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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七秒 ...

  •   【第一秒】

      上帝创造世界需要七天,而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七秒。

      那个人有一双靛蓝色的眼,海一般辽阔与深沉。我曾用肆意讥讽的口气问他,知道海是什么颜色么。他压抑着被我燃起的怒火,艰难地吐出跟所有盲人一样,只是知道,却无法看到的答案。我完全可以想象出,那时候深凿进他的前额的大写字母M,以及紧抓着话筒的颤抖的手。

      我是一个粉碎他人梦想与幸福的刽子手,我不配拥有爱。

      “介意我拉你一把么?”

      阴沉的午后,淅淅沥沥的雨中,我将伞撑到他的上空。他倒在潮泞的小路上,泥水染上他经常穿着的那件灰格子西装。他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头发很少见油,领口总是洗白的颜色。每次想要坐在街边长椅上的时候,他会从侧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先行擦拭。他看不见,可是动作一样的流利,连同他不坐的那一部分,都擦得很仔细。

      “哦,谢谢您,好心的先生。”他搭上我的手,冲着我声音的方向露出一个略带一些羞涩的微笑。他的脸上带了一些泥点,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蓝。

      我淡淡的回应:“不客气。”强忍住用手指蹭上他的脸颊擦拭那些泥点的冲动。一个陌生路人的好意能让受惠者心生感激,但过分的熟络只会让人退闪,我知道。

      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水迹,转头对我说:“我叫伊兹拉·特纳,请问你是?”

      “我叫本。本·托马斯。是国家税务署的税务调查员。”毫不犹豫的回答,同时把证明身份的工作证递到他的手上,让他去摸那些带有凸凹痕迹的印章。印章和证件都是真的,即使他能睁眼看见证件上的照片,也不会看出什么疑问。

      拉近距离需要很久,制造一个谎言却连七秒都不用。

      他把工作证递还给我。

      “那么,托马斯先生……您出现在我家的前院并不是偶然,对么?”

      “不是,”我答道,为他的敏锐吃惊。“我是代表国税局来调查特纳先生的税务情况。根据资料表明,您在去年和前年都没有交纳足够的金额,这可能导致一笔巨额的罚款。”

      “……我不记得我有拖欠过税款。”

      “是这样么?”

      他推开前院的栅栏门走进去。我跟在他的身后,尽力伸伞遮过他的前额。斜雨哗哗打湿我的后背,幸好他看不见。

      “如果您没有记错的话,可能是上缴过程中间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不用着急,我会帮您查一查的。”我边走边说,跟他来到院内暗灰色的木板房前。

      “那真是太感谢您了,进来吧,我去给您泡杯咖啡。”他打开门,伸手示意我先进去,随口问道,“几颗糖?”

      这个人实在有一种无法抗拒的亲和力,我毫无防备的答出“三颗”,再想解释拒绝的时候,他已经径直走进里厅。我只有转身关上大门,将雨伞搁进玄关处的铁桶内。

      好吧,如果能够近一点,再近一点的看看他,也许就能够更痛快的下定决心。

      我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杯,坐在客厅,隔着一张有些年代的木桌,打量对面的男人。

      欺他看不见,目光越发的肆无忌惮。

      他已经洗过脸,干净的,白皙的皮肤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皂味。微微翘起的睫毛上挂着几珠未擦去的水迹,随着主人的呼吸上下颤抖。我的体肤不由也跟着颤抖升温。忽然之间,一种绝不该在此刻出现的冲动试图在桌下显形。咳嗽一声,我开口问他:“可以告诉我,特纳先生是做什么的么?”

      他微笑答道:“我是销售员,主要通过电话推销……呃……牛肉。”

      说到牛肉那个词的时候,他的声音出现一些犹豫。一直目不转睛注视的我立即从那张试图继续微笑的脸上捕捉到难过与不安的信号。

      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一周前我给他打过电话。那时候他是接线员,我是并不存在的顾客。我报出不属于我的订单,不属于我的名字,而他的电脑发出无法找到的提示音。那是盲人接线员才配有的提示音,于是我在电话那端哈哈大笑,并问他吃不吃肉,得到他是一个素食主义者的回答。

      不等音落,我便更加夸张的大笑,讥讽他道:“你这个没吃过肉还要卖肉的残废,知道海是什么颜色么?”

