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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真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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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实
红袖本就生得妖娆艳丽,这时候语气轻柔地说完了话,脸上的笑就显得越发妩媚,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和漠然,又好像带着一种异样的凄艳与煞气。
苏梦枕下意识地收拢了掌心——方才的温暖像是在一瞬间消散,刺骨的寒意循着他的掌心一点一点传来,他本就体弱、又带着极重的内伤,这样的寒意让他浑身都打了个激灵,然后毫不意外地再一次咳嗽了起来。
他每每一咳嗽起来,总是撕心裂肺得像是要把内脏都全部咳出来一样,骇人得厉害。这时候他已经咳得弯了腰,一只手捂着胸口,原本苍白的脸色早已变成了一种病态的嫣红,但他的右手,却始终就这么紧紧地扣着红袖的手腕。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苏梦枕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这料峭的春寒里安静地响着。
红袖的脸上仍然带着妖娆的笑意,抬眼看了看弯着腰一阵猛咳的苏梦枕,然后视线微转,落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大红色的衣袖衬得她的手腕白皙莹润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纤细的手腕上,死死地扣着一只手——苏梦枕今年才不过七岁,还只是个孩子,手比起她的都要小上许多,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削瘦,好像是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就显得他小小年纪、骨节却是异常分明,看得人几乎有些心惊肉跳。
红袖也不管正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扣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就这么任由他咳嗽着,一直到他终于自己喘着气停了下来,这才又抬了眼看他,轻声道:
“我想走,你抓不住我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盈盈的笑意,却也好像不再像刚才一样冷漠而带着煞气,只是平静得像是完全不带半点情绪、仅仅是在陈述着什么一样。
苏梦枕捂着胸口抬起了头,盯着她看了看,忽然间就笑了起来。
——他很少笑,这时候一笑起来,红袖才忽地恍然发现,哪怕带着病容,他其实也是一个很俊俏的孩子,笑起来其实是很好看的。
苏梦枕的笑里忽然就带上了几分得意,看起来竟像是也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孩子的天真和活泼,刚咳嗽过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却是少见的轻快:
“所以你不想走。”
如果她想走,他根本就抓不住她;她没有走,是因为她不想走。
红袖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是有些诧异他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然而一瞬间的愣神过后,她终于是也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很好看,像是把这小寒山上一篇茫茫的白色都映出了艳丽的绯色一般,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笑够了,然后微微挣了挣——手腕一下子就轻而易举地挣脱了他的禁锢。
随意地用赤着的脚划拉了几下水面,红袖伸了个懒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撑着下巴看着水面:
“对,我不想走。”
她的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没有说为什么不想走,甚至也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视线有些涣散,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着哪里。
苏梦枕捂着胸口零星地咳嗽了几声,在她身边一样坐了下来,微微顿了顿,而后再一次伸了手——红袖微微侧身避开,一把扣住了他的手。
她的掌心很温暖,再也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红衣的美人瞪他一眼:“小命不想要了?”
