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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秦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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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我作着同一个梦,从我记事起。
梦中,我迷失于一片梅林。
林中雾气缭绕,花雨缤纷,不辩方向,我竭力找寻出路,终是徒劳。前方渐生光亮,隐约可见一名白衣女子,立于一株梅树下,雾气在她四周汹涌如潮,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白色的纱衣在雾气中飘举翻张,柔亮的黑发在雾气中曼妙飞扬。
“荥铮……”我听见她叹息似地轻声呼唤。
赢政?
是在唤我吗?
“你是谁?”
我受了蛊般向她走去,想要看清她的脸,却始终无法靠近。
“荥铮……”
她低柔的呼唤,深情万端,一声声,夹杂着浓浓的哀愁,直刺我心,莫名疼痛。
“你是谁?”我向着她的方向大喊。
她不语,剪水明眸,含悲望我,身形渐渐隐于雾气之中。
“别走——”我向前追去,一挣之下,惊醒过来。
醒后,一任失落惆怅肆虐于胸,从黄毛稚童到青春少年,再从青春少年到行将不惑,从无例外。
多少年了,不知道,总之,很久很久。
九岁回到秦国后,我曾将此梦偷偷讲给东宫里一个非常疼我的老宫人听,只讲给她一个人。她耐心地听我讲完,温柔地把我揽进怀中,“殿下,”她说,“也许,那是你前生的记忆。”
前生的记忆?我记住了她的话。
如果,那是我前生的记忆,那么,梦中的白衣女子又是谁?
虽然,每次都听得不甚真切,但我确信她呼唤的是我。
尽管,我为天下人所熟知的名字是“赵政”,但除了“赵”姓之外,我亦姓“嬴”,所以,唤我“嬴政”亦不为过,我确信,她呼唤的就是我。
只是,她唤我所谓何来?我不解。
我的梦,一直困扰着我。
尽管,我行将扫灭最后的障碍齐国,完成统一天下的霸业;尽管,我阅尽世间百媚千红,但这一切均丝毫未能减轻每次我自那梦中醒来的万般惆怅。
只是,万般惆怅,更与何人说?
我感到孤独,深深地孤独,哪怕天下在握,哪怕坐拥倾城。
自二十二岁亲政那年起,我便开始疯狂地搜集女人,我希望在我搜集到的众多女人之中,会有一个是她。
我搜集女人,也只为能够遇见她。
可是,十六年过去了,我却依然只能在每一个梦醒时分,无语寂寥。
她到底是谁?
又为何一直出现在我梦中?
梦中,她欲语还休的眼,轻柔低婉的呼唤,折磨得我几欲成狂。我,能令秦国的铁骑踏平天下,却终是无法寻获梦中的神秘女子。
你在哪儿?要怎样才能找到你?
我深深痛恨,痛恨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外面大概下雪了。
我听见风夹杂着雪花扑击窗纸的声音,单调,乏味,与我此时的心境倒是甚为契合。我决计去郊外的上林苑。
那里有一片梅林,许多年前,我命人广植天下名梅于斯。
我喜欢梅花,或许是因为那个与梅花有着太多关联的梦,当我因我的梦或是别的什么事情而心绪烦乱时,我就会去上林苑,去看我的梅花。
虽然,梅花并非四时皆开,但无论花开与否,每次置身梅林,我恶劣的心绪总能神奇平复。
所以,今天我要去上林苑。
已近腊月,上林苑中的梅花即将盛放。
出城不远,我遇见了从燕国远征归来的王贲,得知来自燕国的宗室女中,有一名唤作“梅”的公主。
梅……梅……
我细细地玩味着这个名字,心中微动,片刻后,我决计去看看这名叫作“梅”的女子,反正也是顺路。
我仰起头。
雪,仿似数不清的银蝶,于天地间悠然起舞,象极翩跹于我梦中的落梅,一样的空灵,一样的让人目眩神迷。
只是,落梅中的神秘女子,你究竟身在何方?
