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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明朝某些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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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狱】
燕离走进北镇抚诏狱的时候,外面正下着暴雨。一道闪电劈开他身后漆墨沉沉的天空,照亮他脸上的阴翳。灰旧的卒服披在身上,多少掩盖了一些行举间的不自然。跟着一个跛脚老狱卒穿过阴暗的石壁长廊,他走到一扇门前。
门是精铁制成的栅栏,缠着几圈粗链锁。牢门后狭小的空间内坐着一个燕离想方设法混进来要见的人。
一个叫做顾大章的囚犯。
顾大章佝偻着身躯,闭眼靠在墙角边。听到走近的脚步声,满是伤痕的脸上挂出一个有些讽刺的微笑。人不畏死,则无所畏。那些缺心少肺更没种的阉党们除了把他拖出去色厉内荏的逼供和行刑,也再玩不出其他的花样。
他用喑哑的声音开口道:“这回又是怎么个审法?”
牢门的另一边,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见有人开门,也没有如往常一般的训斥,顾大章微微觉得有些奇怪,想睁开眼把来人看清楚。只是早些时候额顶的血流到眼前,粘着眼皮。将眼皮扯出一条缝这个动作,他做得异常辛苦。好容易适应了外头烛火的光芒,却依旧看不清来人的脸。
然后,他听见一声叹息。
“伯钦。”
伯钦是顾大章的字,只是大多数人都不叫。他们叫他顾主事,顾侍郎,顾大章,顾贼。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用最复杂的声音,喊他的字。
他知道这样的人不多不少,只一个。
“燕离,”顾大章缓缓开口,“你来了。”
燕离别过脸,几乎不忍正视牢内的人。顾大章从头到脚血迹斑斑,衣衫早就破不遮体。破裂的布帛下,紫红与乌青交替出现,有些地方还透着森森的白——那是骨头的颜色。燕离扶着牢栏,手无法控制的抖着。牢门上的铁锁啷啷作响,一声声打碎诏狱的死寂。
先前领路的老狱卒站在一旁咳嗽两声,示意燕离小声一些。燕离转过身,将哀求的目光递向老狱卒。老狱卒知道他想求个独处,怕他悲愤之下作出什么激狂的事情,连忙摇头。只是禁不住燕离苦苦哀求,最后还是点了头。他将火把挂上墙壁,而后一瘸一拐的走远去。
燕离一等狱卒离去,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根铜丝,别进牢门铁锁的锁孔处。三两下撬开铁锁后,燕离打开牢门,冲到顾大章的身前,抓住他的袖子,急急说道:“跟我走。”
顾大章没有动。
他看着燕离,看着燕离脸上流露出的焦急,关切,以及更多复杂的情绪,从残缺牙齿的嘴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我不走。”
燕离知道顾大章的坚持,也一直欣赏着他的坚持,可是这时候最要命的就是这样的坚持。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抓进来的六个人,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顾大章终于动容,不为自己的生死,而是想起了同伴们的惨死。
杨涟、左光斗、周朝瑞、袁化中、魏大中以及顾大章,因为不肯与当今九千岁魏忠贤同流合污,坚持道德底线,便被栽上罪名,直接抓进镇抚诏狱。镇抚诏狱与刑部司狱不一样,后者还可以申诉,还需要审,前者完全已经沦为锦衣卫和宦官的作恶工具。他们从来不审,更不问。他们只用最残忍的手段,强迫人说出他们想要的答案。否则,就是死。
