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反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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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纱委地，垂沓拖曳。
男子斜斜披了雪纹缎衣，慵懒地倚在沉香榻上，握拳轻咳几声，颇玩味地继续打探着。
手中的琉璃瓶里，浸着一只血红之眼，滴溜溜的转两圈，瞳里隐隐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噬啊噬，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记了么。
男子唇角微弯，毫无笑意的勾起一个笑容。
*** ***
夜凉如水。
小倦在窗台看星，赤着的背光滑坚实。
肩胛骨下大片灰蓝色的影。像暗夜下的海，冰冷而浓重。
依旧挺得笔直，只是，不再是温暖安心的米黄色调。
玻璃杯上蜿蜒极细的裂痕，她看不见，他以为消失。在注入沸水，突然爆炸的那刻，才知道确实的存在。在碎片划伤手指的那刻，才明了确实的痛。
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片刻也不愿去回想。
他的汗水才刚刚洗礼过她，他在激烈的吻中才询问过她，她还没有回答他，她的指尖还未在他背上留下点点红痕，他便突然抽身离开了。
没有解释。没有过渡。比韩剧还狗血。
所有的一切都像场没有结局的开始。
室内一片寂然。
炭火噼噼燃烧，偶尔迸几颗火星，被热气托着，划着圆弧往上飘。
知道她怕冷，他几乎把所有棉被都裹到她身上，自己只腰间围了一条薄毯，站在窗边吹风。
可他不知道么。她心冷。还往下沉。
像往热烈燃烧的炭火上浇了一瓢冰水，缺了氧，嗞嗞腾起浓浓烟雾，不仅立时熄灭，今后很长时间内，潮了的木头再也点不着。
心里全是呛人的烟，她被困在那里，眼睛红红却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哭泣吧，可他能听见么。
呼救吧，可他会赶来么。
如花茫然，迷失在丝丝缠结的雾里。
似乎刚才旖旎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她自导自演的幻觉。
他来过。抱她，吻她。然后离开。
所有一切重回原点。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她还记得他唇上滚烫的热度，记得他手指穿过发心时浑身的颤抖，记得他混合了咸味的气息，他的重量，他的灼热，他的心跳……
她记得他一切的一切。
怎么忘。如何忘。
也，不想忘。
如果。她深吸气。如果注定要被伤害一次，是不是应该不作鸵鸟，而是勇敢地面对？
以前。
她曾经怯懦孤单，想有人陪伴。
她曾经犹豫徘徊，说着为他打算，推手送人，就那样抛弃。
她曾经看见困难，变得胆小，不够勇敢，几乎再一次弃他不顾。
她想问问他，是否怨过，恨过，厌过，倦过。却一直害怕有答案。
他深深浅浅的叹，别对我这样好。
其实她很自私，她对他一点都不好。扔了人家送他的点心，藏了人家送他的衣裳，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厌了气了就把他推到屋外去……
可是，可是这一次，她说过不再放手。
就再也不会放开他。
如花一脚踢飞身上的被，叉腰对天一指。
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是希瑞……瑞……ui……i……
很好，又复活了。天生小强命。
拎了一条薄被……扔掉。
抱了一卷厚被，赤脚走向他。
就算再死，也让她死个痛快淋漓吧。
暮秋，夜深露重。
似是感受到她的接近，小倦背一颤，随后挺得愈发笔直。
就冻死你这根木头吧。
心里咒骂得恶毒，手里比谁都快的，把被子抖开披他肩上。