      他停顿了让我窒息的七秒,然后用颤抖的声音回答:“是蓝色,先生。”

      是的,蓝色!天的颜色,海的颜色,他的眼睛的颜色,我的心情的颜色。那些不属于我本意的语言,狠狠撕裂所有隐耐不发的矜持。我拼命咬住下唇,在杂乱的堆满文件的书桌前转来转去。为了克制住想要安抚他的冲动,就快捏碎手中的听筒。

      然后,我听见他用无奈的,难过的,非常不利索的声音慢慢说:“那么再见,先生。”

      随后,他挂断通讯,而我摔烂捧在手上的话机。

      伤害一个人,只需要一句话。

      谎言堆彻,七秒足够。

      我明白言语的力量,也明白所有的错都需要有人承担。不管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犯错的人不能逃避责任。我只能不断的弥补,再弥补,祈求上天给我从容赎罪的时间。

      大概是我的沉默带给他一些不自在。他拿起小勺搅了搅面前的咖啡。捏着银柄的手指修长而灵动,指甲剪得十分整齐。

      “其实,我也有教一些孩子弹钢琴。”他见我不开口,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都是些免费的课程。”

      我的目光往厅的四周一扫,看到立在角落的一架钢琴。起身,走过去。他愣了一下,跟着来到钢琴前。这是一架样式陈旧的钢琴,表面有许多暗沉的落漆处。抬手,手指轻划过琴盖。不出所料,没有积灰。钢琴的主人一定常常的擦拭,常常弹奏。

      “能弹一首钢琴曲么?”我问。

      他坐到钢琴前掀开琴盖,问我:“这也是税务局考察的方面么。”

      “不,只是我想听。可以么?”

      他微笑点头:“想听什么?”

      “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

      他开始弹。他熟悉这首歌,我也熟悉。我曾远远的看到他在广场中央的钢琴处弹奏。来去的行人把我们划分成两个不同的部分,他不知道我在听。那时候他沉浸在属于安魂曲的世界中,专神地制造音乐的起伏与震荡。那些悲伤的欢快的忧郁的明朗的音符,一颗颗一串串跌落在地上,人们踏着钢琴声走他们的路,我远远的站着,远远的听。

      “托马斯先生,”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您的咖啡已经冷了,我再帮您续一杯好么?”

      “不了,谢谢。”我说,“您的琴音实在是美妙至极,让人舍不得离开。不过我手中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完成,不得不告辞。”

      他站起身,把我送出门。我阻止了他要送我出院子的举动。雨天路滑,怕他再不小心滑倒。拉开前院的铁栅栏,假意向外走。迈着由重转轻的脚步,却悄悄的后退。然后碰地关上门,造就离去的假象。

      他站在滴滴落水的檐下,用茫茫的眼神望向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屋,关上门。

      我缩在院子的一棵棕榈树下,用牙齿咬着手背,狠狠地,默默地,把情绪宣泄出口。

      爱一个人难,不爱一个人更难。

      【第二秒】

      本又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他就继续打。我讨厌,却也享受着被他骚扰的感觉。只是当我拿起电话,接通以后,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无论幸福不幸福,都不是三言两语解释得清楚。我不敢见本,因为声音可以伪装,而我的表情很难。

      我时常从镜子里,从停在街边的发亮的车漆表,从深棕色的玻璃橱窗上,从雨后积水的坑洼面,看到自己无意识间拧到一起的眉头。自那天以后,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世界,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笑容,继续幸福。

      我是罪人,我用七秒害死了七个人,我必须赎罪。

      我捧着手机对本说,我爱你,我希望你幸福。我知道我皱着眉,并且语气沉重。

      他还在那头焦急地呼唤我的名。

      缇穆,缇穆。

      对了,他才是本,国税局的本·托马斯,而我是缇穆,缇穆·托马斯。我们是兄弟。我把我的一叶肺给了他,因为他得的是肺癌。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一个爱他的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他应该得到他的幸福,身为他的哥哥我希望他幸福。