很可惜的是,在这六个东林党面前,魏忠贤的爪牙们踢到了世界上最坚硬的门板。他们中有的被钉过铁钉,有的被压过重土,有的被夹过桚板,被打碎肋骨的,被拔光指甲的,被刺穿双耳的,被剜去喉骨的。没有一个人在酷刑面前低过头,求过绕,变过节。他们悲壮地挺受着酷刑,直到死去。
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六个人,走了五个,现在轮到顾大章。
顾大章想死吗?他不想。他也有许多美好的愿望,比如在某个临水靠山的小镇买一栋房子,种几亩地,偶尔陪着某人出去转悠转悠,游船,骑马,打抱不平。只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这样做。
这个某人曾经骂他执拗笑他迂腐,曾经为他打过锦衣卫背过黑锅,曾经误会他与恩师有私,割袍发誓再不相见,跑到西北蛮荒之地好多年没有消息,却也正是这个某人,宁可食言丢脸面,冒危险花大钱千方百计混进诏狱,只为能救自己。
而他,却不得不硬起心肠,拒绝他。
“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这样离去。”顾大章一脸决绝,"要走,也要堂堂正正的走出去。"
燕离眼中含着泪,想叫又叫不出声音。他握着顾大章枯槁般的手,心中涌起一股不顾一切把这人拖走的冲动。心动意动,却没有动。他可以笑话这人迂腐顽固,却不能不尊重他的选择。燕离的指尖划过顾大章代表着倔强的粗眉,终于长叹一口气,退出牢狱。
石墙上的火把照着燕离阴晴不定的脸。他啐了一句“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随即挥掌拍灭了火光。
当一切沉寂到黑暗中的时候,顾大章挣扎着举起手,附上方才燕离划过的地方。
指尖眉头,一片温柔。
【暗室】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许显纯近日来有些气闷,他一向自诩为九千岁手下第一得力大将,没想到区区一件小事,拖了这么久,还没给办好。魏忠贤指望他能够把东林党屈打成招,给朝堂上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们抖抖诏狱的真本事,让他们以后只管盲从不问缘由。谁知道东林六君子没一个省油的灯,许显纯用尽看家本事,最后也只能做出打晕了按手指这种低级的陷构。
许显纯想起魏忠贤听到报告时阴沉的脸,心中就有些满不是滋味,深恨东林党人茅坑石头一样的脾气,又臭又难搞。他坐在书桌旁,听窗外大雨匝匝,想到还剩下最后一个没死的人,残酷的线条慢慢爬上额头。
不管了,明日再弄不出结果,就弄死他。
许显纯的手扶上桌面一个乌亮的石狮镇纸,正准备扭动暗室的开关,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冷。他倏然回头,发现本应关得严实的南侧偏窗已然半开。一个人黑衣黑裤,安静地迈着步子,朝自己走来。外面下着暴雨,那人没有雨具,衣服居然不怎么湿。只有几缕略带水迹的发丝贴着脸颊,倒是衬得那削瘦的下巴越发的削瘦。
许显纯的眼眸深了许多,他已经将来人看清楚。
“燕离,”许显纯缓缓站起身,“你来这儿做什么?”虽然是问句的形式,许显纯却没有特别的诧异,就仿佛他知道燕离会来,并且早就等候在这书房一样。
燕离走到许显纯面前,隔着书桌,直视许显纯的眼。“我来求你放了他。”燕离开口说道,声音有些低,带着一丝不甘。许显纯眯起眼,笑得有些阴寒。他的手慢慢伸向燕离,放在咽喉要穴处,稍稍用力,便听见对方紧促的呼吸声。
“你求我?”许显纯慢悠悠的问,拇指摩挲着燕离喉间突起的部分,“当初是谁说绝不求我的?”
“是我……”燕离咬牙道,觉得喉间又是一紧。他微微仰起头,让窒息感减弱一些。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放松了力道,燕离哑着嗓子继续说,“……可是,我错了!”
