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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慕潇韩专门发帖，邀请冷别赋来篁翠东风论文。
既非修道也非比剑，而是文学和音乐，这种邀请颇合冷别赋胃口。虽然慕潇韩是某人弟弟这点令人不愉，但哥哥的事情终究与弟弟无关，迁怒就太小家子气了。
冷别赋便接受了邀约。
夜阑风静，篁翠东风绿竹猗猗，满园清幽。九曲长廊临水而设，水榭中慕潇韩与柳峰翠谈笑，见冷别赋到来，起身相让。有湘君之称的道者丰神俊逸，一举一动无不妥帖……是说，和那时抓着半只烤兔啃的真是同一个人么？
……人都有双面……
清茶一壶，三人纵论古今，诵名家诗赋，越说越是投契。得知冷别赋擅琴，柳峰翠便提议：“湘君笛乃是一绝，二位何不合奏一曲？”
冷别赋本能摇头：“琴与笛不适合。”琴声太低沉而笛声太嘹亮，合奏的效果会很怪异。
慕潇韩笑道：“吾之笛子也该听腻烦了，就请冷兄独奏一曲吧。”
冷别赋无不可，慕潇韩打趣柳峰翠要他指名曲目，柳峰翠指了《潇湘水云》，倒是恰切得很。
湘君将爱琴出借，冷别赋试了试音，便指按琴弦，随意而奏。曲调弥漫云水蒸腾之气，又有别样忧思愁绪，将这曲的意境挥洒到了十分。
亭中人安静倾听时，一双赤色道履落在池边湿地上。
道履的主人敛了周身气息，听着这琴声。都说琴为心声，他不懂琴，但听出这弹琴人的心声简直太轻易了，除非是聋的。
真是……干净啊。
没有阴谋，没有私欲，没有爱恨，就单纯地为了世间一切美好而欢欣，为了美好的逝去而伤感，纤尘不染的修道者，又愁肠百结的文人的心思。
慕峥嵘负手闭目，也默然听着。
倾听者与弹奏者之间，一丛丛湘妃竹挡住视线。微风吹来，竹叶翩然舞动。琴声在水面萦绕，在竹叶间穿梭，入了谁之耳，彼又谁知。
移时，一曲终了，红袍道者转身而去。
慕潇韩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丛湘妃竹。
兄长一年只来篁翠东风三两次，虽不固定，但都在月圆之时，或许有月圆即团圆之寓意吧。今天是十五，他选在今天请冷别赋，多少存了点特殊心思。
虽然也没想到兄长真会来，更没想到他来了又走了。
慕潇韩没再说什么。他从琴音听出，冷别赋和他们不同，心在红尘里，却是最不染红尘的人，若兄长是因此不再与他为友，或许反而是重视的表现。
“湘君，你恍神了。”
慕潇韩抬头看一眼柳峰翠，笑道：“在想吾要离开几日，篁翠东风要托付好友照看了。”
“为何是吾？”
“只要约定见面，必是你来篁翠东风寻吾，既然钟爱此地，就让你做几日主人不好么？”慕潇韩想，探寻“神迹”源头之事，还是不要让柳峰翠知晓了。
不知不觉就在篁翠东风谈了太久，冷别赋踏上归途时，已是黎明时分。
独自一人，思绪就飘远了。看见慕潇韩就想到他哥，这是必然，再想到他哥那张脸，冷别赋觉得牙都有点疼，咬的。
不能释怀的，除了那句“友尽”，更多是友尽的理由。道不同不相为谋？那慕峥嵘你的“道”，又是什么？
……烦。
却在此时，忽听人声喧哗，四个武者打扮的人跳了出来。
“你就是冷别赋，当届论剑海第一？”
“我们奔波数日，就是要挑战你，出剑吧！”武者拔出了背上的剑。
冷别赋打量了对方一下，剑气颇有内蕴，显见得经过多年苦修。虽然挑战自己有些狂言了，但若真上论剑海参与评剑，能得前十。
“无由之战，恕吾不能应允。”冷别赋迈步打算绕行。
却忽觉战意爆发，四道强烈剑气分别奔向自己四处要害，配合默契，将他进退路全都封死。
竟然是剑阵？
冷别赋连发数掌，逼退剑气，鞘中冷锋仍是不动：“冷别赋不做无谓争斗，罢手吧。”
“这种轻视的态度，更令人愤怒！”
见到值得的对手会热情洋溢地挑战，但对不值得的比武，冷别赋的原则也坚不可摧。无论对方如何进逼，他左右腾挪，始终不肯出剑。
只是这样一来，想要不伤人就走也难了。
一方围，一方躲，打得不温不火，倒让人心生不耐。冷别赋正想速战速决，忽然一道掌气轰然袭来，手法颇重，围攻的四人顿时被震开，其中一人吐了血。
回头看见来人，对方认出来，叫道：“是东君？”
“我们向独照松月挑战，东君你这是何意？难道堂堂论剑海首座，竟然还需要人助拳不成？”
慕峥嵘走来，一脸惊讶：“哦？你们竟是在比试？吾还以为是仇家围杀，助人心切才出手，对不住了。”
……
表情、语气，无一不真，这是哪来的演技啊！
冷别赋脑后落下几条黑线。
既被打断，又受伤，挑战的人无以为继，只得收了剑恨恨离开。慕峥嵘向冷别赋点了点头，走了。
