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全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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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长安，崇业坊。
玄都观的桃花白日里开得喧哗，入夜方得卸去那一身妖冶，倦沉沉地睡去。薄云如纱，为众花笼起一片静谧的休憩之地。
不合时宜的劲风在凉夜中掠过，惊起了落花。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在花树间疾驰，黑衣人轻踏花枝，长袖翩如泼墨，在暗沉夜色之中绘出了一只浓黑的墨鸟。那人身轻如燕，旋身落于大殿的屋檐，尚未站稳，身后蓦地一道冰蓝剑气凌空劈至，他翻身避过，踏于屋脊，抬眼间，那白衣人已然持剑追至，在屋脊之上与他遥遥对峙。
白衣人周身剑气蒸腾，仿佛笼了一层冰蓝的月光，他抚了抚手中的三尺寒刃，开口道：“吾闻长安第一侠盗墨飞花轻功一绝，如今观来，不过如此。”
黑衣人的面容覆在黑色面纱之下，闻言不仅不恼，反而语带笑意：“纯阳梯云纵名满天下，墨某怎敢以轻功自居。”说着他悠然地负手而立，“某听闻纯阳弟子出师前皆会于长安道观潜修三月，这位小道长出师在即，何必为了一届飞贼耽搁了修行。”
“交出琉璃鼎。”
“这琉璃鼎，某不过借来把玩几日，用过自然奉还。”
“御赐宝物，岂容宵小亵玩！”
“道长此言差矣，与其在高阁中蒙尘，不如物尽其用，才不至于辱没了宝物啊。”
“墨飞花，你是执意一战了！”
“不敢不敢，还望道长网开一面。”
“不可能！”
白衣人冷哼一声，挥剑冲来，剑气在周身盘绕凝聚，足下如踏了旋动的太极。而那黑衣人临危不乱，从容得仿佛在欣赏剑舞一般，只在剑气触身的刹那轻巧滑远，足尖踏在屋瓦上没有丝毫响动，双手竟始终负于身后。
白衣人数招落空，凝起气劲，纵横的剑气霎时席卷了方圆数十尺，连殿旁的桃花也尽数惊醒，落英并着剑气飞腾而起，周遭落了一场暗粉色的花雨。
而黑衣人仅仅是收回了负于身后的手，拂袖，抬指。
剑气乍然凝滞，落花轻盈飘落。
“火候不够却执意孤身犯险，可不是聪明的作为。”黑衣的身影气定神闲地踱来，绕着举剑动弹不得的白衣人转了一圈，捧起了他脸颊旁散落的一缕鬓发，“若是遇到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或是图财又劫色的采花贼……”借着黯淡月色打量那张秀气的少年面庞，黑色面纱之外那一双桃花眼眯起了笑意，“小道长这细皮嫩肉的，只怕凶多吉少呐。”
白衣人身形受制，任由墨飞花将剑夺了去掷于屋檐，听得此等侮慢之辞，却也不慌不恼，启唇道：“吾何曾孤身犯险了？”
墨飞花方一沉吟，殿外数个方位皆亮起了火把，杂乱的脚步声拥着火光向此处逼近，嘈杂的叫喊此起彼伏。
“墨飞花在那里！“
“主殿屋顶上！”
“快，跟我来！”
墨飞花向四周瞥了一眼，桃花眼中笑意更胜，指动如影，白衣人还未及出声便被点中哑穴。
“更深露重，道长这身衣裳太过单薄，不如换一件。”说着，墨飞花飞速解开了白衣人的道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随手一抖便将道袍从那人身上除了下来，紧接着一片黑影当头罩来，原先披在墨飞花身上的黑衣已然裹在了道士的身上。
“道长且委屈一下，放心，墨某这袍子乃是由羊毛织染而成，暖和得很。”
被扒了衣服还莫名被打扮成飞贼的年轻道士眼睁睁地看着墨飞花穿着自己的道袍，拾起自己的长剑，向着火光的方向飞身飘落，隐入追兵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牙关紧咬，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强运真气，却依旧冲不开被制的穴道，唯有一股气郁结于心，吐露着无声的怒斥。