叫燕离示弱,可不比叫东林人认罪更容易。许显纯看着面色苍白的燕离,心中有些得意,却又有些莫名的焦躁。想起眼前的人是为什么而服软,不快的情绪渐渐占了上风。他捏着燕离削瘦的下巴,眯着眼睛说道,“你总得让我看看你的诚意。”说罢,左手转动纸镇机关。
书桌后方的书柜忽然移到一旁,墙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四方的门洞。门洞后有一间房,房内布置得森然,俨然一座小型刑房。墙上挂着铁钩锁链,架上摆着镣棍夹杠,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看着便觉得残忍的刑具。
许显纯是孝宗皇后的外甥,本就有钱有权,再加上这些年跟着魏忠贤水涨船高,真是名利皆不在话下,要风要雨都使得。只是他生平别的不怎么好,就爱打压和虐待,诏狱刑罚还有些政治性的目的,自家暗室中设置的私刑,自然更照顾自己的喜好。所以在这间暗室里,多了许多诏狱没有的名堂,也多了一些谈不上暴力,却满带着血腥,以调教和刺激为目的的道具。
许显纯没有看到燕离脸上的惧意。面对满室骇人的刑具,那个人的步履还是利落安静如常。许显纯带着绝对算不上和善的表情,将一个连着牛皮筋的圆球拎到燕离的眼前。那圆球似石似木,比核桃略微大一些,表面稀疏地挂着一些细小的荆刺。
许显纯一面熟练的把牛皮筋系在燕离的脑后,一面说着听起来很是慈悲的台词:“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最仁慈的礼物,”他捏开燕离的下颚,准备把那球状物塞进燕离的口中,“为了让你省出咬舌自尽的气力。”配合着这句话的,是燕离有些力度的挣扎。许显纯松开手指,想听到一些动听的求饶话语。但是,就像光秃秃的石头从不长草,即便是示弱的燕离,脸上依旧没有一丝的惧意。
他挣扎地摆脱下颚的束缚,只为了再度确认一句话。
“你会放顾大章出诏狱?”
许显纯没有料到这个时候燕离想着的依旧是那个半死不活的东林党,他怒极反笑,将手中的事物狠狠的塞进燕离的口中。然后,他咬着燕离的耳廓森森开口。
“只要你顺从。”
【天牢】
当顾大章被放出诏狱的时候,天蒙蒙亮,刺骨寒风吹得他单薄的身板瑟瑟的抖。他的双脚都已经不太好使,一条平路也走得十分蹒跚。快接近大门口的时候,跟在顾大章身后的狱卒接到指示,口里大声喝斥着,使力推搡着,将他带到都指挥佥事许显纯面前。
“从我手中直着出来的,你是第一个。”许显纯抱着臂膀冷冷开口。
顾大章的目光漠然地越过许显纯,仰头望那蒙蒙微亮的天空:“刀砍东风,于我何有哉!”
许显纯的脸色变了变,明明这人的生死都在自己一念之间,为什么他还能这么拽。冷笑一声后,他抓住顾大章的肩把他拽到面前。“知道你为什么能出来?……昨夜,他来求我……求了一整夜……啧啧……”他舔了舔嘴,特意压低的嗓音中满是不怀好意的暧昧。
顾大章身形一震,随后动了动喉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许显纯满面得意的凑过去,想加深这羞辱的颜色。不料顾大章突然发难,一口唾沫呸过去,叭的一声,正砸中许显纯的鼻梁。
许显纯武功如此高强居然还着了一个伤患的道,如何不恼羞成怒,立马将顾大章踹翻在地,踢得他口鼻都是鲜血,这才恶狠狠落下话:“别以为出了诏狱就是自由,咱们走着瞧。”
顾大章被放出诏狱并不是事情的终结。北镇抚诏狱是属于皇帝直隶的私刑,见不得光。抓东林六人魏忠贤并不费多少气力,弄死他们更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只是要堵住悠悠众口,总要需要费些心思。所以当本来坚持一个活口不留的许显纯突然改了口风,要留一个移交到刑部的时候,魏忠贤来了兴趣,把许显纯叫道跟前,想知道缘由。
“九千岁,我们要借此立威,给天下人一个警示。”许显纯低着腰禀说着,“得让他们知道,无论私刑还是公器,都已经是我们的掌中之物,哪里敢反抗,哪里就有锦衣卫和刑狱。”
“主意是好,”魏忠贤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轻轻咳嗽两声,示意许显纯起身,“不过顾大章以前是刑部主事,这刑部……只怕会手软。”