      妇女与儿童福利中心的霍丽得到了我的肾脏。她有一双慈悲的眼睛,我喜欢她黝黑的皮肤,和对着孩子们绽发的笑容。心脏我要留给艾米丽,一个尽管纤细却坚强的女人。她常常牵着半人高的大丹走在铺满落叶的小道上,她也以为我在查她的税,并且怎么也算不清楚自己到底欠了政府多少钱。还有需要我的另一颗肾脏的冰球教练乔治,以及希望能得到骨髓移植的白血病小男孩尼古拉斯。

      他们都值得瓜分我的身体,以及我的财产。我写好了我的遗嘱,连房子也转手送给了遭遇家暴需要避难的母子。

      我孑然一身的站在他的院子里,替他除草。

      他需要我的眼角膜。

      绝对需要。

      【第三秒】

      “是托马斯先生么?”

      站在我明明屏住呼吸的地方,他用空旷的眼神向我藏身的方向探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发现我,又为什么可以确定是我。也许是体温的热度,也许是除去杂草石子后平坦的路,也许是埋过香蕉皮后开得特别娇艳的满庭芬芳,也许是也许冥冥中,就知道了。

      老人家说,不要小看盲人的直觉。我现在才信。

      但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出声。暗恋一个人,会变得特别胆小,也特别患得患失。何况他那么美好,干净,耀眼,让人自惭形秽。

      清晨的风吹得有些凉,他打了一个寒战,揽住肩膀。他的身形并不瘦弱,只有一种气质,让人不由自主的怜惜。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我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在踏上门前三级台阶的时候,不知怎地,脚没有踩稳。他倒抽一口气,向后倒去。

      他跌下的速度太快,表情收得太慢,我可以看到他嘴角噙着的笑意。

      他绝对是故意的。

      “托马斯先生,既然来了,就进屋喝杯咖啡吧。”理所当然倒在我怀里的男人,向空中弹出几个轻快的音符。我哭笑不得,只好跟着进屋。

      房间收拾得比以前更整洁,书柜里原本斜倒着的厚本被一一放正,厅中央的圆桌上搁着一满瓶花。花束散着清新的香,似乎刚从花园里采来,凝露欲滴。

      他坐在钢琴前,抚摸着黑白琴键,问我要听哪一首曲子。态度那么自然,俨然我是一位他相交多年的老友。捧着加过三颗方糖的咖啡,靠在琴边,我依旧点播同一曲,属于安魂的幻想曲。

      所有被我连累的亡者,愿你们都能够早日安息升天。

      琴音刚落,我便鼓掌,鼓掌,用力鼓掌,用赞美的言辞作猛烈攻击,热情下藏着揶揄的心思。他有些无措地招架着,嘴唇几度张合,都被我故意提高的音量打发回去。于是他的脸上染上腼腆的血色,几根指绞缠在一起,无意识扭动着。真是至极的可爱。

      “托马斯先生,拜托您别再夸赞我。”

      “如您所愿,特纳先生。”

      “用不着那么生疏,你可以叫我伊兹拉。”

      “那么同样地,请叫我本。”

      “本……”

      看吧,这就是谎言立下的戒条。假如一开始我告诉他我的真名,他就能用低沉的嗓音轻柔的唤我的名。缇穆。缇穆。我就能立刻转身抱紧他狠狠的吻下去。呵,而现在,这样子的状况下,他对着我的人,叫着别人的名,就如同拉开我的裤腰带将一满杯冰块倒进去,瞬间什么念头都绝了。

      真好,真的很好。

      “本,能问你一个问题么?”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有些犹豫地开口。

      “请说。”

      “你……为什么这么帮我?”

