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是小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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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我们大可以把故事往回翻几个篇幅——青城山与如今并无多大差别，因为一百年对一座山来说只是弹指一挥。
青城山脚下，潺潺河水流淌经过一棵柳树的时候，一部分河水会汩汩渗入松软的泥土，遇到伸入土地的柳树的根须，然后受到一股向上的力量指引，钻入根须，欢腾地向上攀爬，或许在一片柳叶细密的脉络尽头，它挣破了大地的束缚，飞向天空的怀抱。
突然有一天，它又受到大地的召唤，奋不顾身归往来处。
风中传来远方游子的故事，风停了，故事也就消失在半空中。
水却无处不在，它不仅在江河溪流里，它还在人的血脉里、动物的皮肉下、植物的经络中、在天上俯视着，在大地中静静渗透着，在姑娘眼角凝成一颗泪，又汇成一滴乳汁，进入嗷嗷待哺的婴儿嘴中……
辛四娘仍然能回忆起那一天细密雨水打湿了自己的一身狐狸毛的感觉，身后夺命的金光如毒蛇般紧咬不放，当她一头扎进青城山下的河流时，河水拥抱了她伤口处的血水，寒冷如刺骨尖刀钻入她的骨头缝去，她屏气凝神，偶尔小心将鼻尖露出水面换一口气，然后继续躲在水底。星辰在深远的天空缓缓变幻着位置，她在这河底度过了有史以来最苦难的一晚，但终究是度过了。然而她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在青城山的另一处——她刚刚逃离的月老庙里——那个小道士的生命悄然终结。
唯有水看到了，它在河底看到细小的气泡附在小狐狸细软的皮毛上，有的上浮上浮消失在河面，同时它通过细密的雨水，看到月老庙里，那个年轻的道士在香甜的睡眠中没了呼吸，脖颈鲜血流淌了一地。哦，它也能感受到自己从年轻道士温热的血管流向冰冷的大地，被包容万物的大地舔舐殆尽。天空是自由的，人或者动物的身体是温暖的，植物的脉络是恬静的，唯有大地，总是令它觉得安心和松弛，大地是它的归所。
青城山被湿润的雨幕笼罩了整夜，当中只有一道金光曾割裂过这片雨幕——虽然很快雨幕又在它身后愈合了，那道金光在河水上方盘旋很久，在天空微微泛白的时候，终于悻悻然回到了那个木盒子里。而木盒子边上，那个道士入眠之后却再未醒来。
天空放晴之后的早晨，青城山仍然一片湿漉漉还未抖干雨水的时候，一个男子踩着晨光出现在了月老庙的门口，一头锦缎般的雪发垂到腰间，有几缕从他耳畔垂到胸前，然而也不及他的肤色——好像浸透了乌渡河的河水一般——苍白又润泽。他踏着织有乌渡河水纹的白靴一步步走进月老庙，不急不缓，直到站在这死于非命的小道士身前。
那木盒子有灵性似的开始剧烈颤动，有金光从开合的缝隙中迸射出来，然而盒子却终究没有再次打开。雪发男子嘴角浮现一个浅笑，手掌向上五指微开，那盒子不甘心地发出一阵哀鸣，飞向了男子手中。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趣，有趣。”男子妥帖收好盒子后扬长而去。
百年之后，当辛四娘问起乌丸都盒子的由来时，两人都不知道这盒子到底经过了几番辗转来到了乌丸都的手中，乌丸都只知道，往上追循，是他的师傅将盒子同一件使命交与他的手中。
“然而我违背了师命，我听闻你和王嫣一起来了北魏，心想这或许是一个机会。如果你能救霓裳，我就放了王嫣一命。”
听到此，王嫣这位生命遭受威胁的人不做任何表态，他只是在一旁又牵过辛四娘的手，食指交握，不容拒绝。辛四娘挣脱不开便也作罢。
“你说你师傅在这利器上做了手脚，只要盒子一打开，它就会杀了王嫣，既然如此，你师傅为什么大费周章找你开盒子，他自己为什么不打开这盒子？”辛四娘觉得乌丸都的师傅身份很是可疑，什么人能在这个非同寻常的利器上面做手脚？
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
“我也不明白，但这些也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给你一天时间，我要霓裳陪我活着，然后王嫣才可以从这扇门走出去。”
“一天时间根本不够。”
“迟则生变，我不敢给你太多时间，况且我只要一个解决的办法，或许你可以去找找那个道士看。”
辛四娘看向握着自己一只手不放的王嫣，示意其松手：“我明天再来接你。”
王嫣却固执地不放手：“四娘，你如何去救一个已死之人？”
“总会有办法的，”或者去找璧珪和老道士，或者再把乌桕山的良珖找来，回头把乌丸都这儿一窝端，辛四娘心里盘算衡量着，当然这些现在都不必和王嫣说，她只是又强调一遍刚才的话，“放心，我会有办法的。”怕就怕盒子一打开，根本不给他们一息反应的余地，除非在盒子打开之前把所有人都杀了……