手指无意间触到他的肌肤，刺骨地寒凉。她心一酸，从背后揽住棉被，像贴在一只笨笨熊背上。
“傻瓜，站多久了，”揉揉眼，去拉他的手，“我们回去睡吧。”
感情蒙蔽了双眼。她没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直微微发抖，却在与她交握的瞬间停下来。
小倦僵硬地回握。牙咬了又咬。
她的碰触，是甜密的痛苦。
眼前涌起血雾，漫天繁星晃动。
真大意，怎能忘记，今夜是朔月。
没有月亮，‘噬’必会反噬的日子。
*** ***
逢朔月，‘噬’必反噬。
受了怎样致命的伤，只要拖得一口气在，十二个时辰后，它便会开始修复。异于常人的能力，自然要付出相应代价。其中之一，便是每月的反噬。
月隐时，‘噬’会极度不满意他的身体，于是绞碎重组。
那时才知，生，真不如死。
这么多年了，总以为可以习惯的，事实还是他高估了自己。
“小倦小倦，”摇着他的手，如花死皮赖脸地往他身上粘，“回去睡好不好？好不好么？”
体内正翻江倒海般发作。她每动一下都如万箭攒心，却甘之如饴。
小倦缓慢而坚决地点点头，低低道，“好。”
她这般撒娇的模样，他舍不得说个不字。尽管他有太多理由，今夜应该一人独处。
走起来脚步虚浮，血雾一阵阵翻滚上涌。
从小腿骨开始，筋脉正在被一寸寸撬断，每一步都踩在断骨相互摩擦的声音上，诡异无比。
他忽然害怕下一刻，这副身体便会如枯朽的骷髅般，瞬间坍塌瓦解，只在她瞳中徒留森然恐惧。
“小倦，你怎么了？”如花察觉到他些微的异样，身上披着棉被，走路也像踩在棉花上。
“没什么。”小倦咬牙轻声，直直身子，“有些困了。我去床上躺一会好么。”
她哭笑不得，“你还想去哪儿睡，本来就是让你回床上睡的啊。”
他看着床，一时间觉得无比遥远。
每一次难熬的时候，他便紧蜷在床上，夜极静，也无力呼痛，就能听见身体里的啃咬声。格吱格吱，声音空空回响。像深夜里尖厉的嘲弄，从看不见的地方伸出干癯枯黑的手，拖他一再下沉，涌了满鼻满嘴的咸腥。一次一次，总是这样，再再向他证明，他只是个被掏空的傀儡，寄养着血里的魔物。偶尔，她软糯甜美的嗓音飘入，也像隔了千万重山水，时近时远，模糊了，飘渺了，夹杂在一起，是说不出的突兀。
心突然地，就那样荒芜。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片刻也不愿去回想。
才把她纳在怀里，贴身抱着，抬手间，微微触到一点幸福柔软的轮廓。那些在无人荒野里夜夜喑哑的三个字，哽在喉间，连不成句，差一分毫便要对她倾诉，凌迟之痛却毫无预警的爆炸翻涌。像一柄雪亮冰冷的长枪猛然贯穿脊背，从尾椎到颈骨，重重戳开血肉，将他整个人竖挑了起来。世界在脚下摇晃，满目疮痍，只余痛。
遇见她之后，这是四十八次发作了。却偏偏，在这种时候。是考验，还仅仅是嘲弄？亦或只是讥讽？噬竟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惩戒与警告他，他是谁。他是谁？他忽然间想仰天长笑，笑到泪流。
在遇见她之前，他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的人。不过是个命不在自己手里的人。为了毁灭而存在，只奢求有个痛快死法的人。
连是如何遇见她的，他都无法启齿。怎么说，如何说，都是错。
也，不能说。
最初的最初，他来到她身边，是为了……
小倦的瞳仁急遽收缩。
单单凭这一点，她若知道，若是知道的话，会怎样……
他与她这般不被祝福的相遇，是否从一开始起，冥冥之中就寓示了结局？
这样的结果他从不敢去想。不是不害怕的。
掌中一凉，她抽手离开。心脏猛地刺痛而紧缩起来。
“怎么出这么多汗，”如花抬手去抚他的额，“发烧了？”
他微弯腰，贴上她的掌心，气息开始急促。原来，还有比这身体凌迟的极刑，更叫人痛苦的事。
额头烫的吓人。“真的发烧了……”她心疼地捧住他的脸，自责不已，本想说的话立马飞去爪哇国。这种时候，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任性地非要立刻去确认彼此的心呢。