许显纯凑到魏忠贤跟前附耳言道:“刑部李尚书已经向我们投诚,不管怎么审,最后下爰书作定论,还是我们说了算。”
一老一少对视一望,像两只偷到腥的狐狸,笑得无比奸猾。
顾大章从昭狱放出,移交到刑部准备接受三方会审。这个旨意下到内阁,大部分人都松了口气,以为这是魏忠贤迫于压力松手的表现,要知道顾大章本是刑部主事,到了刑部熟门熟路,也就等于半只脚踏上了实地。去刑部大牢可比镇抚诏狱的要松闲许多,顾大章的亲友同好们洒着银子拉着关系,一拨一拨的来探监,顺便送酒送药送问候。比起之前诏狱的待遇,顾大章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只是十日过去,顾大章最想见到的一个人,始终没有来。
顾大章知道许显纯不会随便放空话,自己没有死在诏狱,多半是拜燕离所赐。每每想到那个人可能付出的代价,顾大章都觉得觉得心在抽搐。他恨不得再回到诏狱,再接受那些惨无人道的酷刑,只要能得到燕离安然无恙的消息。
燕离本来就是一个独行客,与顾大章交往也是偶然。他武艺高超,来去如风,杀人的时候雷霆万钧,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却是悄无声息。之前与顾大章绝交远走西北的时候,顾大章曾经多次派人去寻,竟是一点线索也没有。现在也是,他来了京城,他进了诏狱,他四方活动,却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去过哪里,更没有人知道那一个晚上,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顾大章在焦躁中等着等着,盼能等来一丝音信,却只等来了会审。
【刑部】
天启五年九月十三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一个人,这对别人或许是莫大的耻辱,于顾大章而言,却是绝佳的机会,一个可以向天下人交代的机会。
顾大章跪在堂下,没有对那子虚乌有的受贿事件进行自辩,却用漏风的口齿不紧不慢地把东林六人在诏狱惨遭刑害的事情一件件一条条清晰有理的说出来。说到痛处,声嘶力竭,在场诸人无不动容。刑部尚书李养正一看形势有些微妙,当下拍起堂木怒斥道:“简直一派胡言,你根本没有证据。”
“证据?我有。”顾大章望向李养正,眼神冰冷。李养正觉得那目光就像看着一条死狗,满身都是不舒服。他看到顾大章缓缓站起身,正要唤人把他踢倒,张开嘴忽然哑了声,然后变了脸色。不仅仅是李尚书,高坐大堂的诸人,无论是侍郎寺正还是监听太监,都慢慢褪了脸上的血色,有几个人甚至不能忍住不适,转身低头呕起来。
只因为顾大章扯开了束在腰间的衣带。
再多的言辞辩解,比不上铁铮铮的事实。除去外衣的顾大章赤条条站着,坦然展露着身躯。丑陋的伤痕,狰狞的血污,腐坏的肌肉,几乎找不到完好的部位,哪里都是触目惊心。似乎是怕这些还不能带给人极度的震撼,顾大章复杂的笑了一笑,抛出下一句话。
“我是六人之中,受刑最轻的一个。”
这句话就像投入人群中的霰弹,炸得满堂议论纷杂,遍地开花。魏忠贤派来监听的太监见状面色很不好看,递给李养正一个狠厉的眼色。刑部尚书打了个激灵,气急败坏的喊道:“放浪形骸,侮辱公堂,给我打!”
趁着竹板噼噼啪啪落在顾大章身上的时候,李养正用最快的速度拟定爰书。当刑部以收受贿赂结交疆臣欺君罔上等罪名判处东林六人死刑,听审各方没有一个人敢提出任何异议。唯一可能提出申辩的被审方,六个人已经死了五个,还有一个趴在堂下,呈昏死状。
只是这个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终于不是雁过无痕。尽管三司会审的参与人员都被警告严密封口,风声还是一点点的透露出去,从刑部到内阁,从朝堂到民间。
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
杖刑之后,顾大章被抬回刑部大牢。交接的过程中,顾大章渐渐清醒过来。然后他发现有一个狱卒轻手轻脚的接过自己,横抱在怀里。觉察到这种有异于以往的特殊待遇,他挣扎着仰起头,没等看清什么,便被一只袖子遮住了脸。顾大章颤颤巍巍的举起手,想抓开遮挡。手掌附去,压上那个人的手背。
然后,一滴水吧嗒落到顾大章的手背上,
顾大章心念一动,试探着问:“燕离,是你么?”
