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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来(步步惊心番外) ...

  •   1
      北京下土了!
      从大楼的暗色玻璃里望出去一片灰黑。这京城的环境越来越差……幸好还能放几个烟花嘲弄一下无奈的城管。
      捧着玻璃冲茶器回座位上。这见鬼的公司只有一个茶水间,而且还是财务室的楼下!
      “小张——又喝咖啡奶红茶不加糖?那么苦你也喝得下去?”
      财务经理因为是老板的同乡,就仅凭一张初级证书而当上经理。
      “啊,习惯了。”
      不过她喜欢对方软软的、拖长的南方语调。有趣的是,自从突然辞职离开深圳北上工作后,她居然开始爱上除了绿茶与花茶以外任何一种奇怪的、苦涩的饮料。记得自己以前是不碰有色饮料的……
      “呼,每次刚报完税的几天都特别开心,能准时下班回家,还可以稍微混一下。”
      经理打开上了口令的文件夹,带上无线耳机——看电视剧,而且是那种胡编滥造到令人发指的清宫戏。“小张,你说吕四娘到底跟雍正有没有真感情啊?”
      她不接口,一来只要接过工作以外的话题,经理就会向老板打小报告,然后一气抹杀她辛苦为公司省下大笔费用的功劳;二来……荒谬到家……对,是荒谬,荒谬极了。呵,入喉的饮料其实并不苦到哪里啊!
      当初这份工作是答应得太快了些,因为她找得太急。不过,为什么回来?她又何必回来这一年刮好几次沙尘暴、再也不见蓝天的地方?难道……只是为缅怀一个似真又似欢的梦?一个不可思议的、榨干了她所有生气的梦?
      窗外,远处,是沙尘暴中的紫禁城,有着老旧的外墙、褪色的彩绘、寥寥的家具,还有被推销人员肆意抬高价钱的无聊纪念品。
      那些,那些个曾经门禁森严的王府、贝勒府……阿哥府,却成了文物保护部门的烫手山芋:卖也不是,修也浪费。不过话说回来,她目前工作的这栋甲级写字楼的华丽与门禁,兴许比贝勒府更严……
      “在想什么?”经理忽然幽灵般出现在她身后,凑在她的耳边问道。
      “啊,故宫在整修啊!”
      “是呀!害我白兴奋一场。没想到那地方这么土,这么旧,居然也是皇帝住的地方!唉。就不知道那些妃子有没有宁静她们漂亮。”
      “估计没有吧。”是没有。那时又没有假睫毛和12色眼影,哪会像影视海报上令人垂涎的大美人?!嗯,她的审美恢复了,真是好事!快步走回办公桌,拿出一大包的洁面和化妆品,包括一支柔肤水的小样:奢侈,齐全,现代,极有安全感。洗脸,保湿,重新补妆去也!
      瞧,普通一个小职员也有美丽自由平等民主而安全的生活啊!还不用担心吃穿养老,不用愁老公养了多少小妾而冷落自己,不用恐惧被当东西一样赐来指去……生活美好得让人想痛哭一场!

      ***

      “有男朋友吗?”经理忍了三个多月,终于问了。周围左右,任何年龄段的已婚女士,总以撮合多少双男女成婚为荣,而丝毫不论其最终是怨偶还是离婚,很有独苦苦不如众苦苦之嫌。
      “我要考注会,谈了也没空应付,人都被气跑了。”她淡然微笑,埋首于贴发票、打计算器,处理史上最邋遢的老板的公帐——太多虚假支出了,不过既然主办会计不是她,公司收到处罚通知书也不关她的事。
      累了一天,走路二十分钟的路,坐地铁还得转车。回到简陋得不能再简陋、连暖气也没有竟还奇贵无比的蜗居,脱了外衣就往被里钻。感谢老板还为加班者提供一个难吃的盒饭,不然,自己在30岁以前就会胃炎、胃溃疡和胃出血三大样齐备了!唔,一个晚上没卸妆还不至于损伤什么吧?
      每天早上,她总是很有兴致地等在站台的椅子上吃早点、观察人群。上班的人穿着其实差不多,都是在着装潜规则与个性及收入间寻个平衡点。有时候看着一个个不同的面貌甚至背影,她会禁不住想,这个会不会是“他”、那个会不会是“她”……偶然一两双倨傲的、冷漠的、疑惑的或是漫不经心的回视会令她重新回到冰冷之中:不是,也不可能是。
      她,只是曾经做过一个不可思议的、也无法向人诉说的梦,罢了。
      车到达,拼命挤上去才是正事!

      赵思是公司的分包商,也就是说,她们公司也就表面上资质高、实力强,拿到地皮和批文后第一件事就是转手让别人去做、自己空得利润。不过就转一道而不是三五道手,已经是很敬业、很稀罕了!
      可怜的分包商……被承包商的小喽罗敲诈的装修工程分包商。而这个分包商被经理起哄了请她吃饭,理由是:她管银行帐和现金帐。不过经理本人应该拿到了比一顿昂贵西餐实惠得多的红包。
      而此时,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对着紫禁城的城墙!
      “你不是北京人吧?”赵思坐在她对面。不可否认,他是个好看的、温文的男人,很难把他的形象跟工地联系起来——他是搞建筑装修的商人。
      “不是。所以,现在突然发现故宫的墙很高。”为什么比自己记忆中的、梦中的要高、要难以逾越?
      “哈哈,”赵思招手让服务生添冰柠檬水,“里头的皇帝,也不见得能过得怎么滋润。”
      “是呀!皇帝……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如愿……”她调回视线,以便吸收眼中多余的水分。
      菜上了。出人意料到极点的是,这家服务、客人、口味逐渐中国化的高档西餐厅居然能点到孜然牛排!
      “你们经理说你出生在新疆,父母是知青。”而且籍贯与老板相同。
      “是呀,北疆。没有南疆那么苦,少数民族也多。”久违了的孜然!她已经多久没吃到了?!
      “看来我拍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
      “哈,你听我们经理吹呢!我从不故意拖供应商的款子,大家都等着钱用呢!”她摇头笑着正要切,手中的刀一僵:自己耳朵难道听错了?
      “你看,餐厅老板也懂得拍客人的马屁,居然也放新疆的歌。”
      “乌孜别克语。那首歌我听过。”她想了想,手中的刀子一横,用蒙古人的方法切肉。“你是哪里人?”
      “在你们老板面前我是东北人。”
      “什么?”
      “因为你们老板不排斥东北人,但排斥浙江人。”
      她愣住,一想,“对,有道理。他最相信老乡,最讨厌北京人。”
      “噗——他赚的可是北京人的钱!”
      赵思身上完全找不到明显的市侩气,相反,他的谈吐、动作都非常文雅。但其既然能在三十多岁的年纪就能在装修界闯下一片天,就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她似乎觉得他有些眼熟,后来一想,这人跟公司合作好几个月了,当然熟?
      “那你在北京人面前是哪里人?”她玩笑问道。
      “当然是北京人啊!”赵思的口音突变,京味十足。
      “你真厉害!”完全的原汁原味。
      “我在北京长大。”他也望着窗外那片显得异常高大的城墙。“小的时候常进去看皇帝的宝座,但大了居然一次也不想去。”
      “哦,那位子很不好坐。”
      “你好象很熟悉的样子。”他纯粹开玩笑。
      她默然。她是知道,但也许不知道。那只是个……遥远的梦而已,做完了,还得回到现实中做勤劳独立的现代女性,工作挣钱吃饭买衣服。
      “去过故宫吗?要不要我带你去?我保证讲得比导游好。”
      “不,不用了,我去过。”她摇头,微笑,却去地用餐布擦嘴角和脸颊,直到瞥见一抹红才气恼不已:这就是不脱色口红?!

