至后院,再由在下引二位入坊。”
怀晏闻言,心头一震,想起十日前在无名客栈,难怪他要亲自照料,原来此马竟如此名贵,宋国王室都未必能见一匹。想起他那日生气的离去,竟是因为这马儿由他一手喂养大,早已有了不可割舍的情谊……怀晏满怀歉意的唤了他一声。
陆观棋转头看她,等待她的示意。冰凉的手指攀上他的耳后,怀晏将先前系紧的面具扣绳松了两道,陆观棋的耳后已被勒的泛红,手指触碰到的那一刻,连耳根也红的彻底。
怀晏收回手对何二说:“烦请直接引我入内。马匹,我这兄弟自会安排。”抬脚要走的时候被陆观棋一把拉住,他攀附在马耳不知说了些什么,还拍了拍马屁股,然后对那何二道:“劳烦,派人,照料。”
原本傲慢的马儿竟规规矩矩的走到何二身边,歪着马头蹭了蹭他。何二惊的下巴都快掉了,随后招了个小二牵马离去,将二人带入长乐坊。
“你方才给马儿说了什么?”怀晏歪着脑袋问他,一脸好奇。陆观棋没有回答,跟在身侧的关婵倒是得意的笑道:“我知道。”
怀晏看过去。
关婵却说:“但我不告诉你——”
怀晏狠狠的剜她一眼,目光收回之时,人已踏进长乐坊。
四层的八角大楼,修的颇为豪华大气,入门的大堂十分宽敞,一座楼梯建在中间,直通二楼,将大堂一分为二。左边能容下数十张赌桌,挤进来百来人。右边则是规规矩矩的雅座与铺了红毯的站台。而大堂的四面墙边还有门扉紧闭的四个房间。说是四层,第四层不过是依墙砌出的半楼,隔断出十来个雅间。雅间的窗,可将一楼所有尽收眼底。
大堂吵吵嚷嚷,人人带着面具,辨不清真容。何二领着他们走到柜台后面,有一处暗阶可折级而上,直通向二楼雅厢。
“何当家。这是何意?”
“这是入坊规矩。凡入长乐坊者,需签署生死令。否则,本坊概不接待。”
“哦?”怀晏来了兴趣,“在下久闻贵坊大名,却是初次前来,诸事不懂,愿闻其详。”
“长乐坊四层,一楼是赌坊,在下是二当家。二楼的当铺,三楼的宝阁,当家的皆另有其人。坊内不仅仅有樗蒲大九色子牌的小赌,更有其他花式玩法的豪赌,小至金银玉器大至器官人命。长乐坊只管赚钱,至于生死,客官只要签了生死令,就说明是自愿为之,一切与本坊无关。”说着推开正对着暗阶的一间房门。
屋内不大,有一股清淡的幽香,圆桌上早已摆放好纸笔。
怀晏走近,取了纸一看,不禁皱眉,字字条条无一不是撇清关系,为己牟利。商人逐利,却多少还有点血性。今日来了这长乐坊,方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唯利是图,冷血无情。
“这便是要我将性命当给长乐坊了?无论赌资输赢,拍卖结果如何,贵坊皆有利可图。而在下,小赌输了便也罢了。若是那赔上身家性命的豪赌输了,怕是没命出这长乐坊的大门了。人命关天,贵坊竟不怕事情闹大,惊动了不该惊动的人吗?”
怀晏扯了扯嘴角,眼中已无一丝暖意。
何二闻言,亦笑了笑:“莒州一年的赋税抵得上临淄三年。王权之下所为的不皆是名与利么?况且——”他顿了顿,取了狼毫吮饱了墨汁递给怀晏,才接着说:“在下虽从未见过坊主真容,不知其身份是何,但能在乱世下经营如此产业的人,又岂是等闲之辈?客官能与我进了这门,并在我提到生死令时还未有半分退怯之心,为的不就是楼上阁中的奇珍么?”说罢看了看手中的笔,眼中笑意更甚,“请吧。”
好精明的人,一眼将人的来意看穿,拿捏的死死的。
怀晏心中感叹,虽说为商者皆善察言观色,但此人却过分聪明。长乐坊一楼招揽天下赌客,能成为掌柜的,绝不是泛泛之辈。怀晏眯着眼打量这他,忽然眉间舒开,眼中寒意一扫而光,接来他递上的笔,在那纸上落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字‘陆三、□□。’
胡乱写的两个名字,何二看了,未起任何疑心。
怀晏忍不住问他:“你们就不怕所签下的并非本人?”
何二从腰间取出一块红泥,待二人摁了手印后将纸收好,才不紧不慢道:“在这长乐坊中,诸位客官说自己是王二,他便就是王二,说自己是赵四,他便是赵四。出了门是谁我们一概不问,只要他在坊内,是他所说的这个人就行。”
“就不怕有丧命者的家属报案?”
此话一问,怀晏便觉多余,莒州每年上缴的那抵得上都城临淄三倍的赋税多数是来自长乐坊及其名下产业,这样一个为齐国肆意敛财之地,只要不出过大引发民愤之事,闹几条命出来,谁又敢管,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何二笑而不语,显然是懒得回答她这种有辱智商的问题。
怀晏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手指下意识的摸了下眉毛,将话锋一转:“阁下方才说,一楼是赌坊,二楼是当铺,三楼是宝阁,那么四楼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