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十年纪》顾*城

3、第一章：第七次失业的异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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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季节划分的尼诺芬星球在下午开始气温就逐渐下降，傍晚的时候，光线变得朦胧，刚好可以拂动衣角的风也开始在街道之间流动。一艘装有八个螺旋桨的大型空中巴士从行人头上经过，引起一股强烈的气流，路边树木被刮下了几片叶子，正打算回归泥土完成自己的循环使命，很不幸的，其中一片走了歧路，落入了正在树下经过的一个青年手中的咖啡杯里。
　　拿着咖啡杯的黑发青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只比咖啡杯沿小了一点的叶片愣了两秒，接着着又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这是一个开放型的星球，虽然光线充足，但所谓的天空也不过是人造大气的灰蒙蒙的颜色，他发出喟叹：“怎么回事，今天是个适合倒楣的日子吗？”

　　这个年轻人叫方东.杰西卡，今天是宇宙历687年五月十九日，在尼诺芬星球，一个月只有二十天，月末的时候，他遭受了自踏足这个星球以来的第七次解雇。
　　他也是异星人中的一员。他离开自己的出生地星球经过长途的星际旅行来到边境星球尼诺芬。他属于最早下决定离开家园的一批人，在尼诺芬已经停留了当地时间六个月又一十三天。平均起来，每份工作的寿命不超过十九天，这么频繁的转换工作，一方面说明了工作的难以适应，一方面也说明了方东的找工作运还算可以。事实上，尼诺芬作为一个边境贸易星球，上面驻扎着众多的宇宙商户，是以商品能源的交易来维持经济的。在这里，高级的商业人才由各个星球云集至此，他们代表着自己的企业对本地的分贸易行进行并不复杂的日常事务处理，而在高级商业人才之下，则是大量的处理琐事的低级人才存在的空间。在尼诺芬星球，有一项重要的求职原则，就是服从再服从。高级人才的手下只需要大量可以忠实执行雇主决策的实行人才，极端来说，缺乏思考能力只听从电脑指令的机器人最符合此等标准。而方东多蹇的求职命运正体现了这一最高原则的决定性。一开始，招聘者们总是凭第一印象认为这个黑眼睛黑头发看上去很斯文的异星人会听教听话，从而吸收进来，接下来就发觉他掩藏在温顺外表下鲜明的个性，随即作出解雇的决定。

　　说起来，在尼诺芬呆了这些日子，方东已经意识到个人的力量是无法跟一些规则对抗的，多少也有在调整个人心态上下工夫，“□□受束缚，灵魂自放逐”，他念叨着这个打算在求职场上再接再励。可惜这一回，他触犯了职场第一禁忌－－跟雇主产生了超越上下级的友谊关系。众所周知，尼诺芬等贸易星球一向对雇员缺乏温馨和友爱，在这些星球立足的企业都具有洪厚的垮星际贸易的实力，不至软弱到要依靠人情或感情来笼络雇员，私人感情，正是这些企业最忌讳的人格缺陷。只是禁忌归禁忌，这位喜欢灵魂自我放逐的年轻人却无法瞒骗自己对上司的油然而生的好感。

　　尼尔是一个头顶有点秃的中年人，他穿着光鲜，但散发着浓烈的心不在焉的风格，例如他有时会弄错袜子的颜色，有时领带只完成了一大半等等。大部分时间看上去他都很模糊，虽然看上去似乎在作深度思考，但有机会长期接触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其实他是将自己的思绪远远地散播出去，俗称无目的的发呆。而不像其他的雇主，他喜欢听取部下的意见，很少对部下发火，虽然他离决策人的位置还很远，但由于总是没有更多犹豫地执行上面的决定，他的指令总是明确而温和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上司。尤其对于方东这样的人来说，在面试的那天，他已经发觉这个招聘人有着跟自己差不多的脑电波长，从而产生出熟悉的亲近感。