      还是忍不住来到这片紫红色高墙的旁边了呀!
      夜间的风很大、却不冷。风掠过粗糙的墙面,发出不可忽视的啸声。
      指尖抚过已经失了温度的墙,她摸着一个个岁月留下的沟与坑,这些承载了太多情绪与血泪的死物矗立于尊荣依旧的北京城,冰冷地瞧着一代又一代帝王、将相、官吏、小民与外来者,演上几百年的争斗戏码。
      “为什么一定要争呢?是不是,争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她笑问已经惊愕地说不出话来的赵思。
      “小张,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她正要嘲笑,忽然一想不对,自己的陋室实在不宜招待任何可以与帅哥搭上丁点边的人。“不了,我走过去坐地铁,顺便消化、消化,免得吃了那么多肉发胖。”
      “呃……好吧。你路上当心点。”
      “那再见了!”她面上维持着微笑,自以为是翩然离去——其实淡妆泛油、口红胭脂眼影都掉光光,实在与美丽无关。

      ***

      “小张,那个赵思怎么样?”经理神秘兮兮地在吃午饭的时候问她。
      “什么?什么怎么样?”她莫名其妙地答道,满脸满眼的莫名其妙,其实心底雪亮。做工夫啊……她最强了。
      “呃,没什么。这人还是挺讲义气的,请他帮忙什么事情,他也不会立刻说有多少、多少难处,办不到的会很诚实地讲不行;办得到的他不会多说、没多少日子就办好了,大家都喜欢他。”
      她点头,漫不经心地附议。想,人家是分包,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得靠各大有头有脸的承包商分一杯羹,当然不得不为有实权、又是老板亲信的经理效力。
      不过她宁愿拿点实惠的,比方说是红包……一百块也好,俗话说苍蝇也是肉。

      去工地的时候,她这样“上头来的人”所受的待遇非常好。从监理到工头,一个比一个客气,而如果她带去的是现金支票,则立刻成为活菩萨。公司的大小职员很喜欢拉了各个分包商请客吃饭玩乐,才不管对方是卖安全门的还是装电梯的或是栽花种树的;也因此老板不肯多给他们津贴,是很明白他们过得非常滋润。
      一部不熟悉的黑色轿车一直跟在她后头十米左右,她于是停下。那个车牌不认得,车子的标志型号更是一窍不通,所以她只等车主下车。
      “小张,一起去唱歌吗?”开车的人是赵思。
      “对呀!张会计,一起来嘛!”周围的小工程师们——其实都已有点岁数、不小了——都跟着起哄。他们一直待在夏季臭烘烘的纯男性环境里,难得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说什么也不乐意放走的。
      她稍微退了一步,感叹男人们的懒惰和浓重的体味。那汗腺跟污渍的混合气味大概可以熏死臭虫。
      “你们是希望我去唱歌呢,还是明天下午就能拿到工资?”
      好难的选择!年轻的年老的一块发傻。提前半天……也好啊,多个零点几厘的利息也不错,最重要的是钱还是早入袋为安。
      “再见了,我今天得加班做工资单。”
      “我送你吧!省得这么热的天还得挤公交。”
      她点头。管你是火车还是轿车,只要有空调有座位没臭味就成。
      “秋天了还这么热。”他挑个话题。
      “是呀,不过深圳也是这样,而且还潮湿。”
      “你以前在深圳工作?”
      “是呀,那时候觉得南方好。”而且离校园……很远。嗯,其实她都忘了学生时代曾经认为会铭记一辈子的那个人的长相。那时的自己,好傻、好幼稚!
      “……你觉得呢?……小张?”
      “啊?”她一呆,才惊觉自己刚才在走神。
      “呵,我说,后天罗总监签了字就行了。”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来,只有温文的微笑,可她就是知道,他内心焦虑且不安。奇怪,她以前认识他吗?
      “罗总监不喜欢中华、喜欢金南京;好红酒,而不是白酒;还有,他喜欢收藏ZIPPO。其他的反正都差不多。”
      赵思怔了怔,眼中是欣喜。
      “绿灯了。”她提醒。

      ***
      2
      从高速公路下到国道,然后是省道。
      巴士司机也是个爱玩的人,在有人买单的情况下,先是很有技巧地从可以远远望见一段明代长城的小道上穿越,然后直扑鹫峰山敌楼、兴奋地告诉大家他跟戚继光是老乡。
      赞叹完敌楼、瀑布和连绵的森林,又在据说很灵的佛跟前进香后,集体旅游、别人买单的公司几十号人高高兴兴地开往汤泉:这才是赵思出血的地方,不过他已经拿到全部的项目工程款,这点花费是个零头中的零头——转帐支票还是她亲自开的。
      根据公司首席估价师的测算,这家伙即使今年只做这一单、也足够吃了。那么让他拿点出来应该没有问题。
      “女士们,泡完温泉还有美容,我都付过了,大家请尽兴!”赵思对几位打着呵欠下车的女人们道。没办法,建筑行业严重阳盛阴衰,全公司女性只有四位,俩财会、一总务和一监理(而未婚的只有她一个,自然会引来多方觊觎)。吃、喝、玩、乐之后还有礼品。这趟旅程是专为普通职员设计的,老板级的人物们有另外的温柔乡。
      她应该来过这一带,只是周围全部变了。半荒半黄的农地间是一片灯红酒绿的度假区……不再有砖木结构的房子。
      “明天去乐亭、菩提岛,你去吗?”赵思找她。
      “大家都去?”她淡道。晚餐的红酒早已随蒸气发散,现在坐在秋凉的露台上、不冷不热的正好。刚才车上的人大谈他这个传奇人物,以及他大起大落的岳父。这一行没有秘密可言,随便哪个小喽罗,说不定能大侃□□里头如何、如何,只是经过了无数张嘴以后,真假难辩。但他是已婚,这一点非常清楚,而且目前他也不能随便离婚,免得公司去掉一小半。于是乎,他的特别殷勤成了别有用心。
      “不,有些人要去清东陵。”
      她僵住,过了会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我去泰陵……顺便去马兰峪看看。”
      “……要找个导游吗?”便宜又方便的事情。
      “不。我想一个人去走走、上支……上支香。”
      他陪她静坐许久,见她只是一个人发呆,不得不关照了几句回大堂去付帐、然后回房间。
      她仍然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泰陵……