回答他的是又一滴水。
顾大章抓着覆在脸上的手,唇抖了又抖。感觉到更多的水滴从天而降,滴滴落到他的手背上,顾大章的手沿着那人的手臂便要向上摸索,却被那个人一把抓住。然后他听见了燕离的声音。
“伯钦……”
“燕离,我一直很担心你……把手拿开,我要看看你……”
“我很好……”
“别骗我,你的声音这么嘶哑……你的手,还有手臂,全是伤……”
“别管那些……”
“燕离,你连自己都骗不过,何苦来骗我。”
燕离哑然无言。在刑部大堂顾大章解开衣带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顾大章早已有了必死的决心。这个人之所以在诏狱苦苦撑着不轻生,只是为了忍辱负重,把他所经历的一切亲口说出,亲自揭开。
顾大章知道唯有这样做,才对得起一同入狱的其他五人,对得起君主朝廷,对得起天地良心,只是有一句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
“顾大章不负天下人,唯独对不起燕离。”
燕离咬着牙齿摇摇头,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他将顾大章紧紧的抱在怀里,已经顾不上触痛那些新旧的伤口。燕离从不后悔认识顾大章,更不后悔为他付出的一切,只是这时候,他将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时候,却恨自己为什么要负气出走那么多年。如果时间可以倒退,他宁愿牺牲半生的自由,陪在他身边。
顾大章轻轻地拍着燕离的背,轻轻的开口。
“燕离,再帮我做件事……最后一件事……”
【诏狱】
北镇抚诏狱阴暗湿冷的走廊尽头,一个身披卒服的人有些踉跄的向后退着,直到退到一间牢房内,靠住厚实的墙壁,再也无路可退。
“燕离啊燕离,天堂有路你不走,偏偏要往诏狱闯。”许显纯一步一步的逼近,脸上带着生杀予夺的笑容,“难道你以为我就发现不了么?”
燕离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挂了一丝血迹。他用喑哑的声音恨恨道:“若不是你给我下了药……”
“就算我不下药你也别想逃走,”许显纯逼到燕离的身前,倏然压住燕离想要反抗的手。后者挣扎了几下,力道十足的软,显然是药效发作。许显纯满意地看着这样的景象,又从墙边拉过两道铁镣绑住燕离的臂膀,这才完全放下心。
“我放你去刑部大牢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许显纯拍拍燕离的脸,“你看到顾大章的样子心疼了?又想反悔了?”燕离一向镇定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许显纯看在眼里,不痛快在心中。他陡然施力压紧燕离的身躯,然后慢慢低下头,唇齿在对方的喉骨处游移。他很满意地看到这动作带来的刺激效果——身下的人挣扎着,扭动着,呼吸沉重地颤抖着。
“你只能顺从……”
“那倒未必!”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许显纯心头一惊,而后脑后风声响起,接着眼前一黑。遭到重击后的许显纯并没有昏眩太久,当他清醒过来,不经意的动了动手脚,却发现本来锁着燕离的镣铐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昏昏沉沉的抬起头,看到的是燕离冰冷疏离的眼。
许显纯心中大震。那不是下过药以后武功尽失的状态。偏偏这里是诏狱最偏远的牢房,墙高壁厚隔音好,他早早打发附近的狱卒离开,本来想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谁知道最后栽跟头的是自己。
许显纯心中慌张,面上却不示软,恶狠狠瞪着燕离说道:“你做什么?你忘了顾大章还在大牢么?”