　　面试一开始的时候方东已经发现面试的人有点奇怪，他的神情有点漂浮，目光游离不定，歪向一边的领带结说明他在衣着上的漫不经心，虽然那质料看上去非常的名贵。也许是觉得招收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低级职员实在不必浪费脑细胞的劳动吧，方东自嘲地想，一面为自己的资历虽然丰富却缺乏可陈以致只能太快地罗列完毕而开始尴尬。接下来，就该叫我退场了吧？
　　出乎意料地，十来秒之后，对方叹了口气，慢悠悠地开腔了：“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那个，你刚才说你是从约克星球来的是吗？”
　　“是的，而且我从约克公立大学信息学研究专业毕业，毕业后进入约克信息资源管理部实习两年零十九天……”方东努力地要挽回颓势，却随着对方忽然举起的手势而嘎然而止。
　　“约克星球……我去过，那里长满了一种叫耶……耶……喔，椰子的植物。叶子长长的，枝干高高的，很美丽。”
　　可惜在约克星球，每年被从天而降的椰子果实砸中脑袋而送命的人绝对要比搭乘空中巴士遭事故而送命的人要多得多。这么煞风景的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来，方东点着头附和：“是啊，说起来，椰子树就是约克星球最美丽的资源了。”
　　“嗯，美丽的椰子树啊……那么，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没问题吧？”

　　即使是自负思维跳跃的方东一时之间也无法将椰子树跟自己的工作机会联系起来，而且这是一间前景非常看好的能源贸易公司，这种情况下，思考似乎显得多余，唯一接着要做的就是点头而已。而这个奇怪的面试人后来就成为了他的上司，他让大家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尼尔。
　　在往后，方东曾经婉转地对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这个问题作出询问，尼尔想了很久，似乎要将放得太远的思维努力自一万光年之外拉扯回来似的，经过长期的沉默，他莞尔一笑：“喔，是这样的，我有一位女朋友，她的年龄几乎可以当我的女儿了，她来自约克星球，曾经不止一次跟我描述过她家乡的耶……耶……喔，椰子，她说那是宇宙间最美丽的植物。”

　　就是这样，方东和尼尔的友谊由遥远星球上的椰子树开始，而方东的坏运气则由尼尔在今天早晨的叹气开始。

　　在尼诺芬，没有四季的划分，需要降雨的时候会有天气预告，每天傍晚的时候定时放出微风，促使空气流动，除此以外，天气都是适宜作业的晴朗。但在方舟宇宙能源贸易商行尼诺芬分行的办公室里面，却因为上司尼尔的叹气而令到室内空间遍布阴霾。
　　低级职员阿拉娜似乎被传染似的也叹起气来，并且听上去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说：“没人去看一下尼尔发生什么事情吗？他再这么叹气下去，我的办公桌都要长出青苔了。”
　　这种情况下，方东敲响了尼尔的房门，特殊材质制作的门板富有保护手指的弹性，其经过轻轻敲击即发出的清脆声音具有穿透力地传达着求进的信息。尼尔大约又在星际放牧自己的思绪了吧，在门外站了快有一年那么长，里面传出“请进”的声音，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尼尔以一副溺水者渴望稻草的软弱神情无意识地注视着门外。这一幕，方东在日后回想起来，这在当时并没有引起自己过多注意的细节竟在多年之后被认为是决定性的历史时刻，而因为尼尔的叹息声召唤而来的阴霾则成为其中浓重的背景色。

　　“总公司刚才以超光速通讯通知我，要我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尼诺芬仓库内的所有萨斯都抛售出去，同时因为短时间内都不会囤积商品，公司需要大幅裁员。”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决定哪！”方东忍不住说，虽然批评上司的决定是最禁忌的事情，何况是上司的上司，但这个在能源价格不断上涨行情看好的情况下对之进行清仓抛售的决定不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怪异无比。而尼诺芬分行仓库所储存的萨斯是一种经由矿石和酸反应所产生的可燃性气体，是宇宙间最主要的燃料之一，也正是民生的必需品，这样的货品，只要科里斯特尔星球国的能源限制政策一日还在推行，就一日不会滞销，相反，只有越来越紧俏而已。想当初，方东还为了自己居然能进入这间以销售萨斯为主的能源贸易商行，从而能享受优惠的员工价格而庆幸了很久。