冷别赋皱着眉想了一会，终于想到这是去篁翠东风的唯一路径，慕峥嵘该是去找他弟的。
不过这地上统共三趟脚印，多出来的一去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他抬头，见天边月亮已经不知所踪，火红之日高升，又是一个新的黎明。
4、
“听说东君正云游天下，寻找练拳的高人，以证武之极致。”
“真的吗？那我这个练拳的隐世高人，也要出山与之一会啦。”
“哈哈哈！”拿着酒杯的人一掌拍在朋友脑袋上，“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挑战东君呢，没得笑掉大牙！”
邻座的冷别赋皱了皱眉。如果在以前他听说这个消息，还会相信慕峥嵘是寻求武之极致，但现在……
那什么，阙主该不会提出要他称雄武林吧……
冷别赋听说道脉源头遭到魔化，二十八洞天受灾，损失甚巨，甚至慕潇韩新婚未久的妻子，湘夫人葑玉络也殁于此役。
他见此惨景，难免感伤。却不见慕潇韩，料来这时他最不缺的就是安慰，彼此交情浅淡就不必作乔了。
归去路上，见了个饭铺，就进来稍作休整。酒不必了，饮壶茶吧。
“酒不必了，来一壶茶。”酒旗另一边的人说道。
老板看看那位客人，正红色的道冠和道袍，面貌严刚，看起来就是正气沛然的道长，不敢怠慢，让伙计上了一壶好茶。
酒旗这边，冷别赋手静了静，默默将茶送到嘴边。
中间喝酒的客人还在大呼小叫：“我还听说，那个赫赫有名的独照松月冷别赋，结交了一位叫燕什么的朋友，那人最好喝酒，每每到酒楼喝得大醉，都是冷别赋买单又把他带走，哈哈，我真盼着哪天见见那位燕壮士！”
“你是盼着冷别赋全场买单吧？越说越没谱了，还有什么趣闻吗？”
“哪还能有什么趣闻，那些大人物不就是你争我夺杀来杀去的，倒不如咱们哥俩，一起喝酒，快活逍遥。来来，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再干一杯！”
……坐在这俩人旁边，有点刺心。
正在这时，有个人冲进棚子，大喊道：“你是慕峥嵘吗？”
“听说你在到处找人比试拳法，我们来应战！”
旗子这头的冷别赋忍不住回头看去，来者气韵平平，不似高手，但可巧不巧，又是四个人群战。
这一幕简直是之前的颠倒，冷别赋正思考需不需自己出手，却见慕峥嵘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站起来一甩袖子，“妈呀！”几声惨嚎，四道人影被轰出饭铺，“砰”地摔个狗啃泥。
……
但如此一来，转身的慕峥嵘与回头的冷别赋，也就对上了眼光。
四只眼瞅了半天，冷别赋说道：“老板，今日吾买单全场。”
……
……
总而言之，冷别赋以“请东君到这桌喝茶”为名义，“吾买单”为实质，把慕峥嵘叫到了自己桌上。
慕峥嵘就又要了一壶茶，给二人斟满。
冷别赋：“你不饮酒？”
“修道人不饮酒。”
“你不是吃兔子还追求阙主么？”
“饮酒不同，迷失理智。”
“情爱就不会迷失理智？”
“不会。”
败给你了。冷别赋不劝他“越是自负之人越易产生盲点”了，反正劝了他也不会听。
“你呢，不饮酒？”
“吾也是修道人。”
“弃道从儒吧。”
“……道与儒本就有相通之处，吾会凭心而择。”
话题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坐在一起，却只能相顾无言。这大概就是道不同硬要相为谋的场景，但即便如此，两人都没掀桌，而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将茶喝完了。
眼见要走，慕峥嵘突然提出来：“冷别赋，吾想与你一战。”
又颠倒了啊，冷别赋意外地道：“若为证拳掌，你找错了对象。”
“是剑法。”慕峥嵘的答案更令他意外了。
与慕峥嵘第四次交手，冷别赋过了数招，已是面色如寒霜。这剑招前半部勉强算是风流灵秀，后面则完全是似正而邪，走向诡异了。若走如此剑路下去……
未及多想，慕峥嵘剑意逼迫，将他之战意亦激发出来，冷锋凛凛如舞瑞雪，奇招迭出：“岿然独照相月衍凤柳！”
“君若踞神乱太一！”
两招相撞，各自倒折而回。
慕峥嵘紧皱眉心，忽然神色一扬，像是豁然开朗。冷别赋心中也是一动，方才那一招，他好像有某种领悟……
“多谢，请了。”
“未分胜负！”冷别赋想他能体味的境界还不止如此。但对慕峥嵘来说，不是最擅长的武路，提升已是极限了。