墨、飞、花——！
【二】
“纯阳萧百川，求见秋大夫。”
晨鼓未歇，一位身着道袍的剑客敲开了光德坊的一处医庐。出来迎接的是一个面带倦容、墨发披散的青年，他眨了眨有些惺忪的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失礼了，道长请进。”
萧百川并不急着进屋，他四下环顾这小巧的院落，目光落在院角的一株桃树上，面露赞叹：“传闻孙药王曾于光德坊内结庐，今日得见，果真是人境桃源。”
“药王故居，自有韵味。”秋大夫掀开香炉的盖子，重新燃了香，“可惜自药王隐居万花谷，这宅院便冷落了，如今略加修缮，算是万花弟子出行长安的一处逆旅。”
“听闻秋大夫在此处居住甚久，医术超群，坊间传为神医。”
“道长谬赞，秋某不过万花寻常弟子，旅居长安，混些生计而已。”他拉起肩上披着的大氅，转身走进屋内，“道长可是有伤病？某观道长内息不畅，面色不佳，似是昨夜未得休息。”
“彼此彼此。”
秋大夫正持着砂锅小心地滤着药液，摇头笑道：“确实，某彻夜熬制汤药，需要时时看着火候，也不得安睡。”
“既然秋大夫彻夜未眠，贫道想请教一下，昨夜二更前后，光德坊内是否有夜行者经过？”
秋大夫有些不解地抬起头：“除了更夫与金吾卫，某不曾察觉其他夜行者。”
黑漆漆的药液注入不知盛着什么药膏的药盅之内，清苦的味道弥漫开来，连廊下的熏香也掩盖不去。秋大夫持起药舂捣着药，随着苦味渐浓，药盅内的药物随着光线的明暗，泛起了油亮的七彩异光。
“那秋大夫昨日可有出坊？”
“某昨日一直在光德坊内四处行医，直至闭坊。”他的视线从药盅移至门前的白衣道士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怎么，道长莫不是担起了大理寺的职务？”
萧百川沉默了片刻，忽道：“秋大夫很喜欢桃花。”
秋大夫手上动作停了一下，道：“那是自然。”
“秋大夫的发梢粘了一瓣桃花。”
“某每日清晨皆到院中桃树下收集桃叶与露水，可能未加注意，让道长见笑了。”他放下药盅，抬手向头上抚去。然而萧百川动作更快，白衣人影骤然掠至，自他的发上拈起一片粉色的花瓣。
“玄都观今年种植的是圣上新赐的桃花品种，这种桃花形容奇特，瓣形细长如菊，整个长安城中只有玄都观有种植。”萧百川举起那细长的花瓣，“花瓣新鲜尚未枯萎，想必是落下不久——敢问这崇业坊玄都观特有的桃花，如何出现在一日未出光德坊的秋大夫身上？”
“道长说得某一头雾水。”
“贫道昨夜在玄都观，曾与墨飞花交手。”
秋大夫面不改色地将捣好的药物倾倒在一片嫩绿的荷叶上。
“贫道剑风所至，桃花皆凝了剑气，硬如薄铁，沾衣不去，随着剑气消散，才会重新软化掉落。”萧百川指尖一碾，那原本细长而直挺的花瓣突然弯了下来，软软地萎在手指上，“贫道彻夜追寻剑气与花瓣，便来到了这光德坊。墨飞花武学出自万花谷，贫道稍加询问，得知光德坊中只有一位万花弟子。”
“若真如此，那道长的剑术已臻化境，真是后生可畏。”秋大夫折起荷叶，神色却毫无变化，“可惜道长一家之言，恐难取信于众。既是玄都观特有的桃花，又带了道长的剑气，某如何得知这花瓣不是道长自己带来的？”
“无妨，大理寺的人已经到了，秋大夫若问心无愧，当可自证清白。”
院外复数的马蹄声与脚步声渐近，包围了院落，秋大夫终于拧起了眉。
“秋大夫，可否让吾等进入搜查？”
秋大夫不慌不忙地将包药物的荷叶用细线系好，敛衽而起，微微一笑。
“小道长头脑聪明得紧，唯独在心性上缺了火候，将来入了江湖，阅历尚浅，求成心切，恐将自身陷入险境。”
萧百川长眉一蹙：“你——”话音刚出，顿觉一阵天旋地转，他退了一步倚住门框，只觉浑身无力，睡意席卷，他将模糊的视线投向廊下的香炉，香烟袅袅，如梦境般甜美。
“小道长一夜劳顿，也该睡一会儿了。不用担心，这香对人无害，有助安眠。”