      她想自己是个很不可思议、难以捉摸的人,至少人来皇家陵墓旅游时多怀着对古迹的好奇与仰慕。而她,打扮清妍、香气宜人——这名牌香水还是赵思送的礼品袋中的一件,橘色底的透明香水玻璃瓶在晨光中闪烁着泡泡水晶般的光彩,那丝与传统女性花香完全不同的清新沉郁气息都在提醒着她:
      这是二十一世纪。她要去看看梦中的那个人,而那个人已经死去三百年……
      下了专线车,因为地宫还未打开,只能在地面上走一大圈。
      如果说梦里的心伤影响到她现实生活的话,那在数过二十个以上的后宫女性坟头时她的心情很平静。他是个皇帝,首先是个皇帝,其次才是其他的角色。
      而,曾经九五之尊、翻手就可以断送无数人生命的皇帝,如今成了街头巷尾聊天扯淡的话题,且与其政绩无多大干系——
      “不是说雍正只有八个后妃吗?”女孩子愤怒地指向三列牌位。
      “笨,那是皇后嫔妃,你看看清楚上面的封号。其他的都是通房丫头,连小老婆都不是。”另一个女孩显然冷静清醒。
      不过两个女生在发现她走近的时候闭上嘴,只默默记着笔记。她想她们大概是历史系的学生,不过可能有着自己的观感,所以她还是离开的好,因为她比前一个女生更火大。
      离开日光毒辣的宝顶群,扫一眼冷寂的焚帛炉,忽略陈旧不堪的绿瓦享殿,空气中是极淡的清新香水味。
      她将手伸得直直的,想捉住什么,但都徒然。眼前神道长而寂寞,她抚了抚裙腰处的褶痕,抬头挺胸,一派现代优雅女性的模样……然后,饿着肚子去等巴士车。

      ***

      巴士站点在东陵,包括饭店,看来是彻底歧视“他”到家了。
      某个冤大头在马兰峪镇上的酒店设了桌晚餐,中午时分班车的发车时间又找不到,而她也没有勇气去点菜吃饭,干脆买了两个生产日期不明的蛋糕和一瓶奇贵无比的饮料果腹。
      那就去东陵拜祭……拜祭那位圣君吧!
      本来想先去找找孝庄太皇太后的陵寝,可导游手册上的走向……似乎与自己走的有点不对。看来不是自己弄错了东西方向,就是图上的方位不准确……呃,应该是自己错了。正要四处找工作人员问路,却见一群奇怪的人在那里……是打算拆房子还是挖壕沟?
      她好奇地走过去。
      那些人服装各异,有穿西装的,有戴工程帽的,有别了个工作人员标志的,还有……只穿着件黑色无袖针织T恤的,正和几个人一起用小锤子轻击有些破损的石栏。
      “你们要拆圣祖仁皇帝的神道?”她问。当然只是随口问问罢了。这是古迹,世界遗产,谁会虽然破坏啊!
      “什么?什么皇帝?这是清东陵,嗯,是康熙皇帝的陵。你刚才说什么皇帝来着?”
      穿无袖T恤的家伙——男人穿这样的衣服能出彩的不多,真的不多,所以她印象深刻——居然还在脑后扎了和几寸长的小小马尾,既奇怪又协调,因为他的长相跟打扮很相配:现代、清爽、不羁……她忍不住用眼角暗自欣赏了一下他优美的肌肉线条。相信从十七岁到七十岁的女性都不会放过这样养眼的货色,因此不是她性好美色,真的不是——
      “圣祖仁皇帝是康熙谥号的简略说法。全称是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中和功德大成仁皇帝。”
      无数人把大小眼睛全瞪成了牛眼。
      “你是历史系教授?”T恤型男问道。
      “……不是。”她,只是……就这样记住了,背了无数无数遍……包括“他”的……
      “历史学女博士?”他再追问一句,实在是太厉害了嘛!第三性也!
      “……我可能会去考吧!”听上去不错,博士哟!注意保养美容、化妆打扮得宜,她都可以上访谈节目,痛皮那些歪曲女博士是恐龙的找不到女朋友的丑男。
      “噢,佩服。我们是要修缮这部分石雕。给个意见如何?”
      他估计只是随口问一个,因为他正在认真地记录着一些奇怪的标记符号。真是隔行如隔山啊!“我是坚决拥护尊重原样,不论是原料还是工艺。”
      “现代没有楠木,古代也没有这种复原技术工艺。”一句话驳回非专业人士的奇谈。
      她气结:道不同不相与谋,还是走吧,省得活活气死。转身刚要走,被一位笑容可掬的西装男士拦下,用一张名片。
      基于职业习惯与职场礼貌,她点头双手接过塑封的精美名片,看一会再收起。
      “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您学校或者院系里有什么古建筑设计施工或者修复方面的需求,都可以找我们。这几年我们都参与故宫的修缮工程,专业能力绝对保证……”
      她不自禁地瞥了眼那个养眼的T恤型男,他居然什么表示也没,只埋头记录。哈,他确实不是拉生意的料,活该只能在大太阳底下挥汗干活,哼!活该!