      我有么?除草栽花是个人爱好,帮忙搬运货物只是顺手,修理屋顶那是怕漏雨的房间煮不出香醇的咖啡,至于税务方面的问题,本来就是一个谎言,所谓帮忙,也不过是一句话。

      “我觉得伊兹拉是一个值得我帮助的人。”

      希望这句话,能够抹平上一次那句侮辱性台词带给他的伤害。那一次,是我不得已的试探。我必须确信,他是一个值得我捐赠眼角膜的好人。结果比我预想的更好,好到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沦陷。

      【第四秒】

      我曾经是一个航天工程师,而现在,在大多数人眼里,我的身份是国税局的税务官。也许我更适合去做一名演员。每当我拿出工作证出示给相关人士,即便什么也没有看清,他们也会被我严正的表情镇住,从而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

      我穿梭在养老院,急救中心,警局,难民楼,假借查税的名接近和筛选出值得我资助的对象。没有一个人置疑。他们只会认为国家很闲很有钱。

      我把房子送人,自己住旅馆。用剩下的一些钱,买回一只箱水母。每晚我都在筛选名单,搜寻需求者的相关讯息,以便次日探访调查。进行得心情沉重时,便抬头去看它。

      玻璃长筒内,那只透明的家伙拖着飘逸地长须,恣意地游曳。深蓝色的海水中,带着梦幻般剔透的姿态,绽收自如。

      美得让人眩目。

      小时候,在水族馆的大玻璃墙前,爸爸对我说,它是世界上最毒的生物。他的话我一直记得。造物主真是神奇,总是喜欢把矛盾整合到一起,就连水母这么单纯简单的生物也不例外。作为人,最靠近上帝的生物,每当我审视自己的时候,便只能祈祷。

      祈求上天宽恕我的罪孽。

      我知道,等待我的,决不是天堂的大门。

      【第五秒】

      艾米丽是个性感的女人,如果没有心脏病,一定有成打的小伙子跟在她的身后。她把启司蛋糕端给我和坐在我对面的他。他接过小碟,微笑称谢。

      艾米丽望着他微笑的眼,感叹说:“无意识的放电最可怕。”

      我差点儿把启司蛋糕吃到了鼻子里。

      我们坐在艾米丽打工的咖啡厅,它坐落在街口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店内人来人往很是热闹,隔壁的情侣哈哈大笑,笑声让他侧耳。

      “羡慕吗?”我问。

      “也许有点。不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他答。

      最爱他这样的态度,不亢不卑,坦然自若。见过许多病患以及处境艰难者,多数怨天尤人,少数惺惺作态,尽管令人同情,却也同样招致反感。

      “你有什么心愿么?”我问,期望他能给我一个让我坚定信念的回答。

      上一次艾米丽在我的房间看到水母,欣赏许久后说,我希望能和它一样自由地跳舞。她需要一颗支持她剧烈运动的心脏,她羡慕鲜活灵动的生命。缺什么人就向往什么,整个世界就是在凸凹之间慢慢地磨合。如果他的心愿是张眼看世界,我可以借给他光明。

      他沉思片刻,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本能够快乐。”

      本该是多么俗套多么虚伪的一句话,为什么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让我感觉不到任何的敷衍。

      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句话。

      庆幸他看不见我震惊的脸。

      赶紧拿起调羹挖了一大勺蛋糕放入口中,好让舌头的味道没有那么涩。匆忙的举动导致咳嗽连连。我狼狈地端起水杯,抬眼间看见他脸上淡淡的笑意。

      他一直知道我的不快乐,忽然间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居然莫名地觉得欣喜。就好像阴云中拨下一道光,射得心口暖洋洋。已经没有办法能走出爱恋的沼泽,我看着他的眼,看着眼中深邃的湛蓝色,默默说:

      我的快乐,就是你能幸福。

      【第六秒】

      死亡并不是一个可怕的词。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那一刻。

      我把冰块倒进浴缸。满满一浴缸的冰块。再将盛在圆柱筒内的水母连同海水一齐倒进浴缸。那只水母仿佛与平日的不同,昏暗的光线下妖艳异常。

      给急救中心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有人要自杀。他们查到了我的住址,并问受害人是谁。

      “是我。”我靠着墙壁,痛苦地闭上眼。

      眼前是一场车祸。黑夜,高速公路,耀眼的灯光。我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捏着手机。手机刚刚震动,有人发送来邮件。我迫不及待的低头看邮件,忽视前方的路。然后是尖锐的车鸣,翻天覆地的改变我的人生。

      车祸一共害死七个人,而罪魁祸首的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那一定是上帝的指示,要一息尚存的我去赎罪。