“墨……飞花……”萧百川全力抗拒着强烈的睡意，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伸手向那个黑衣的人影捉去。
他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将他轻柔地放下，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
意识快速溃散，又全力凝聚，萧百川听到有好几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大喊。
“道长？萧道长！”
“百川！百川！”
萧百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很多身着官服的人在四周翻箱倒柜，他认出大理寺的官差和玄都观的同修。萧百川按着依旧混沌的脑袋，从地上坐起来。
“墨飞花呢？”
其实不用等回答，看到人们懊丧的表情就知道了。
“刚刚得到消息，墨飞花出现在西市，给了卖棺材的老蔡一包药，荷叶包的，叫不上名字的奇怪药物。”在场唯一袖手而立的官差站在门外答道，他走进来将萧百川拉起扶到榻边让他坐下，“老蔡当时就哭了，说什么药材珍贵，其中一味汤药还需要琉璃鼎熬制，平民百姓根本求不到，他都回家等死了。”
萧百川扭头便看到官差们小心翼翼地抬着那昨夜失窃的琉璃鼎从后院跑了过来，向他身边的人复命，鼎中还未清洗，散发着清苦的药香。
残存的睡意终于荡然无存，萧百川发觉手中一直攥着什么，抬起手，看到一截流苏，上面系着一颗桃花形状的核雕，应该是方才意识不清时从秋大夫身上扯下的。
“韦少卿。”
“萧道长有何见解？”身边的大理寺少卿接过手下送来的茶杯，递到了萧百川手里。
“以后墨飞花再有犯案，能否烦请韦少卿告知贫道？”
“当然可以。”
萧百川饮下提神的茶水，长出一口气。
“那墨飞花，当真只是送了药，便拂衣而去？”
“他一贯的风格。”韦少卿摇了摇头，“不过这次好像留了句话……咳……”他瞥了一眼萧百川的神色，犹豫道，“他说，生病找医生，莫要求神拜佛，尤其是街上的道士，全是骗子。”
喀——萧百川手里的茶杯裂开了一道缝。
韦少卿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向来如此，道长莫要往心里去。”
“如此仗义无私的侠盗，贫道很想多见识见识。”
“倒也不是全然无私，似乎他离开的时候顺走了蔡大娘刚买回来的胡饼，羊肉馅的。”
【三】
纯阳宫四季飞雪，人间四月的芳菲永远也触不到这华山上寂冷的道观。这一日飞雪初霁，萧百川换上了崭新的玄白道袍，盯着面前茶香袅袅的杯子。
“去玄都观修行三月，汝似乎惹了不少事端。”对面的老者将茶杯放下，语气波澜不兴。
萧百川垂首道：“观内遭遇窃贼，弟子只是略尽所学，襄助一二。”
“半月前大理寺传信，纯阳弟子萧百川思虑敏捷，武艺卓群，襄助大理寺识破窃贼身份，寻回玄都观失物，逼得第一飞贼逃离长安。今上听得寺卿禀报，龙颜大悦，欲破格招为大理司直。”
“弟子回绝了。”
“百川，汝自幼孤苦，如今学艺有成，锋芒毕露，也并非坏事。只是汝年纪尚轻，又未经世事，下山后注意收敛言行，方不易惹祸上身。”
“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汝已学成出师，此去下山入江湖，吾为汝卜得一签。”
萧百川从老者手中接过签纸，上面有一首卦诗。
谢尽飞花去不还，渔人何处觅桃源。
河伯知丑观秋水，海若无垠纳百川。
“天下之水，莫大于海——弟子百川，身负三尺秋水，终是要归于沧海。”萧百川收了签纸，捧起茶杯。
“海无尽，道无穷。卦签不过片语，今后的路，还需汝自行探寻。”
“弟子省得。”
【四】
巴陵县外有一处破旧的小道观，萧百川行至岳州，便在这座道观中安置下来，打算盘桓几个月，再定行程。
三年以来，萧百川一人一剑云游四方，时而走跳江湖行侠仗义，时而隐于各处道观潜心修行。他向来漂泊无定，心之所向，任意而行，他知道他最终的归处当是那碧波万顷的沧海。