　　“据说掌握着简奇森星域的阿曼达家族将会在星际市场发放出一批萨斯矿石以调剂失衡的经济局面，他们需要维护他们所经营的土地租售行业。”
　　“不可能。”方东被尼尔好商量的态度所感染，一时将禁忌抛诸脑后：“虽然缺乏燃料会令人们无法生活，但离开所在地的机会是不多了，比较现在能源匮乏的情况各个小星球都差不多，要不断迁移的话，只能迁移到像尼诺芬这样的商贸星球上吗，即使是这样，这里燃料的价格也不会很便宜，大多数人还是负担不起的，加上一家人搭乘宇宙长途交通工具的票价可是一笔很重的负担。所以说，放出燃料以维系住租住地的移民，这个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不像是阿曼达家族会做的事情。”

　　尼尔苦恼地挠着头：“我也觉得很奇怪，可是总公司怎么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呢？说实在话，我现在苦恼的是雇员的问题。这么下去，尼诺芬分公司将会变成一个空壳子，这可大大不妙。”
　　“或许是企业里面有着一个背叛的决策者也不一定。”没有过长思索之下，方东大胆提出断言：“这个人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或者是外部的压力，又或许是一些利益，他作出这个决定，并且放出这个烟幕弹来安抚牺牲者的心灵。”
　　“为什么这么说呢？”
　　“情形简直就跟594年渥佛星球国所干的一样嘛。他们掌握能源事务管理的官员受到别国的贿赂，就放出农产品即将大降价的传言，将自己国家国库所存的农产品销售出去一大半，并且引起宇宙农产品市场的失衡，事情到了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最后被短视的利益至上者出卖的渥佛星球因为粮食的过量抛售而无法支持因为突如其来的侵略而大幅增加的军需支出，基本没怎么剧烈的反抗就被科里斯特尔，哦，不，是被当时的盎格鲁星球国吞食了。需要得到一个星球国，必须在外部营造环境压力，在内部进行腐蚀，这是最省力的方法了。”

　　滔滔不绝的方东发言后发觉自己的上司愣愣地张大嘴看着自己，眼珠子也停止了转动。可怜的尼尔，一定又在思绪放羊了吧。方东无奈地摇摇头，正准备开始另一番意义完全相反的建言，比较总公司的命令是无论如何必须执行的，而某作出错误决定的决策人的地位也不是一个小小的星球分公司可以撼动的，这种情况下，也许最好的方法是作好被牺牲品的心理调适。
　　出乎意料地，没有等方东的另一番建言开始，尼尔的下巴又安回原位，他以严肃的神情说：“方东.杰西卡，你刚才分析得很有道理，我需要你以此做一份有根据的调查分析报告。”
　　“什么？”这回轮到方东的下巴掉下来了，好感归好感，他可从来不知道这个迷糊的上司有着这样的过人勇气和天真的想法。

　　但事情的进行仍然按尼尔所下的命令进行。做着报告的方东一面悲哀地想：真是祸从口出啊！一面殊不乐观地尽力令报告条理清晰，说服力强大，并小心翼翼地剔除任何可能刺激到决策者的词句。希望最高决策者是个命理的人，当然，这得以这个决策不是他本人所下的为前途，上帝啊，请多给我一点幸运。
　　而目前的决策者尼尔却显然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兴奋地以他在本公司效力十五年的历史作为有力证明，公司的决策者是多么的英明，眼光是多么的独到，手腕是多么的高超。而这个错误的决策是因为小人的蒙蔽而提出的，这是需要有胆识魄力的人来提出纠正的异议的。历史给予了他这个艰巨的任务，他将因挽救这次的危机而名列公司历史之中。

　　在中午时分发出的超光速通讯在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就得到了回复，时间之迅速甚至连表示文件重要性所依靠星际邮政所发出的纸张文件备份也未曾送达，星域地区的管理头子的尊容已经出现在星际通讯的大屏幕上。
　　这个有着一个红通通酒渣鼻的老头子恼怒地挥舞着胳膊，半花白的头发随着胳膊上下的挥动地上下飘扬，他碧绿的眼球喷出怒火。
　　“尼尔，你这个没有用的家伙！抛售计划一点都没有开展，现在你给我交来这样一份没有意义的报告，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公司决策团体里面有叛徒吗？你干嘛不承认自己才是一个对公司命令阳奉阴违的叛徒呢！我实在没有想到，我所管理的地区里面还有着你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理想主义者！你这个懦夫，你没有话说了吗？你不敢抬起头来看着我！”