当我在漫天的飞雪中,望见那一身白衣的女子,刹那间,无以复加的震惊,还有狂喜令我几近失态。
我不动声色地深深吸气,轻磕马腹,□□的追影旋即带我向她缓缓靠近。我的心,随着追影的不断前行,在胸腔中愈发不驯地狂跳,致我气息急促,我竭力隐忍。
所有的人,因我的出现,而垂头跪倒,无论我秦国兵士,亦或燕国女俘,惟独她。
她袅袅地立于天地风雪间,就那样袅袅地立着。
她白色的裙裾与衣袂,长过纤腰的黑发,在风雪中优雅起舞,铺天盖地的雪,恰似弥满梦中的梅花。
此情此景与我作过千百次的梦如出一辙。
此情此情,让我不辩梦境与现实。
如果是梦,那么,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马上马下,我与她无语对望。
在对望中,渐渐拉进彼此的距离,却又仿佛永远都无法靠近,一如梦中。
她本应因风雪失色的脸,此刻竟是难得的绯红,恰似傲雪的红梅,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她的眼大而明亮,宝光流转,让我想起天上的星星,星星亦不过如此,或许不及。
现下,她的眼中五味杂陈,我看得分明。
最深刻,最明显,仿佛随时会夺眶而出的是她的恨意,我亦不感意外。在来自其它四国俘虏的眼中,我见过同样的恨意,有的,甚至比她还要强烈。
在恨我灭了你的国家吗?要想成就一番盖世功业,安能有妇人之仁,又焉能兵不血刃?
睡榻之旁岂容他人安卧!我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与我平起平坐,共拥天下!只有我,才配作这天下唯一的王。
她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让她发抖的应该不止是她的恨意,她的眼中除了恨,还有如我一般的震惊,还有……
我一时无法准确咀嚼出它们的含意。
她的眼太深,而此时的我又太过震惊,震惊到无法对她的情绪细细分辩。
我在她面前勒住马。
从我看见她到现在,她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岿然不动。
就那样静静地,婷婷地立于天地间,用她足令星光失色的大眼,瞬也不瞬地望着我。
这样的目光,令我沉醉,令我心疼,令我感到无比熟悉。自是熟悉,几乎夜夜得见,焉能不熟?
曾以为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眼,今生终不可得见,看来,上天对我似乎还算眷顾。
只是,她的身份,她的恨意,令我始料未及。
燕国公主?
那么该是姬丹的妹妹了。
姬丹,我暗暗冷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若不是你派刺客前来行刺,也许寡人还会让燕国多苟延残喘几年,不过,那样的话……
我深视马下的白衣丽人。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也许,我该感谢姬丹,若非他派来刺客行刺于我,我又何至火速兴兵伐燕;燕国不灭,我又何以得见马前女子。姬丹,看来寡人该多谢你才是。
思及此,我不觉哼笑出声。
“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跪下!”
王贲的斥责,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皱眉,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男人,他听似粗暴的喝斥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回护之意,虽几不可察,却还是被我察觉到了。
这令我不快。
我的女人如同我的江山,岂容他人觊觎?是的,马前的女子是我的女人,从我第一眼见到她起,不,或许,该是从她第一次出现在我梦中起。
白衣丽人因了王贲的话,垂下头,她的脸一时隐在如云秀发后,但她始终不跪。
有骨气,我伸出马鞭,稍稍倾身,勾起她的下颌,她的眼中,泪光潋滟。
她凄惶的模样,触动我心底的温柔,她让我知道,我竟有温柔。
“你的名字?”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无澜。
她不语,只是一径望我,眼中的仇恨、倔强、迷茫挑战着我心中刚刚萌生亦或是复苏的温柔。
不说吗?我沉默地玩味着她的倔强。
片刻之后,我移开抵在她下颔的马鞭,指向她右手边一个看上去大约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把她,”我淡然道,“处理掉。”
小女孩在士兵粗鲁的揪扯下挣扎哭叫。
“不要——”她如遭电击,惊叫出声,恐惧覆盖了她眼中此前所有情绪。
我亦如遭电击。
她的声音同梦中的女子如出一辙,不过一个低柔轻婉,一个尖利惊张。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深深望进她的眼,整个灵魂旋及迷失在那两潭秋水之中。尽管我已从王贲口中得知她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
“姬梅,”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我叫姬梅。”
“知道我是谁吗?”
“秦王。”她的眼中,恨意伴着泪光滔天汹涌。
“知道我的名讳吗?”我迫切地想从她的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尽管我深知它会被她的牙齿噬咬成齑。
她闻言微怔,一瞬沉默后,颤抖启唇,“赵政!”
果然。
果然,如我所料般的咬牙切齿;果然,与梦中的呼唤别无二致。
我满意微笑,微笑着下马,抬手拭去她夺眶而出的泪。
我多年的苦苦寻找,在她启唇唤我的那一刹,尘埃落定;我多年的莫名惆怅,在她启唇唤我的那一刹,烟消云散。
我的身心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欢喜与释然。
姬梅,我的梅花,我,终于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