然而萧百川一直未见过大海。
若说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的脚步，那便是时不时传入他手中的信件，当中记载了一个人的行迹。
虽然萧百川也再未见过那人。
萧百川帮助潇湘岛的居民猎到了几只走兽，将剑还鞘，剑穗上桃核雕成的桃花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木香。
隔着映秀湖，对岸桃花正盛。
萧百川刚回到道观，就看到镇上的薛家主管在院中转圈，管家看到观中唯一一个能打的回来了，忙不迭地跑上来。
“萧道长，萧道长您一定得帮我们这个忙！我们薛家遭贼了！”
萧百川从那双挥舞的手臂中将自己的袖子解救出来，淡然道：“遭贼应该报官，为何来到此处？”
“官差们也一筹莫展啊！”薛管家拍着大腿几欲跳脚，“那可是江湖大盗墨飞花！”
萧百川的眼神乍然一凛，而话出口时却是一如方才的淡漠：“贫道才疏学浅，恐难与之抗衡。”
“哎呦，如今这县里只有萧道长您武功最高了，您要是不来啊……唉……”
萧百川不是不想去，只是这巴陵薛家乃地方一霸，上通知县，下挟百姓，鱼肉乡里，若说罪大恶极倒不至于，但也绝无民心。而他犹豫的理由，是他身处的这座破旧道观，一直是由薛家捐资修缮的。看不起，却也得罪不得。
他看了看周围那些观中道士们的神色，暗自叹气，道：“薛管家莫急，贫道这就随您一同前去。”
【五】
薛家丢的是一件镇宅之宝，而反常的是，这墨飞花向来得手后便飘然而去，这次却留下文书，说是翌日将再次拜访。
“薛管家可知他今夜的目标？”
“那贼人喜好偷盗珍宝与药材，说不定是盯上了库里那株千年老参。”
萧百川不置可否，负手在前夜的失窃现场踱了一圈，接着表示自己要在镇上转转，便信步出了宅院。
刚出门，差点撞上一个飞奔而来的小孩，萧百川灵巧地避过，并伸手扶住了止步不及险些摔倒的孩子。
“少爷！”送他出门的薛管家慌忙跑上来，“说了很多次不要乱跑！撞着了可怎生了得！快给道长赔不是！”
薛家小少爷抬头望了望萧百川，似是被那从未见过的出尘气质给摄住了，乖乖赔礼道歉，说跑得太急，险些冲撞了道长。
萧百川微笑回答不要紧，走在街上要小心。
薛管家又斥责为何这么早就回来，莫不是逃了学塾的课。薛家小少爷委屈道：“真的没有啊！秋先生今儿提早放学了。”
萧百川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问道：“秋先生？”
薛管家答：“哦，秋先生啊，前一阵子咱们家给学塾请的老先生病了，秋先生是云游到此的大夫，为老先生诊病不说，而且学识广博，这段时间替老先生代课。”
这学塾也是薛家捐建的，除了自家少爷以外还收了另外几个乡绅的孩子。此时已散学，富家孩子们一溜烟全都跑得没影。萧百川踏进院门，看到黑衣墨发的青年正坐在学堂的门槛上，给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念书。
“秋大夫，久见了。”
黑衣青年抬头看向院中的白衣道士，脸上绽放出优雅的笑容。
就像桃花一样。
“小道长，你终于来了。”
萧百川皱眉：“贫道姓萧，不姓小。”
秋大夫将手中的书本递给面前的孩子，起身向院中走来。
“在秋某眼里，小道长始终是小道长。”
“贫道却没想到，秋大夫仍旧是秋大夫。”
“秋某本姓秋，改来做何？”
萧百川只是微微一哂，将来时从剑上解下的核雕流苏递了过去。秋大夫接过，捧在手心看了看，笑了出来，信步绕向萧百川的背后。萧百川警觉地拧身，维持着与他正面相对。秋大夫从容一笑，抬手，将流苏重新系到萧百川背后的剑上。
“道长若是喜欢，继续拿着便是。这桃花与道长的剑原本就很般配，何必拆散。”
萧百川隐隐听出了什么，皱眉道：“你……”
“道长许久未见秋某，秋某可是时常见到道长你啊。”秋大夫将流苏从萧百川的肩头拂去，欣赏着他惊疑不定的神色，笑道，“道长应是年近双十了，到时可有人为你加冠？”