      ***

      她真的是爱极了现代的生活便利和享受。洗完一个舒服的玫瑰泡泡浴,换行头和妆容。粉不能厚,但要强调眼睛的美感,然后戴个闪亮的水晶挂件好和V字领般配。
      热爱短袖短裙罗马鞋!
      热爱汽车手机互联网!
      ……
      入目的那座绿色葱茏的山丘的轮廓线条很眼熟。但原本只有平房院落的地方,现在全部变成了钢筋混凝土的豪华建筑,红男绿女、纸醉金迷。即使远处仍然有大块的农地,也还是不一样了。
      这个地方她其实来过、住过,也……也……也在这里……死去?
      究竟是死去?还是回来?
      “这本书除了几张照片,解说得很糟糕。你买来是上当。”有个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她茫然地看向说话的这个有些陌生的人。他皱紧浓眉的模样好熟悉……
      “你中午的时候对我说,要保持东陵的原貌。”
      啊!T恤帅哥!她眼睛一亮,心神立即恢复正常——他穿这种老式的西装很不好看。对了,这是21世纪,不是公元18世纪,这里的男人虽然不崇尚文武双全,可多少也知道得尊重女性、尤其是执掌财权的女性。“哦,这个啊,第一章就是错误连篇,把名字都印错了!不过这是饭店附送的,在外面的时候当当坐垫也行。”
      “……哦,坐垫啊……你也行。对了,你对历史了解多少?”
      “中国的历史很悠久。”
      “……是清朝的。”
      “前期、中期、晚期?”
      “……不知道。请问康熙是那一期的?”
      “好吧,前清的哪一方面?建筑?文化?宫廷习俗?”她手心冒汗。
      “呃,就是讲究吧。”他开始在鼓起的口袋里翻找,原来他是把西装当夹克外套穿。“哪,你说这个石狮子的样式应该是哪一种?”
      他给她看五张电脑制作、打印的效果图:一样的外型、比例,却有着不同的感觉,像是这狮子会说话……这就是才气跟匠气的差别所在?
      她毫不犹豫地指向其中囊徽牛坝暗氖抢嗨普庵帧!?
      他对她的解说自动过滤。反正历史学者说是这种,他有把握业主方也会同意这个方案。“哦,这是我的名片。”
      怎么现在才想到给名片?她有些无奈,这家伙真是不讨人喜欢,可又偏偏性格得让人无法讨厌。金振?很普通的名字,她觉得他其实可以弄个更艺术化或是更奇怪的艺名什么的。
      “你也住这家饭店?”
      “对。”
      “我们晚上有个聚餐,要不要来参加?”
      “我晚上已经有人请吃饭了。”
      “……和男朋友吗?”
      “是合作伙伴。请我们一群同事。”她最讨厌别人问这样一句。就像半市区的公交站点上那些拉客的摩托车驾驶,见她拒绝搭乘摩托的时候就会恶意地冲上来一句:你等男人来接啊?这时她就会恨自己没学武术。
      “啊,那就好。散了来二楼的咖啡厅喝杯咖啡!”他摆摆手,没等她拒绝便大步离开。

      ***

      晚上的聚餐其实是一桌豪华酒宴,各地名菜都上了,而且赵思和老总竟然也出场:原因是扫“陵”的人中间多了个公务员。
      “这位是房产处的洪处。”
      老总介绍极简单。
      大家心领神会,规划房产集于一体,三十冒出头就是正处,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主管副局,将来的正局,然后是……不趁这个时候拉好关系、为将来的发达铺路,等人家爬上高位再来烧香就来不及了。
      长得瘦瘦长长、浓眉大眼,说话不偏不倚、滴水不漏。这是她对这位处长的印象。不过当大家问起他为啥每年都去清东陵时,他居然来了句出人意料的感性语言:“我去找灵感。顺便看看修复工程。”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喝了满满两高脚杯的红酒、有些兴奋的缘故,她插进来,“我今天中午在昭西陵的时候,就看到一家古建公司在孝庄文皇后的隆恩门附近勘察。”
      “啊,我就是去看他们做的东西!虽然这个工程不是我管的,但我很欣赏他们的总设计师,所以硬拉他们来做的,他们公司的项目已经排到明年年中了,可我说除了故宫,不就是东陵了吗?把这里的都吃透摸熟,他们还能有什么工程做不了?还会愁名气不够响亮?”
      “那个总设计师……是不是金振?”她努力回忆,但那张名片上确实是总XXX的头衔。
      “对对!就是他!很难想象一个最讨厌历史的人,古建居然做得那么好。”
      “哦,他不知道圣祖仁皇帝是谁,却为圣祖做陵寝的石像。我还帮他挑了个狮子的样式……不过他好象很有天分。”
      “是呀!”
      不曾想洪处是个古典兼西洋的爱好者,也就是说现代的、本土的以外的东西他都喜欢。两个人立刻成了好朋友。从不随便派名片的处长热情地跟她交换名片,还给她手机和□□号码。
      “……找到后给我留言。”
      “没有的。”她一口咬定。
      “怎么可能?!”他大概也是酒气上头,“难道你亲眼看到的?”
      “……我做梦的时候梦见的。”
      “厉害!”我就恨自己怎么没梦见。
      其实两人政见完全不同。她彻底支持雍正,他彻底反对雍正,但大家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对了,金振在二楼咖啡厅,他说要请我喝咖啡感谢,干脆一起去让他破财好了!”
      “真的?那只铁公鸡?好!去找他!”
      堂堂洪处长……叫什么的没看清楚,只找邮件地址了……撇下目瞪口呆的一群建设商,叫上她一块杀上二楼找人付帐。
      真是的喝多了。

      ***

      相谈甚欢。
      一票同好折腾到午夜,直至头重脚轻、想拔腿走人的时候,金振拖住她“我回去就发给你那几张图。真的是太有特色了……”
      “好!”她用力拍他的肩——手感真好,但仅仅是手感却无法引起她的想入非非……真是奇怪……他是谁啊?
      稀里糊涂地与大家包括洪处握别,这帮人手劲都不小,害她得用吃奶的力气“回敬”。

      “你们在聊什么呢?!”
      咖啡厅到电梯间是段长长的通道,其中有一条古典装饰的走廊,同时也是抽烟、躲人的好地方。
      “赵思?你怎么还不去睡?”不行,续杯的劣等咖啡也喝多了,以至于咖啡因和酒精这两种刺激性的东西在她脑袋里大战。
      “你们在聊什么,怎样热情。”他很坚持地问。
      “哦,”她想了想,根本没这个精力去研究他的语气,事实上他想什么,已跟她无关。“龙,讲龙的形状,图腾,还有中原农耕、北方游牧的猛兽崇拜,呃,南方的渔业水文化……好多。”
      他按熄了烟,不想再听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能走路吗?”
      “嗯,还行。”就是脚步虚悬。
      他半扶着她进电梯、上楼。
      她努力想摆脱对他的扶持的依赖……好极了,终于成功找到了钥匙卡和房间的门。她住单间,真好!
      “谢谢,明天几点出发?”当然她也能自己回去,就是麻烦了些。
      “……中午过后才走。你没事吧?”那边酒席上已经有人醉得不省人事,还有人吐了,可谓丑态百出。所以明天的行程延后,吃了午饭直接回去。
      “没事,”她抬头望进他情绪复杂的眼,想——这样的眼神也许在若干年前会让她想不顾一切地迎上去……只是……“谢谢,我洗了澡就睡。晚安。”
      “……晚安。”
      关上门,无力跌坐在地毯上,为自己刚刚萌生的冲动冒冷汗:她方才居然想让他进房间!!
      自打西陵回来后……她就这样渴望温暖吗?
      “天,这是怎么回事!”爬着进洗手间,胡乱冲洗完又差不多是爬着出来,再爬呀爬到凉被底下时,她想,睡吧,最好明早起来,就什么都忘得光光的……光光的……嗯,也许随便去交个男朋友会好些。