“我还不想死,”七岁的小少年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从容,又因为伤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沧桑来,眼底却毕竟还带着孩子特有的固执和自信,“你是不是骗我不重要,我看到的、摸到的,就是真的。”
她真实的温度究竟是冷还是热,这根本就不重要;他触碰到她的时候、她抱着他的时候是暖的——对他来说这就是真实。
他不过才七岁,说这话的时候,红袖却莫名地像是看到了一股难言的霸道。
红袖微微怔了怔,神色未变,眼底却像是终于又渐渐地有了温度,慢慢地伸了手,一点一点地触上了他的脸——那是一种温热的、熨帖的触感。
“希望你以后能一直记得今天说的话吧。”红袖笑了起来,倾过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而后很快就退了开去,在苏梦枕的视线里一点一点淡去了身形。
苏梦枕没有阻拦,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一直到再也见不到那道绯红色的身影,站起身来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转身回了报地狱寺。
苏梦枕开始习惯在每天练功的时候都见到那道绯色的艳丽身影——她的话其实并不是太多,除了偶尔喜欢用哄小孩子的方式逗他之外,多数时间都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坐着,饶有兴致地看他练刀、在他内伤发作的时候替他止住咳嗽。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抑制他的内伤发作,但她不说,他也不追问,就像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对红袖刀法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其实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可她不说,他就不问,什么也不提起,只是在她偶尔心血来潮的指点下,认真地一天天练着刀。
红袖使起刀来的模样很好看,哪怕手里只是一柄木刀,举手投足之间却好像也带起了一阵阵绯红的刀光,竟像是比他的师父红袖神尼使起刀来还要更加自如和夺目,尤其是……在下着细雨的黄昏,夕阳和雨丝里握着刀的绯红身影,眩目得几乎夺人心魄,好像天地间也都只剩下了这一抹绯色。
美,却并不柔弱,甚至不是那种温柔的美,而是凄艳的、带着杀气和煞气的美,却偏偏又浑然天成得……好像红袖刀法本来就该是这样一般。
苏梦枕本就是根骨奇佳,又因为受了内伤,体质寒弱、再加上心情凄冷,更是与红袖刀法相得益彰;如今有了红袖的指点,刀法精进简直已经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即便是他的师父红袖神尼也有些惊诧不已,而后却是对他越发看重了起来,授业之时愈加郑重和严苛。
日子就这样按部就班地日复一日,一直到两年后的某个夏天,苏梦枕照常在后山练刀。两年多的时间里,红袖神尼已经将红袖刀法尽数传授给他,如今他所缺的,就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停练习而已——不论是内力还是刀法都是如此。
一侧原本空无一人的树下忽然毫无预兆地显出了一个红色的身影来——苏梦枕神色未变,甚至连看也没有看向那里,仍旧只是专心致志地练着刀。
红衣的人影微微抬眸,露出了一张精致昳丽的脸和一双清亮妖娆的眼睛,然后随手一旦裙摆,就这么在地上坐了下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拿了一串糖葫芦,一手撑着下巴看着少年练刀,一边小口小口地咬着糖葫芦。
原本就水润的唇瓣被糖渍染得越发莹润,红衣的美人却是浑然不觉,仍旧专心致志地咬着红果,一边全无形象地含含糊糊开口:
“刚才那一招,再使一次。”
握着刀的少年没说话,却是默不作声地停下了动作、垂着头微微沉吟了一会儿,眼底一瞬间有些恍然,然后依言将方才那一招再一次使了一遍。
红袖撑着下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点了点头。
苏梦枕本就体弱,一套刀法使下来已是有些力竭,也不再逞强,停了动作在红袖身边坐了下来。红袖抬手,将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他:
“放心,我刚才吃的时候没有碰到下面那颗。”
苏梦枕看了看被塞进自己嘴里的糖葫芦,又看了看她被糖渍染得一片盈润的嘴唇,到底还是抬起手,神色淡淡地咬了一口,一边问:
“你又下山了?”
“今天有客人来,阿青亲自下山去接,我就也跟着去了。”红袖撑着下巴看他,眉眼间尽是盈盈的笑意,显得她一张原本就精致的眉眼越发昳丽夺目。她说着,像是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顿后,盯着他问:
“你可见过你的父母?”
苏梦枕微微怔了一下,慢慢地摇了摇头——他自有记忆起就在这小寒山上,因为身体不好,从未下过山半步,也不曾有人来看望过他,不过……
“师父说过,我是应州望族苏家之后,我刚出生就受了重伤,父亲托师叔将我送来小寒山、请师父相救。”
他不是孤儿,他的父亲还在世,但他今年九岁——九年来他却从未见过父亲。
再怎么老成,终究也不过只是个孩子——父亲的不闻不问,没有谁能不在意,尽管……师父已告诉他,他的父亲自己也身处险境、身负苦衷。
他神色平静,眼底却到底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了几分失落。
红袖一下子就笑了起来,伸手去揉他的头发,一边笑盈盈道:
“阿青今日去接的客人,是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