等一等吧，她想，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再告诉他也不迟。
命运却始终没有再给她和他那样的契机。
还没有亮透的清晨，冷蓝色的星光在天边残烁。
如花动动酸麻的手指，拿下他额上的湿毛巾，试试温度。已经降了下来。
“小祖宗。可真会折腾人。”长长松口气，在水盆里继续拧了毛巾，为他拭去鬓间的汗水。
擦着擦着，顺手擦到脖子里。擦着擦着，再顺手擦了锁骨。再擦着擦着，见他睡得乖，顺手把肋骨也抹划了一遍。
哀怨地跳过个什么，撩开被子抹着脚丫，边嘀咕，“我倒希望你因为个别的什么流流汗。你强身健体，我还塑身养颜。”又唉了一声，轻挠他脚心，“你说是我太没用了，还是你的病太会挑时间？”
小倦无意识地蜷缩回脚，如花两手一伸，拽着脚踝拖回来，结果蹬到肚子上，脚趾头还舒展微蹭了两下。
“这小色爪子，摸哪呢。”想都没想，一掌招呼过去。
“你应该向它好好学习。”想了又想，严肃地补充半句，“但不用天天向上。”
说完第三次长长短短地叹气。
完了完了，这下真没救了。他倒是降温了，那谁帮她降。
无语望天。恨啊，这不还余热着呢。
她离开的期间，他的趾甲长了不少。如花终于能分心，找了把小剪，咔嚓咔嚓坠落下十个月牙。
驾轻就熟。遥想当年哪个善良可爱美丽大方……（天，又来了）……的女孩子，次次把他四只爪子修得干净平整。当然，佛曰不可说的是，当初那是怕他哪天人来疯，张牙舞爪中剜伤了她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她才如此上心的。
铰完了这一对儿还有那一双。她从被子下掏出他的手，掰开僵硬的手指。
胸口登时像被大锤狠狠砸中，一锤一锤，碎骨之痛。
如花弯下腰来，喘不过气，心越绞越紧。
后来时常想，究竟是他隐藏的太深，还是她太过迟钝。
他有多难受。她以为了解，却从不知道。
*** ***
那一夜痛得几度要昏厥过去，小倦硬是咬牙，汗湿重衣，撑起了最后一丝清明，没让她看出端倪。最后气力尽数透支，一脚踏空，坠入无边黑暗。
急速擦过的浮光掠影中，他又看见了他。
模糊了音容，只一个小小的背影，在萧索的黑暗中，挺得笔直。却是在向命运无声妥协。
那年他刚满五岁，在闇狱里被‘噬’选中，成为天傀地儡中最年幼的一个。
四年一度的血莲祭，祭台上笼着刺眼白光，破了周围无尽浓重的暗。上一任天傀献祭，手臂被齐肩斩下，没有血，只有层层泡沫涌出，粘腻浓稠的翻滚，盛开在空中，是一朵艳艷的血莲，吞噬了一切或惊或惧的吸气声。天傀地儡，不可善终。手臂一离身，那男子便开始腐烂，从双脚慢慢散为灰烬。空寂的眼底，直直映着并不澈净的天空，一片向往。生生散到头颅时，再无力支撑，咚一声歪倒向他这边，血从口鼻纵横漫出。污了的面容，狼狈不堪，却忽然间轻弯起嘴角。
于谁眸间。微微一笑，深深一望。
一生就此定格。灰飞烟灭。
那一眼如此之深，倾尽所有生命，异光流转，复杂到纯粹。
身边的人猛然一僵。啪嗒一声。很轻，他却捕捉到，那一滴坠落在他发心的温热。
他不解，抬头看向素卦。恬静清丽的容颜一如往昔，只是睫毛深处阴影浓重。
噬入体那刻，她只面对他一人，骤然眼中涌雾。
那时他第一次感知了哀伤，像林间的薄雾，湿润的无力，见光后便迅速散去。
素卦揽过他，耳语了些什么，声音如此之轻。他隐约捕捉到自由，一起两词，缥缈的似不曾说过。后面还有一句什么，他忘了。
一起自由。
六年后，他逃了出来，她却永远长眠在了那里。
于是回去了，杀红了双眼。“螳臂挡车，自不量力。”重幔后那人咳了几声，如是说，声音淡然。之后便是百般酷刑，褪了几层血肉，全凭着体内的噬，一次次苟延残喘，鬼门关前捡了半条命回来，终学会隐忍，屈膝臣服，暗自等待时机。
两年后，第一个大好的契机悄然来临。他去了北方三省的素沙镇。
十二神坛，十二圣坦。十二年来，暗中守护着一个孩子。
得到消息，闇狱蠢蠢欲动。十二圣坦，光的对立。究竟是光倾暗，还是暗覆光，两者至死纠缠。但十二圣坦要的人，便，不可活。
是夜，他杀了四十九人，从血海里淌回来，揽下这个任务。临行前，跪在冰冷的大理石面上，心中却有火苗暗暗燃烧，表面仍一脸平静，恳求闇门之主，若是任务成功，可否慈悲，赐他痛快一死。