      ***

      窗外没有如火的红枫,也没有落叶长街的景致,望去是一片钢筋水泥玻璃幕墙的庞然大物,只除了远远的紫禁城的黄瓦在反射着刺目的午后阳光。
      他在邮件里说,他要回国一段时间,到时再见个面,然后就附了张照片,根本没有询问她乐不乐意看见他的意思——那张照片的背景是北欧雪峰,几个老外(看上去都像是老外的样子)站成一排傻乐。
      她居然认不出那个若干年前校园相恋的人是哪一个……或者应该说,她早忘了那段所谓的恋爱、所谓的情伤的感觉……早就忘了的孩子时代,她连回忆的时间都吝于给予。
      不过想了会,还是保存着这份邮件没有删除,然后她点击金振刚发来的邮件图片。
      “云路万里,百邪不侵;西域来此,建旗羽林……[1]
      “这张图给过我很多的灵感,不过显然不论是故宫还是东陵,都不会允许我这样的设计……
      “清代是个集封建之大成的年代,尤其是康乾那几代,比汉人还儒化,是绝对容不下半点的逾制……
      “半大的时候,大人们还让我记族谱,说我家多少多少代祖先是当皇帝的,当什么王的,但什么什么的。那时我是个小愤清,就说了:现在没有皇帝,打倒封建等级制度!然后我就考上南方的大学学建筑设计,梦想把古早的东西全部拆光,造西班牙式的别墅……
      “但是,我现在却在做着维护这些老古董的工作,而且我的出身居然在投标书的设计人简历中写了一段文字当资本,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她先是呆楞,然后喷笑。那个马尾巴和后现代的狼头骨汗衫,还有他身上鲜明的反传统气质,原来已经有二十年的历史了呀!

      电话铃声起。
      “喂,你好。”甜美有礼的语调,纯粹是工作习惯。
      “小文,让你们老板准备一下。再叫上一、两个内环项目的经理。我下午要陪发改委、统计局的调研员来你们公司。好好表现啊!”原来是白天西装笔挺沉稳工作、晚上汗衫球裤□□聊天的洪大处长!
      “哦,好。反正也不用我来表现。”
      马上打老总的手机,“……对,是调研员。”
      “……好呀!他个洪启详!好事轮不到,坏事才想到我!”
      “他说后天请你吃工作午餐。”
      “工作午餐?”
      “是,还有别人吧。”至于是否有用的人……嘿嘿,不在今天的议题之中。决定了,后天她要出门一整天!
      “哼!天晓得……我知道了。”

      ***

      这个就是工地啊……看不出什么名堂,反正跟她所熟悉的“热火朝天”的情景有着天壤之别。几个望上去文质彬彬的人在拍照、画图、记录,另一些人在摆弄一些像是硅胶、石膏之类的东西。不过根据经验,那些玩意和“工钱”都贵得吓人,人家的一天抵得上自己的一个月……
      金振“请”她来,然后就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把她一个人晾在一边。而洪大处长一被带进“禁区”,立刻到处去探险了——一个嘴巴上拼命贬低古代、骨子里比八婆女人更好奇的家伙。
      好在她很“熟悉”这个座偌大的宫,各处的格局虽然比记忆中的有所变化,但总体上还是原来的那样。
      只是陈旧、单调。
      来来往往的人和满满登登的物……都不复见,连手炉脚盆的之类都在库房里当宝贝一样藏着……
      良妃的宫室成了待休整的陈列馆,技工们小心地在隐蔽处安装湿度和温度的控制装置(也许还有红外线监视头);一名匠人一笔一笔描着廊檐下的彩绘,另一名在用酒精还是□□什么的在擦拭清洗待重画的地方……
      “拍下来!……对!好了,这边——”
      又一帮子人过来,不过这回是电脑、制图板、数码相机还带连线的。
      “你们在做什么呀?”她好奇地凑过去,问一个坐在石凳上打键盘的人……呃,好奇怪的键盘。
      这个人抬起头,盯着她。她也莫名其妙的回视。
      我们认识吗?虽然这人有些眼熟,可她绝对没见过这样肩膀厚实、头发超短、皮肤黝黑的外国气息浓重的东方人,他肯定是东方人……哦,会不会不是中国人?
      “HELLO?”她微微笑。

      “小文,别一来就诱拐我们周彧!”金振匆匆跑来。不过他不是来招呼她或者谁,而是送来一张存储卡,“周,看看这个图行不行。”[2]
      周彧?!她目瞪口呆地对上对方无可奈何的苦笑,“周彧?”
      “是。我出生开始就用这个名字了。小文,我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吧?你居然会认不出来?”何况……他们恋爱过……也许那不叫恋爱?
      她笑得牵强,但毕竟是出社会时间久了、有云淡风轻的本事。“谁让你看上去像个老外呢!”
      “他是老外,刚从德国回来。不过听说还是要去的,是不是?”
      “……那个还很难说。”
      他还想说什么,金振突然拉她薄外套的袖管,“看,那龙的面前有珠子吧!”
      她抬头望向颜色褪去的屋檐,“本来没有的呀!”
      “你哪来的那么多‘本来’?”真是让人心痒难忍,恨不能把她头壳底下的货色都掏出来、复制一份以后刻录在自己脑袋瓜子里……
      “我每天看的。”确实是没有珠子呀!
      “你又做梦啊你!从雍正十年,”他的指尖都兴奋地发抖,“我查了,雍正十年,重新修缮的时候,有金珠的记载。”
      “哦……”十年啊……“她”,已经死了吧?“我死了,没见到。啊,开玩笑的,我记错了,不过康熙年的时候没有这个珠子的吧?我在文献上见过。”
      金振差点被口水呛死,“哈,敢情我在跟聂小倩的幽魂说话啊!”
      她一脚踹去,正中目标——他的后膝弯处,几乎让他当场趴下。
      “暴力聂小倩。”
      “金振,你几岁啦?还闹!”她随便指指,“去干活去!”
      “喳——”
      云淡风轻地,她回头来,对着这个陌生的、眼神奇怪的周彧笑笑,“我是偷着来参观的。你也在做修缮工作啊?”
      他看看她平静的面容,又扫了眼远处又开始认真工作的金振,终于也恢复了“正常”,“对,我们公司负责做模拟视频制作。”
      不懂。“你不是做数据库的吗?”
      “这是我参与研发的那个软件的应用。”他解释,“在国内,做应用的收入高。”
      点点头,他一向实际,认准目标就义无返顾、毫不留情……“那你忙吧,我去其他地方看看。”
      “等等,”他没拉她的袖管,只抓她的腕,“我的名片。上面有电子邮件。”
      快速浏览,中文和德文——她的二外是德文,因此而认识他……“没有□□?没有MSN?没有Message?”
      “……那太费时间。我打网络电话。”
      她点头。
      好极了,他一点没变。
      而她,已经彻底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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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漂亮、特别的图:
      http://pixmixer.com/uploads/images/20060627/full_size/131489_pixie.jpg
      [2] 那个“彧”念作YU,第四声。学老康,弄点生僻字来,嘿嘿。
      P.S.:别问我谁是谁……5555……因为我也不知道……55555……那几个人的个性在脑袋里打架,然后就成这样了……
      ***
      4
      不知道是谁根据什么研究出来的结论,总之,女性更注重用餐的环境和氛围。
      她也是。
      但显然某个人不见得如何注意这一点。不过看在他的诚意和手艺的份上,放他一马就是。
      嗯,好久没吃到现成的意式肉酱面、喝到现磨的咖啡了——因为要自己掏不少的钱,所以不干。
      “没想到你做的东西不错。”她敷衍地称赞几句,继续盯着酒店式单身公寓窗外的景致。
      “吃东西最好看着盘子,不然要吃到鼻子里去。”
      “哦,鼻子也需要营养的,没关系。”
      “……”
      周彧拉了金振,说要请客,结果临末了客人只有她一个……她懒得跟他计较。他们已经分手,大家都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就干脆落落大方点。
      “你到底在看什么?”他终于忍不住。她的神情,像是……像是个没有灵魂的雕像。
      “不知道。宫殿吧……你知道吗?我去过一家餐厅,那里的窗口正对着故宫的城墙,跟现在远远看的感觉完全不同。而如果是走在御道上,两排的人、还有两人高的墙,那又是……不一样。”
      “以前你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呀!”
      “那是以前。”她冷冷回道。
      他不是笨蛋,不再提起任何与“以前”、“过去”有关的字眼。
      “这几年,喜欢过谁吗?”
      “……很多。”她漠视他的靠近,想,一定要找机会把金振揍一顿。
      “男的?”
      “……是吧。”她想了想,确实是。
      “爱过其中的哪个?”
      “……两个吧,也许。”他西方式的直接,她也直接。然后想着,这个时间应该是他们早就散朝、开始用满族宫廷晚膳的时间。“是该吃饭了。”
      她不晓得究竟在对谁说,接着就低头、无声地吃面。