“留待来日吧。”慕峥嵘头也不回地离去。
“慕峥嵘！”冷别赋还没来得及问这后半部剑招是怎么回事，更未及提醒剑走偏锋之害……
当然，就算提醒，慕峥嵘也不会听。
5、
冷别赋回到了倚木畸陵，思考着剑法，和灵光一现的武学新境界。
慕峥嵘则继续云游天下，挑战武者，练异拳谱，和追求灵犀指瑕。
——“未分胜负！”
——“留待来日吧。”
如果以为我们的两位主角终于要开始（友）情路了，那实在是低估了这世界的坑爹。
真相是，为了继续在剑道突破，冷别赋决定闭一次关，闭完了关，再出来解决红尘情事。
于是乎。
这一闭关，他错过了慕潇韩暗中加入逆海崇帆，后又因此与倦收天决斗。错过了慕峥嵘为亲弟之死与恶魔联手，算计正道同袍。错过了一代宗师五个月的嗔心遮眼，篁翠东风最后死决。
等他出关，一切尘埃落定。
冷别赋神采焕然地出关，坐在倚木畸陵的门洞下打算抚琴一曲以抒欢欣，这时蒙面人到访，告知他，慕峥嵘死了。
暖月的风吹到脸上，却冷得如霜似雪。冷别赋坐在门洞下，被这个消息锢得动弹不得。
他机械地去摸琴弦，一声刺耳的杂音，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冷别赋追到江湖上，听到的都是对慕峥嵘的恶评。
慕峥嵘是如何两面三刀，杀害祖鸿钧，如何厚颜无耻，坏灵犀指瑕清白，如何血债累累，机关算尽，最后伏诛于倦收天剑下。
说一个人的恶行很容易，尤其当这些恶行是证据确凿，自作自受的时候。
冷别赋听着，最开始不敢置信，到后来不得不相信，再后来愤怒、甚至怀疑曾经结交过那人的自己，但再后来他发现，在慕峥嵘的故事里，未有一字提及他。
那个传言中阴险狡诈，利用所有人，甚至连毕生所爱灵犀指瑕都未曾放过的慕峥嵘，却未有一字提及他冷别赋。
他堂堂论剑海首座不至于连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吧。
冷别赋来到雄山脚下，看已被破坏得千疮百孔的雄山。护山的阵法早没了，他踩着满地枯枝碎石上山，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还有干涸的黑血、尸骨残骸。当他到了雄山之顶，则连那棵他喜欢的千年古松也齐齐斩断，只留下树根。
没有日出，今日阴天。
冷别赋一脚踩在百丈凌峭最高的悬崖顶上，盯着脚下飘渺虚幻的云雾，默然良久，呵了一声。
时至今日，他总算明白了，慕峥嵘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偏执狂。
就那样认定了一条黑路作死到底，就那样不择手段到人格下限全都抛弃，就那样为了一份仇，让自己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好啊，顺心畅意，怎么着也算是为了自己活了一回，就算他在这里叹气，尸骨无存的人也不会有一丝感动和后悔，可是——
他呢？
他要拿慕峥嵘这个黑点怎么办？
他要拿曾经的赞佩、关心怎么办？
他要拿这份已经付出去的——实心实意的，却没有得到回报的友情——怎么办啊？！
……
那时在雄山上烤兔子，看一身素白的冷道长出现的时候，慕峥嵘就想，这个人，深交无益。
后来在篁翠东风，听他一首琴曲，慕峥嵘更知道，冷别赋道心之纯之真，让人没法不欣赏，但，更无法认同。
再后来在饭铺，旗子的那头，慕峥嵘自然也知道冷别赋在，他不需要躲，但也没必要回头寒暄。
总有一些人是不在交陪者之列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含义，其实是对双方的照拂。靠得太近若不能成知己，就必定成仇敌，他与冷别赋，苗头已显。
他还没闲到要跟论剑海第一树敌的程度。
若一方死了就无所谓了。
……
当年冷别赋与慕峥嵘做朋友的时候，江湖上曾出过道门日月同天的传言，虽然用词挫了些，心意是好的，大底与道真双秀类似的，推崇性的称号。
日月相携，正合太极八卦阴阳鱼之真意，完美得很。
只是——
冷别赋堵在倦收天必经之路，等待着告诉他“仇可以解，但故友毕生遗憾是不能胜你，冷别赋代行”。
心里却在想，
他与慕峥嵘之间，无论过去，或者未来，都是一片惨淡的灰色。
此日此月，无明。
——完——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3-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