萧百川退后几步，道：“不劳秋大夫操心。”他抬头看了看面前黑衣披发的青年，“秋大夫想必已过了弱冠之龄，不也是无拘无碍。”
秋大夫拂去垂在前襟的一缕散发，笑道：“花谷之人逍遥惯了，不修边幅。纯阳宫向来衣冠庄重，自是不宜怠慢了这份礼数。”
“贫道自会回归师门处理。”
“甚好，师门清净地最宜归隐，道长不妨早做打点。”
“秋大夫此言何意？”
“天色尚早，道长可愿随秋某一道赏一赏这桃花？”
萧百川还在迟疑，秋大夫已经挽了他的手，纵身一跃，两人便在四周孩子们的惊呼雀跃声中一同踏空而去。
【六】
巴陵有遍丘的桃花，盛如赤火，燎满山坡。
“此处桃花真是难得一见的美，前几日我带了孩子们来赏花作诗，结果被家长们数落了一顿，说是一个人带这么多孩子出来太不安全，应当向各家借几个护院跟着才对。”
“想不到……你会去学塾做起了教书先生。”
“哈，不过是识字启蒙之类的事情，道长也做得来。”
“身不正，何以教化世人。”
秋大夫自花枝间回过头来，笑容愈发趣味，他抬手接住一片落花，又倾掌让那花瓣归于泥土，悠然回应：“天无道，何必向天证道。”
萧百川蹙眉，道：“天行有常，吾等追寻天道，凭的不过手中三尺秋水。”
“秋水一汪，归于何处？”
“百川归海。待谢了这桃花，便由江东去，不问红尘。”
秋大夫只是摇头叹息：“真君也好，剑仙也罢，又有谁能真正逃得出这莽莽红尘。”
“秋大夫似有所感。”萧百川侧目，望着桃花掩映中的黑衣人影，“吾以为秋大夫从来都是替天行道之人。”
“苍天无道，人代行之，医除的不过腠理之疾。如今病在骨髓，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秋大夫意有所指。”
“我去了一趟范阳。”
萧百川略作沉吟：“吾听闻前月雄武城布防图失窃。”
秋大夫冷笑一声：“那又如何，不仅无法取信于上，反而使得那安节度使多了一个向皇帝哭诉的由头。”
前月墨飞花潜入范阳雄武城，盗得机密布防图，安禄山盛怒之余进宫哭诉，惹得今上也拍案而起，一时间墨飞花自然成了大唐头号通缉犯。而布防图如今的下落，萧百川不用想也能猜得差不多，只是……
“连天策府李统领也束手无策吗？”
“就算是全天下都认定了的事情，皇帝不信，又奈何？”
“秋大夫已然认定无法可医，所以退而独善其身？”
“我本宵小，不过倾一己之力，行己之道。既然狂澜挽不得，再不抽身，那便是要将自身也没进去尸骨无存，何谈天下。”
“那么，为何要告诉我？”
风卷起的桃花簌簌而下，萧百川盯着花雨中黑衣人的脸，他第一次发觉那张脸也是极美的，相映桃花。
“为何要特地现身，来告诉我？”
秋大夫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半晌未说出，唇动了动，终是一笑：“是啊，为何呢？”他忽地侧过身去，将视线移向漫天花雨，“这江湖虽大，说来也不过是孑然一身，退便退了，本无可牵挂。”
他复又转过身来，看着白衣负剑的年轻道士，狡黠地笑了。
“可是一想到江湖中还有一只迷糊的小羊羔在横冲直撞，便忍不住想要出来提醒一声。”
萧百川愣住了，怔忪间，秋大夫轻轻走至他的身侧，抬手抚过那系着核雕的剑穗，又捧起他的一缕乌发，缓缓覆于唇上。
与我一同退隐可好？
我的小道长。
终是未说出口。
萧百川回神转头之时，青丝已然自黑衣人的指间滑回，安静地垂在他的脑后，仿佛连风都不曾拂过。
“所以小道长啊，世道将乱，别忘了把自己藏好。”
“劳秋大夫关心，贫道向来无意红尘，只求证道。”
残阳烧了半天的云，如同引燃了半壁江山。
【七】
是夜，墨飞花盗走了巴陵薛家的账本，萧百川引一众衙役与护院追至江边。两人交手数招，墨飞花被萧百川以剑气击落高崖，坠落之时又反手向萧百川的胸口袭了一掌，之后便没入了茫茫江水之中，再无踪迹。
萧百川抚胸退了几步，蓦地一口血喷出，支剑跪地。周围的人皆吓得不轻，以为他受伤严重，忙不迭地跑走喊大夫。只有萧百川知道，三月前他在黑龙沼不慎负伤，至今运功不畅，墨飞花这一掌冲开了他阻塞的经脉，逼出了淤血，医好了困扰他许久的内伤。