　　看着比斗败的公鸡还要狼狈不堪的尼尔，旁边的方东忍不住叹了口气，尼尔现在的姿态实在可怜，面前屏幕里面的老头子的唾沫丝毫要溅到他的脸上来。
　　“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居然作出这么无聊的事情，这属于重大的过失，我是一定会向上面报告的。你准备好辞职信吧，或者，先把领带打好再上光子通讯。我们公司有你这种人的存在实在是一种耻辱。”

　　“喂喂喂，老先生，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吧。毕竟报告是我写的，也是我发出来的，这跟尼尔先生无关吧。”方东承认是有疲劳轰炸这回事的，在对方寸草不生的轰炸之下，他忍不住作出以下发言，好让自己和尼尔透一口气。既然会有后遗症，自己被炸死要比尼尔被炸死要好，毕竟主意的确是自己提出的，况且假如尼尔被解雇，自己这批人也不可能还留在这里。

　　“你又是什么人？”酒渣鼻老头子起初根本没有发现尼尔身边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等到辨认出来方东身上的低级职员制服时，他的火苗窜地更高了：“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低级职员？哼，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方东慢条斯理地说：“如果在公司里面，还继续是低级职员的话，或许是没有什么资格的。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已经不是贵公司里面的一员，所以我现在是以一位星际平民的身份跟另一位进行对话。老头子，报告是我写的，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抛售燃料会引起裁员，我不想自己失业，事情就这么简单，所以我擅作主张写了报告并利用公司通讯设施发出，这一切，尼尔先生并不知情。而导致我这害怕失业的人作出自我解雇的原因则是因为你，本人对于公司里头存在一位不经任何调查便进行无目的的人生攻击并进行错误决策的领导人感到十分失望，至此，就让我越级向老先生你提出当面辞呈吧。……希望老先生在我因为敬老而对你尚存一丝敬意之时，不要对我进行人身辱骂，不然，我将会以对我的精神损害为由而向那些无所事事的星际人权组织作出起诉。”
　　“你……”
　　“再见！”

　　方东按下关闭通讯键，就结束了自己在这个星球的第七段求职生涯。
　　与其说这样的自我解雇方式还带着意气伸扬的快感暂时压抑住再次失业的沮丧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以说让方东痛心疾首。
　　一直低着头的尼尔这时以感动得有点颤抖的声音对方东说：“谢谢你！我，我很抱歉……你可能是不得不离开了，在离开之前，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这个……我的寓所这两天刚好干衣设备坏了，公司的制服，也许需要过两天才能还。”

　　懊悔是随着尼尔无比惊愕的神情铺天盖地而来的，方东从过去式雇主的脸上发现其实这根本不是适合的答案，可是答案却那么顺溜的滑出口，想收回根本就不可能了。
　　“真笨，这肯定是我一生人最笨的时刻。简直就跟面对着仙人让你许下三个愿望而最后却决定要面包、盐和水一样嘛。”方东强压着对自己不擅察言观色的深度厌恶强作镇定跟同事们一一告别离开了公司，出了门口，就无比懊恼扯着自己的头发，并买了一杯咖啡打算安抚自己渡过这第七次的失业之旅。
　　“真是的，连最后的员工折扣都忘了享受，寓所的萨斯都要用完了，街上卖的又那么贵。我真的是那么低能的人吗？”
　　那无端飘落在他咖啡杯里的一片落叶触发了他所有的自我厌恶情绪，他用力地将咖啡杯扔向五米远的垃圾桶，但他显然忘记了惯性原理，里面几乎还是全满的咖啡离开了以抛物线前进的咖啡杯，坚持着原来状态，在空中留下褐色的轨迹。又一辆空中巴士从头顶经过，带来剧烈的风，风将咖啡液逆向吹向方东。
　　“喔喔……真是登峰造极的倒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