不，再想想，总有不用流那么多血的办法……
辛四娘，你再想想……
“好，”最终，王嫣放开她的手，笑道，“我等你回来。”
雨一直未停。
看着辛四娘披着夜色离去，直到白色身影彻底被雨幕和黑暗吞噬，王嫣眼底的笑意缓缓消失，浮起无情的薄冰，回头看向乌丸都，道：“救一个死人太难，但杀一个活人……”
“……却太容易了。”尾音消失的时候，乌丸都的脖子上，一道细小的伤口突然渗出殷红的血珠，一片柳叶在空中打了一个卷儿，消散于空中。
乌丸都无所谓地擦去脖颈上新出现的伤口，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伤口若再深个几分，他此刻应该已是躺在了地上等待勾魂的小鬼了。“好手段。”他只是说了这三个字，便再次回到了大雨中去。
“既然四娘让我等她，我就等她。”王嫣再次回到了刚才的座位，然而现在，屋里所有黄杉女子都抱紧怀中的木盒子，默默远离这个男人。她们知道，她们暂时还是安全的，而怀中的这个木盒子，或许是她们现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不要忘记将军的话。”一个稍微沉稳的女子一只手抱着木盒子，另一只手安抚着拥住另一个因为害怕和雨夜的寒冷而微微发抖的女子，悄声在她耳边叮嘱道。
辛四娘没走出多远，便看到了小璧珪一个人抱臂站在雨中。
“或许我们可以把她们的手都砍了，没有一个人会死。”他顶着这么一张脸，把砍手臂说得跟折一根树枝一样随便，旁人看见恐怕是要惊恐的。
然而辛四娘觉得到最后若实在没有其他聪明办法，这笨办法也许是最后的仁慈了，毕竟一个人只有一个脑袋，却有两只手臂。
“美人没了两只手臂，终究是不大美观，”辛四娘叹了口气，拍拍璧珪的脑袋道，“走，咱们去找老道吧，这么个东西落在世人手里终究不大妥当，若那乌丸都说的是真的，岂不是任何人拿到了那盒子都可以威胁我们？”
“是你们，不是我们。”璧珪好心纠正，并补充道，“若是王嫣死了，你就回乌渡河和我成亲吧。”
辛四娘一巴掌拍在璧珪脑袋上，道：“叫娘亲。”
璧珪：“……我爹不会喜欢你的，我爹对我娘矢志不渝。”
辛四娘：“……我错了。”
两人回了客栈，把通玄真人从床上挖了起来。
听完辛四娘的话，通玄真人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能帮你们。”
璧珪在一旁插刀：“看样子你也帮不了我们什么吧？”
通玄真人坐在床上翘着一脑袋杂毛，却奇异地维持住了仙风道骨的模样：“这或许也是他劫难的一种，或许也是你们应该经历的，我不能插手。”
辛四娘紧紧盯着通玄真人看，发现对方并没有丝毫动摇，于是一撩袖子转身欲走：“我这就去杀了他们。”
通玄真人静静坐在那里看着辛四娘转身离去，不做任何挽留。
辛四娘快踏出门的脚步一顿，又猛然回过身来，质问他：“这就是你的慈悲吗？”
通玄真人回她：“我一人慈悲何以救终生？众生慈悲才能自救。”
辛四娘：“众生多数是自私的，他们只对自己慈悲。”
通玄真人：“所以有的人成佛，有的人成魔。”
璧珪静静提醒他：“你是个道士。”
通玄真人：“……小河君，你能别出声吗？”
璧珪冷冷道：“你是让我闭嘴吗？”
通玄真人：“……不敢。”
辛四娘不耐烦地去抓道士的领子，想把他从床上提起来，然而看似好欺负的通玄真人此时却重若千金，辛四娘如何使力都不能动他分毫。
辛四娘只得抓起璧珪的领子转身离去：“关键时刻没一个靠得牢的，和他废什么话。”
璧珪努力仰着脑袋想去看辛四娘：“你是要回去砍她们手臂吗？”
辛四娘恨恨道：“我打算先把你扔过去转移她们注意力，再趁机抓起王嫣领子跑路。”
璧珪：“……你大可以试试。”
“如果能弄清楚谁把那木盒子给乌丸都的，事情或许就好办许多。”辛四娘松开璧珪的衣领，两人并排在雨夜黑无一人的路上走着。
“是乌丸都的师傅，吐谷浑木多。”
“吐谷浑木多又是谁呢，他真的是一个普通人吗，他与王嫣又有什么仇什么怨呢？”
“四娘，”璧珪突然笑了，“你知不知道，我比较擅长找人？”
“你怎么不早说！”
“正好今晚有雨。”璧珪说着双脚微张与肩同宽站立，撤去了释放在身体四周阻隔雨水的灵力，他接了一把雨水在手中，阖眼，一瞬间，暴雨下的广平县在他脑中暴露无遗。
“这个雨是今晚开始的，但吐谷浑木多肯定早几天就来过了……”璧珪继续闭着双眼，轻声道，“或许我们可以问问流经广平县的乌渡河河水，而且乌丸都的士兵总是要用水的……”
“这个方法我不怎么用，其实不是很君子……”璧珪又小声补充了一句。
辛四娘安慰他：“反正你现在是小人了，专心点。”
“……我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是小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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