      ***

      “他是我同学。”一句简明扼要的介绍,打发掉所有的好奇心。麻烦的是,周彧的公司为他准备的房子,正是她的公司所经营的,而她又是属于下属公司眼里的“领导”——发钱的领导——因此只要见过她的,都会有意无意地问她是不是想买这里的房子、员工折扣、跟那个“海龟”的关系……等等,真是烦不胜烦。
      她记得很清楚,赵思盯了她一会,然后继续回到若无其事;而金振一会窃笑、一会严肃,不过她懒得去研究。
      只是她从不让谁登自家的堂罢了。
      因为,屋子里都是书、满满当当的书,她有时去认真读、有时又不敢去碰。这样的反复矛盾、百转千回、什么什么寸断……呃,其实没那么夸张。只是她的蜗居太过“知识分子”,会吓坏任何她对之有点意思的人……
      周彧在铁门外拧眉、幽幽暗暗地盯住她;而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让他进来。僵持了一分钟有余,她找来包包、取出钥匙,开门,示意他脱鞋子。
      果然,初次“进门”的男人女人都会呆住。
      房间不大、装修简陋,但铺着舒适的一小块地毯,地毯两边是两排四层藤制矮书架——全部是书。这些书要多少钱?他蹲下,立即被书名噎住,因为看不懂。
      “你真的打算考历史系博士?”他闷道。怎么跟金振讲的一样?一个“博学”的女学者,“却不会让人倒尽胃口”。
      “不想考。历史书都是骗人的谎言。”盯着某个人的御制文集,她始终没去看、却又该死地想看的书。
      周彧惊愕地看着她伸出手,指尖在书边沿轻轻划过、就像是爱抚着久恋的情人……
      她的精神很不对劲!得到这样的结论,他立即将她从书架前抱开。“小文,醒醒,你不是在做梦!”
      她瞪着他,“梦已经结束了,我知道。”

      接下来他就找她约会,像两个二十刚出头的小家伙:赛蠢。
      她其实更想躲在房间里枕着书和竹丝荞麦壳枕头睡觉,梦想着幸福地被满柜子的书淹死。但最后还是被拖了出门……或者说,她没有拒绝他的原因,一是自己从来习惯于被动,二来,她也不想活得像个死人。
      他没有随意挥霍的习惯,她则更是铁公鸡——都留着付给书店了。而两个人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大概就是贪图旺季与淡季的门票差价,把那省下的钱去买星巴克的咖啡,算来算去还是比看不到宫殿、只有清式花门格的茶馆划算……
      这叫啥米玩意?恋爱游戏?
      她想她喜欢“游戏”二字。以前曾经和他“恋爱”过,不过已经是如同前世的事情了,那时都是毛头学生,哪里懂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前途……
      “又在发呆!这宫殿就这样好看?”不至于吧!她这几年是怎么回事?
      “平时下了朝,一般的大臣都从左边的侧门出去,而宗室王公从右侧门出去。”她站在汉白玉台阶上,端着不烫手的纸杯指点着。
      “哦……有什么区别?不都是辫子男人吗?”难道女人们喜欢光着半个脑门子的男人?周彧摸了摸自己的短发:她喜欢长发男人还是短发男人?什么样的发型性感些呢?唉,真是苦恼的问题啊!
      “……算了,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讨厌!眼睛在阳光下有些刺痛,“肚子饿了,不想吃蓝莓蛋糕。”
      “你确定不想做蛋炒饭?”他斜眼瞄她。她的手艺不比他好,太淡或太咸都是常见的事情,只有蛋炒饭稍微有点水准。
      “那,去吃墨西哥鸡肉卷吧。”她尴尬一笑。不好意思,大小姐、二姑奶奶的当惯了,您就多多包涵吧!
      “我要吃老北京鸡肉卷。”好吧,他们两个的口味真的很难调适。唉!

      下午的一大杯卡布其诺、傍晚的一大杯清咖,过多的咖啡因,即使再习惯这种饮料的人也会有些不大舒服。
      她无情拒绝了某人的跟随,回到蜗居。
      满室清凉。
      似乎那些冰冷的文字能让她略为急促的心跳平静些。她清理混乱的书桌,翻出毛笔砚台来,加水、磨墨、铺纸,写大字。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因为写得不好,偶然其他的都不错、就个把字写砸了,只得撕掉一张又一张的纸。这样打发时间很快;转眼就两个多小时过去。眼看着正经备考的书又看不成了,草草熄灯睡觉。那考试本来就是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又是无梦。

      ***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恋爱中的人。”会议中场、招待午宴的时候梦チ说暮槠粝旰榇蟠Τご∷?
      “恋爱?我在恋爱吗?我怎么不知道。”她淡道。
      “咦?我老婆跟金振是同学,她告诉我你跟金振的一个朋友在谈恋爱?”
      她目瞪口呆,完全拜倒在长舌男女的脚下。“那个是我以前的同学。”
      “哦,是吗?”真巧,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就是这个样子的!
      “也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啊?惊天大消息!他怎么可以不知道这样的内幕?!要知道,男女传言是生活乐趣嘛!
      “他要出国,就把我给甩了。所以,你说我们两个在恋爱?太搞笑了!”她冲他恶意一笑,顺手把他手上剩下的半包中华抄走——反正他都不自己花钱买烟,不拿白不拿、拿了也白拿、白拿谁不拿!
      他们,没在恋爱!对,没有!