那人轻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他笑，竟带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去吧。若是不成功……”后一半始终没有说出。几重锦幔后，仍能感受到他浓浓的探究，直刺心芒。
这人，在探心！火顿时熄灭，一仞坚冰围护着复仇之念。
那时，他自有打算。异能之人，大致分为两类。一种神赐，天赋异禀。另一种，便如他这般，在体内以血养魔，获取能力，最后往往被榨干，沦为行尸走肉，少有强者。
但神赐之人却难以觉醒。只要比任何人都早的，把那孩子的能力渡入自己体内，便可复仇。他缺少的，单单是足够攀上巅峰的强大力量而已。
万事已经俱备，只欠那一泓鲜血温热东风。
小倦在喉间低低呜咽一声，唤回了她的神智。如花捧起他的手，瑟瑟颤抖着，贴在脸颊上。他的掌心一片血肉模糊，指甲折断，陷进肉里。黑暗中通红的双眼，湿漉漉的下起了雨。
剪刀啪一声坠地。小倦惘然睁眼，神智依然未回，“怎么了？”
“冷。”她声音走调，“小倦，我冷。”
他轻咳一声，揭开被子，将她拥入怀，“还冷么？”边抚着她的发，用棉被团团簇拥起来。还没等到她回答，又疲惫昏睡过去。
于夜里，反复摩挲着噬魂剑，手指在黑气间游走。
这几年，吸干了多少人的怨魂鲜血，终于渐具实体。快了，神赐之人的血，必可让噬魂剑的能力登峰造极。这场赌局，他不能输。赢了，他可与闇狱一起俱焚。输了，若是输了……
身后破空之声凛凛袭来，他一惊，反剑回挡，身子借力滑开。
来人更快，收势变招。腰间一紧，被阻了去势，背后寒气陡至，眼见便要通心贯穿，流星追月间他侧身，寒气划破衣裳同时，一剑斩落腰间束缚。
丝丝翻飞雪，白色斗篷迎风飒飒作响。
“竟然派了个小孩子来。”来人跃开，抚着断发，笑，“啧啧，世风日下啊，这么小就会作孽了。”话音未落，手中银鞭如灵蛇盘舞，凌厉而去。
那是他与南烟的第一面。彼此只能杀了对方。
南烟的出现并不是计划中的变数。十二圣坦必定会派人来守护尚未觉醒的神赐之人。只是，没想到会是他先找上他，又恰在朔月。闇狱的行踪一向诡秘，这次却泄露至多，不是意外便是已有了叛变之人。
然而不容他再细想，电光火石间，异变陡生。缠斗过百招，南烟肩上一番明灭，巽宫八卦图凌空大盛，竟祭出闇狱的失传绝学幻灵术，时空俱变，一击中心，压制了体内的噬三月之久。
幻灵术，本无直接杀伤，却可让时空错乱，尤其对魔。噬错将一季当成一夜月圆，久久沉睡。
南烟猝发一鞭，喀嚓一声击碎肋骨，贯穿胸口。他知道事败，再无胜算，不做任何停留咬牙撤身，隐入茫茫夜色。最后离开前，隐约听到女子的声音，如此耳熟，似在素卦身边听过。
小倦低声呓语，不安地唤着什么。如花正在处理伤口，凑上去仔细听，似是褂什么的，“褂子我洗了，明天穿好不好。”拨开他脸颊上汗湿的发，轻哄了他两句，见他沉睡过去才安心。
这个寂静的清晨，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四周只有他轻浅的呼吸声。
她寂坐了一会儿，忍不住抚上他隐忍的眉眼，心中涩然。
这个少年，从小就对自己的过去三缄其口，寒冬深藏在眼底，一点伤痛都不愿说起。倔强的让她心疼。可他知道么，她一直在等着，等他愿意亲口告诉她的那一天。总有那样的一天，他会微笑着对她说，那些伤痛悲哀的从前已经走远。他眼里的坚冰会消融在某个春日温暖的午后，鹅黄浅绿的枝叶也会明亮了整个天空。他会背着她爬山，在山巅古老的巨石上尽情呐喊，比雪狼还要骄傲。他会在怄气后她缺席的黑夜里学着害怕，醒来后霸道地四处找她。他会时常咧着嘴大大的笑，让孩子们来尽情嗤笑他缺根的牙齿，每一条皱纹里都是折起的蜜……
她始终相信，会有那样的一天，总会有那样的一天。
他会幸福。
尽管现在她还不够勇敢，还不懂得坚持。爱情这一路上走来，她撞得磕磕绊绊，不知如何好好去爱。可即使以后荆棘丛生，她也不会再放手了。
放手？怎么会。
如花信心满满。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反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