      鲜血要用鲜血偿,我得救助七个人。

      我将把我的器官和财产捐献给最需要也最值得需要的人。我找老朋友给我符合移植条件的病人的名单,再借弟弟的税官身份调查那些人。经过几番筛选,终于确定七个人的名单。而今晚,我将把所有的谎言划下休止号。

      拿着手机,犹豫又犹豫,终于拨通他的号码。

      电话里,我向他承认,那个辱骂他的人,是我。

      凌晨三点半,他举着听筒在另一端沉默了片刻,说:“我早知道的。”声音还带着被吵醒的倦意,语气却是那么的冷静与从容。

      我心满意足的挂断人生中最后一个电话。

      跨进浴缸,躺在冰块堆上。寒气入骨,冻得我全身战栗不能自已。用尽气力,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号称世界上最毒的生物那儿。手指被轻轻蛰中,神志渐渐模糊起来。似乎因为冰块麻痹了神经,我感觉不到剧痛,只是昏昏沉沉,渐渐眼前变黑。黑暗中似乎听见钢琴曲,清晰的明朗的音符一颗颗跳动在耳边。

      死神附在我的耳边呢喃,声音象极了他。

      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还能遇见他,还能深深爱上他。

      【第七秒】

      醒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他没有移植我的眼角膜。我的眼珠是黑色,而他那缺少神韵的双目湛蓝如昔。

      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没死。

      这怎么可能。

      无庸置疑,箱水母是世界上最毒的生物。之所以选它,就看中它够毒,够快,不给人反悔的机会。因为毒液只是延害心脏的跳动,不会破坏各个器官的基本功能,所以能确保它们顺利被移植。然而所有的资料都表明,被箱水母蛰中的人,连七秒的生还余地都没有。

      而我,怎么可能还活在人世间,看到他挂着M形眉头的脸。

      “你醒了。”他说,用的是肯定句。再一次为盲人的敏锐折服。我连手指都没有来得及动弹。难道他能够感应到眼睫扇合产生的气流?真是了不起的感应。

      “伊兹拉……”犹豫两秒,问了一句很蠢的台词,“我没死么?”

      “是的,”他握住我试图上扬的手,“你没有死,缇穆。”

      他叫了我的名。缇穆,我真正的名。多少次梦见他嘴唇张合,用略微低沉的声音轻轻吐出我的名。当梦想与现实重合的时候,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反手紧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感受这份激动,然后我问:“为什么?”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弯,似乎是庆幸我的生还。

      “是艾米丽,她换了无毒的水母。”

      原来如此。

      难怪她会趁着我和他吃饭的空档找我要房间的钥匙,说有重要的东西落在那儿。难怪她看我的表情怪怪,一直抱着歉疚的心态自作多情的人现在满心羞愧。需要我心脏的人拯救了我的心脏。需要被救赎的人阻止了我的救赎。她在我房间关注水母的时候,想到的是什么。

      眼角终于忍不住湿润。

      “……那她……”

      “她在手术室,今天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供体。”他迅速接口回答道。

      “……那真是太好了。”

      眼眶决堤,泪滑过脸颊,滚烫滚烫。

      这个世界尽管有时候冷漠有时候无情,但偏偏总在最绝望的时候,它让我相信,还有温暖有希望,有着难以计量的奉献与爱,以及奇迹。

      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于是沉默。他也不再说话,只安静地陪着我。他的手还紧握着我的手,没有松开。从死神手中逃脱的我贪婪地看着他,渐渐,我看到羞涩的血色染上他的脸颊。我沉醉于这诱人的景色中,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忽然挣脱我的手,在我错愕的注视下抚上我的脸。从额往下,顺着眼划过鼻再掠过唇到下巴。

      我的心砰砰,砰砰乱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全身光裸地暴露在他面前的错觉。

      “缇穆,你的事我都知道……请你好好活着。”他用双眼认真地“看”着我,说:“只有活着,才能救更多的人。”

      仙女棒点上我的头顶,忽然之间,什么都悟了。

      我抓住他流连在我面颊的手,暗中蓄劲儿。

      “伊兹拉……你真是素食者么?”

      “咦?”

      “想不想尝尝肉的滋味?”

      “什么?!唔……嗯……”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七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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