      ……说是说没有在恋爱,可为啥又有些郁闷呢?
      抽了几口烟丝,很自然地就放在人造水晶盘子边上——浪费,但她仅仅喜欢温暖的一点红光和水晶一起营造出来的诡异光效,以及空气中丝丝不呛人的味道。或许下回可以买些香味蜡烛来点点,不过那些蜡烛都是用工业香精制的,闻多了对身体不好。
      门响,不理。
      但门上的声音很坚持,她站起,穿好外套和厚毛线袜去开门。北京的夏天是温室效应,但冬天却没有这个效应,该冷的时候还是冷得要命。
      “要进来就快点。”大概因为她指尖夹着一支……一支烟,把门外的周彧吓到了。
      “哦,抱歉,因为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温暖的室内涌进一团冷冷的雾气。看来他在外头呆了不少时间,连头发都像是霜打过的,有层微微的白。
      “哦,真温暖。”他站了大概十秒钟以后,出人意料地直接趴在她房间里的地毯上——地毯上还有个白色的人造长绒毛卧垫,简直是天堂。
      “你干吗?”
      “我在外头干活一天一夜,今天早上才回来。不想挤车回公寓……那里没人气……”
      然后,他就睡着了。
      她瞪着这么长、这么大的一堆“东西”大咧咧的挡在她心爱的宝贝书桌和她家断不可少的卫生间当中。试了试,还能跨过去,就算了,让他睡会吧!嗯,她不下厨,因为没装管道煤气、也懒得弄液化气,更由于她不高兴做饭……所以,希望他不会介意把一杯清咖(因为没买伴侣、更不放糖)和几个奶黄包当晚餐……

      冬天,天色暗得早。
      当他在陌生的地方醒来时,第一反应是跳起来观察四周。很好,是她的房间,乱得很有特色:除了睡觉和看书的地方,其他都是令人发指的书和杂物。
      他小心避开一件疑似小马甲的东西,略过超市购物袋子里的某些非礼勿视的用品,正要找点吃的时候、惊愕地发现她家没厨房。
      “你找什么呢!”半暮色中,她穿件经典格子呢衬衫,带着MP3的耳塞、盘腿坐在改装的窗台上——其实那地方本应当是灶台,可惜房东与她都对此不感兴趣:房东只要成本最低,她只要有个舒服的外飘眺望窗台,从这里可以看到一片杂七杂八的建设工地和一条交通混乱的马路。
      他愣了会,只因她冷清淡漠的身影有些模糊。“哦,找吃的。对了,我还想刷牙洗脸——”
      “卫生间里有漱口水跟洗面奶,自己去找。”
      “哦,好。”
      当他乖乖地把自己关在似乎颇宽敞的小间里足足五分钟才出来时,见她正支起个小矮桌,放了一堆吃的喝的,中西合璧、应有尽有……最多配得古怪了些,比方说微波过的白馒头里夹了牛肉,再吃一口水果色拉、喝一口菊花普洱鲜奶茶——真是奇怪的吃喝法子。
      “你平时都吃这些?”
      “这不错了。我本来只有奶黄包和清咖招待你的。”害她出去挨冻……不过她就是见不得有人劳累了又没恢复好,算他运气不赖。
      “谢谢!这夹肉馒头很好吃。”大概是与熟菜牛肉一起微波的,似乎还放了点奶酪,非常香。他几大口就把一个馒头入肚,鼓着腮帮子招呼喝的东西,省得可笑地噎死。
      “吃慢点。”她摇头笑着,给他倒了杯“特调”茶。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搭配,不晓得他是否能够忍受。
      他灌了一大口乳褐色的清苦饮料,喝得太快,几乎立即喷出来。
      她终于咯咯咯笑着直拍桌子,不,拍地毯。她等的就是他那副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太逗了!
      “这样喝不会胖,因为我用的是脱脂奶哦!哈哈哈哈——”
      他瞪着她。不过等到那副苦涩劲儿过去后,又是满齿溢香,如人生。如她。
      她还没笑完,就眼睁睁看着他扑来……直截了当撬开她的牙关,吻她。
      ***

      5
      那一种是很奇怪的感受。
      这是二十一世纪,她却有着时间与空间的逆流错觉。
      当不再是那个梦里的、古代的身体时,她的现代身体也不记得“他”的气息、触感。甚至很多时候,她只记得一个个模糊的远去背影……
      于是她开始在周彧肩膀上哭,哭得莫名其妙——至少她自己觉得莫名其妙。
      他吓到了,随即轻轻地哄着,笨拙得很可爱。
      “乖,不哭……你很喜欢他是不是?”唉,他不知道情敌的具体情况,很头大。
      “是——不是。”她不是“她”。“她”和“他”都死了,死在三百多年前。“我已经死了,他也死了。都死了。”
      周彧脸发白,坐起身来。“小文!醒醒!你不是在做梦!”
      她哭得很累。肚子也饿。她先喝的咖啡,没吃几口垫肚子的东西,他就开始发情。
      “我肚子饿。”她开始闹。其实也不见得如何饿得难受,只是想折腾。
      “……我去买。”他的某样“东西”、就是在她住处附近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里买的……唉,外头一定很冷。
      她愉快地瞅着他苦呵呵穿衣、出门,面上幸灾乐祸的笑容慢慢冻结。
      从此,人生路又有所改变了吧……不觉得悲哀,也没有高兴,只是感慨。

      周彧提了袋子哆嗦着——其实是装的——回来的时候,她又抱着被子坐在窗口发呆。
      他是用她的钥匙进出的,本想给她个温暖的惊喜,却让自己脊背发凉。她像是随时会消失,那眼神总渴望着遥远的天际,可脚步还停留在原处不肯离去……
      “这儿的腊肠很难吃,所以我只买了热包子和咖啡。”
      她悠悠盯了他一会,恢复神志,“哦,我要咖啡。”
      他坚持道,“先吃包子。”
      “好吧。”
      她不挑、也好说话;如果有谁给她安排好看上去不错的路,她也会顺着去走吧……她心中自嘲一笑,倒真有些像封建时代的小女人。可惜在现代,这样的女人反而活不好。
      “腊肠还是德国的好吃,”他见到她简直是无意识地把东西往胃里塞、像个……像个幽灵,很是担忧,于是嘴巴里的话就控制不住地往外倒,“跟我去德国好不好?”
      她抬眼,看了他一会,“我不会德语。”
      “也有用英文上课的院系,我工作的法兰克福就有。我觉得你在北京很难过,想离开又不肯离开……呃,我是说,去散散心,看看足球?”
      她怔愣许久。直到喝完一杯难吃的三合一咖啡,肚子鼓鼓、胃里暖暖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公司那位已婚监理把老公扔一边去“追”的意大利足球艳星(那种可以称为“艳星”的男人)。
      “意大利也参加这次的世界杯吧?”她突然问道。
      他呆住。这个时候上网去查会不会很可笑?他不是球迷,真的不知道……可听说意大利的足球还行,起码比中国的行吧……“会参加。”
      “哦。”她将意识拉回现实。嗯,银行里还有多少存款?这房子就房租便宜,但她生活的总花费可不少:看这满屋子的书就知道。
      “考虑、考虑看看?”
      “好。”一个陌生的据说很严谨的国家,却举办激情的世界杯。那是什么样的景象呢?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应该同样的热情吧?那么德国的年轻帅哥应该也蛮热情的……她又盯了眼他还是很短的头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奇怪,她有没有摸过某个人的光脑门子?