提到顾大章,燕离的脸色一黯。感觉抓到了控制对方的关键,许显纯继续喝道:“你若对我不利,顾大章绝对活不长。听话的就快点把我放开……”话还没说完,燕离伸手从许显纯的腰间刷地抽出一把刀,横在许显纯的颈间。宝刀出鞘,寒气迫人,刀光映上许显纯的脸,照得他满目惶惶。
许显纯觉得脚下有些软,声音不由放低了一些:“你要救他就不能杀我,我还可以帮你想法子!”
燕离还不答话,握刀的手稍稍使力,许显纯的颈项便是一刀红痕。后者连呼吸都不敢重了,更别说再开口拖延些什么。他有些惊愕的望着燕离,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似乎要玉石俱焚的模样。会审虽然判出死刑,他可不信燕离便会就此死心,除非发生了什么变故。
难道……
燕离看到许显纯惊恍的模样,知道他猜出了事实的真相。他收起刀,转过身,不想把悲痛的表情露给他人,只低下头,沉声道:“是的,他死了。”
顾大章的最后一个请求是让燕离送他上路。
求生不易,求死不难,顾大章的要求,燕离从来没有拒绝过,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顾大章,知道他的心思。顾大章的死,或是为了清白,或是为了忠诚,为了已经走上黄泉路的前五个人,为了东林的鲜血汇聚成一股绳,为了浩然正气朝野存,为了许多许多不必说出口的理由。
他是那么明白顾大章的死志,才会寻机来到刑部大牢,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流干最后一滴的眼泪。
许显纯恨不得顾大章早死,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顾大章其实是自己的保命符,失去了顾大章的燕离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他半点也猜不到。看着那个人拿着刀运势做出要劈的姿势,任他平日如何心狠手辣,生死关头也忍不住抖起来。
燕离的刀迟迟不劈下来,许显纯的心便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只把脸拉成青紫。终于崩不住神经,有些狂乱地吼道:“你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
燕离手起刀落。轰地一声后,许显纯扭过自己汗涔涔却无恙的头颅,看到身边墙上划出一道好大的裂口。
“你也配我动手?”燕离冷笑一声,手伸进裂口中,从里面掏出一张薄薄的布帛。布帛上血迹斑斑隐隐成字,竟是一张血书。许显纯愕然看着这一切,他现在才知道燕离是特意把他引来这间牢房,目的是为了那不知道谁什么时候藏进墙缝里的血书。血书的内容多半是些大逆不道言词,可恨那监管的狱卒们没有一个发现么。
正想着,就看见燕离提着刀转到他面前。
方才生死一线,许显纯还能强逞英雄,这时候却已经泄了气势,有些紧张的嚅喏着:“你说不动手的……”
“我不动手,只动刀。”
牢内传来许显纯痛苦的嚎叫,只是墙壁太厚实,地点太偏僻,守在走廊另一端的几个狱卒一点儿也听不见。他们只是有些茫然的站着,直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走姿有些奇怪的狱卒慢慢的走到门口,也不见他怎么作势,就闪到了门外,两个经验老道的狱卒觉得有些不对劲,向前迈了两步,却见那人指着牢狱深处说道:“你们还是赶紧去看看你们的许头儿吧。”
他轻轻哼了一声,改口道:“不,现在应该叫他许公公。”
【尾声】
数月后,江南常熟顾府旧居院墙外贴了一张纸,纸上内容惊悚,来往者阅后皆震。不久衙府得知消息,赶紧差人撕去,不料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夜之后,满城大小墙壁都贴满了印有相同内容的纸帖。接着是江南各地,然后四面汇集,渐渐涌向京城。
东林惨案终于为天下人知晓,六君子遗书私下广传,有心有志者更是作赋作歌,贤正直之概,逆阉毒忠之辜。天下口舌,魏阉不敢尽抓之。
两年后,崇祯清查阉党逆案,许显纯伏诛,魏忠贤退守凤阳,途中被人勒死在一家小旅店。坏事做绝还妄想长命九千岁,那是极品的笑话,苍天或许无眼,人却有心。万般归总一句话——
世事无常,唯情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