萧百川在江边静坐调息，恍惚忆起了自己行走江湖这三年来的诸多小事，那些被他忽视的，或是因毫无头绪而散落在记忆角落的小事。
有一次他身中奇毒倒于浅溪之中，醒来时却躺在岸上，毒伤已解。
有一次他被困在匪寨一隅，匪徒人多势众，他走投无路之时，偶然发现一条隐秘小道，道上的巡守皆已无声无息地倒落尘埃。
有一次他失手为恶霸所擒，关在地牢，他强撑着伤躯设计逃出，看到牢房外的守卫都已被撂倒在地。
……
诸多零散小事忽地串成一线，头脑澄明，内息通畅，唯有一颗心，莫名地，失落了下来。
谢尽飞花去不还，渔人何处觅桃源。
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天宝十四年三月，墨飞花绝迹江湖。
十一月，祸起范阳。大唐山河破碎，生民涂炭。
【八】
萧百川还是没能看到海。
河伯知丑观秋水。
他的秋水蒙了血渍，将一个狼牙叛军牢牢钉在倾颓的墙垣上，剑穗还在轻轻摇动，自剑柄上滴落的血浸透了流苏，渗入核雕的花瓣之中。
血染桃花。
周遭寂静无声，唯有尸骸遍地。
半空中掠过一道墨影，落地化为一名黑衣男子，在四周疾行环顾。钉在狼牙兵心口的长剑乍然映入眼帘，他呼吸一窒，扬手扯下浸满鲜血的剑穗，飞身冲向那遍地残破的尸体中间。
“萧百川！”
无人应声。
“百川！萧百川！你在哪里！回答我！”
他俯身查看每一具尸体，每一次皆是希望与绝望交缠的震颤。他的呼吸已经急促得发不出声音，只是重复着无意义的呼唤。
视野一转，他终于辨认出了熟悉的衣缘——那个人白衣尽染，静静地倒在无边的血色之中。
“百川！”
萧百川浸在一片汪洋之中，就像海一样。
血海。
海若无垠纳百川。
师父，弟子终究看不到沧海，而是没身于这无穷的血海。
又暖，又冷。大概，也算一个不错的归处。
此生一人一剑，问天证道，归去无碍矣。
“……百川！百川！”
有冰凉的触感刺入肌肤，崭新的内力沿着经脉游走，喊声持续在耳边，强行攥住他的意识，从黑暗中硬生生地扯了回来。
萧百川没有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更没有想过还能看到这个人的脸，尽管这张脸从容尽失，好像初入江湖便直面死亡的孩子，惊慌得像是要哭出来。
“秋……大夫……”
“不是说了把自己藏好吗！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你不是不问红尘一心证道吗！为何还要跑来这种地方！”
萧百川被咆哮不止的黑衣人揽在怀中，感受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艰难地扯动嘴角。
“苍天无道……以剑……证道……”
那人面色一冷，双唇颤动，终是未发一言。他猛然抬手，一指点在萧百川的胸口，然而鲜血仍旧自胸前刀伤之中汩汩溢出。
“大夫……不用……我……”
“你不会死。”
黑衣人将他扶起，一掌按在他的后心。
“有我在，你绝对不会死。”
内力强硬地涌入，就好像那人的功力永远也不会枯竭一般，尽数倾入重伤者的体内。
“墨飞花要的东西，绝无失手。”
萧百川忽然笑了。你从未当面承认过你是墨飞花，就像你从未说过你真正的名字。
“秋大夫……”
“我在。”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待得两人的内息稳定下来，他方慢慢撤回手掌，重新将萧百川拥入怀里。
“海若。”
怀中的人似有轻微的颤动，黑衣人脱下身上的大氅将他裹住，抱了起来。
谢尽飞花去不还，渔人何处觅桃源。
河伯知丑观秋水，海若无垠纳百川。
“记住我的名字——秋海若。”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全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