      ***

      一个人下决心之前会考虑上很长时间,但下决心的那个瞬间,却兴许是偶然之举。
      她拿到很多的年终奖。那沉重的银行数字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于是她第一时间就想去抱华丽丽的欧洲游。
      不知道是谁多说了什么,或是财务经理的小动作暴光,总之,老总突然觉得她是个对公司“很有用”的人,抓紧时间就夸,自然钞票上相当的慷慨。
      后来她才弄明白:原来老总以为她跟洪处有暧昧关系!
      “你结婚了没?”她打个动画问号。
      “问这个干吗?”他回个无精打采的鬼脸。
      “老总以为我跟你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那么周彧会把我吊死在杀猪用的铁勾上。”
      “去死!你当他是纳粹啊?!”
      “你不觉得他像光头党?”
      她回了个铁拳。“我在考虑要不要去欧洲旅游。”
      “你钱很多?”
      “老总以为给我就是给你。”
      “……”他来个目瞪口呆。
      “知道怕了吧?要是传出去,你老婆会掐死你。”
      “那去德国吧。听说那里念书免费,我向往很久了。”
      “我不会德语!”
      “以你的基础,大半年就能考语言考试了。”
      “……会不会花很多钱?”她记得留学中介的报价似乎没有低于十万的。
      “如果你能去欧洲游,那么就够了。让周彧管你吃住,就少了一大半的花费。另,不要找中介,他们送一个人要赚两万,而真正的学费其实不多。”
      她沉默。
      然后她给金振发邮件——德国好不好玩?
      他回——建筑不错,很有味道。

      当老总再次要她打电话给洪启详,让他牵线请一位主任吃饭时,她终于明白:必须走了!
      “我真的得跟老总拜拜了。”
      “唉,我少了个受贿的管道。”洪启详装模作样地感慨。
      她踢他。
      “我是说真的!”
      “哦,多拍些漂亮的照片发给我。”
      人家完全不当回事,这让她惶然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下。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感谢你,不然我不会下决心。”
      “真的要跟那个纳粹党跑了?”他吊着眼问。“把我们抛弃在环境污染的北京?”
      “我不喜欢北京。”从来就不喜欢。
      “哦,那去吧!去纳粹家吧!呜呜呜……”
      他掩面号哭,非常欠揍。很难想象这家伙跟会议上精明沉稳的处长是同一个人。也许人本来就有两面性,而这位能把两个个性都“发展”得很好吧!
      “我真的要离开了。不过保持联络。”
      “哦,更新换代的笔记本要不要?换点部件就行。”他引诱她。
      “不要钱?”
      “呃,”算了,也没几个子儿,他不会太心疼,“是。”
      “不要白不要。拿来吧!你开车能报销油费,顺路的时候给我捎来吧,我请你吃肯德基。”哈哈,纯属恶搞,她会送回礼的。
      “……”这女人!
      ***
      6
      她是来告别的。
      红裙白衣,现代东方婉约风韵,在古老的却显得破败的宫殿群中很是引人注目。
      一晃就是近三百年的时光,其间城头变换大王旗,多少辛酸血泪豪情故事,都只是成为瓦砾上的薄尘……
      过往的老外本来要给她一个灿烂的友好笑容,不过在她身边某人的凶狠注视和她若有所思的“怀旧”目光中悻悻离开。
      从乾清宫……
      到养心殿……
      脚步好沉……

      “去喝杯热咖啡?”女朋友打扮得很漂亮,可以让任何一个男人愉快。不过她的样子苍白、无力,实在与衣着很不协调。“觉得冷吗?”
      她摇头,在春寒中步向乾清门外不起眼的小咖啡柜台。她不是因为天气冷而需要热的东西。
      “你知道吗?从乾清宫到养心殿要近二十年呢!”她对他笑笑。出门都是他付帐,呵呵。她只要从衣柜里翻出平时不大穿的衣服搭配一下就行。
      他忧心地望着她捧着咖啡纸杯的背影:是不是应该给她多配点综合维生素和钙片什么的?
      “你们的项目做完了吧。”
      “是,我的这部分做完了。不过他们认识我,我们还是可以去不开放的地方转转的。”嘿嘿,这就是关系。

      “……我要过去看看!”她突然坚持起来,硬要向通往管理办公室的地方走去。
      “好吧,反正要回国的话也得明年了。”已经走了不少路了。可他奇怪的是她看着宫殿、御道、画像,甚至是几棵树、几扇门时的眼神,不是留恋、不是讨厌,像是要一刀一刀刻进脑子里一样。
      她大步早在前头,熟练地转过几道弯,来到扇小门跟前。
      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给锁住了,但推开的话,还是可以通过宽缝看到里头的样子。房子很破、堆了不少杂物,还有几个不知放了多久的油漆桶,看来成为了杂货间。院中的树……也不是她梦中日日看着、盯着的模样。
      斗转、星移。
      物是、人非。
      遥远的时空里的那些人……早就灰飞烟灭,那自己又何必守在巨大的心灵坟茔中独尝孤寂呢?!想是这样想,热烫的液体还是从眼角和睫毛中间渗出、流下……
      “怎么了?小文?小文!”
      他到处找面纸,结果还是她自己一翻就翻到,抽出两张来小心吸着水分。
      “没什么,突然觉得很感慨。对了,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九龙夺嫡了。”
      “你小说看太多了!是不是还有一堆的电视剧?不过你放心,德国那里也能下这边的电影的,嘿嘿,还是免费的那种。”
      嗯,面纸上没有黑色,说明这个牌子的睫毛膏居然真的防水……她胡乱地与他东拉西扯。
      “……走吧。”
      “你还要看哪个宫?”舍命陪女子也!
      “回去吧。得收拾行李了。”她笑着,望向他。
      未知的、陌生的土地上,谁也不晓得未来会如何;而她也不晓得他是否就是那个会与自己携手一辈子的良人。但,终究是个重新的开始,是不是?!
      (——本文有关故宫、东陵的部分小细节纯属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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