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负
江川家的庭院属南向,庭外有一罗汉松,打阿衡懂事开始有事没事便跑到松树旁丈量身高,及至她已到了适婚的年龄,那松树依旧挺拔,岁月时光就像在它身上停驻一般。
阿衡有时候想着,或许以后自己有了儿女,这松树也依旧葱茏常青。
但她哪里来的儿女呢,是跟城源哥的儿女,抑或是别的男人的儿女呢?
自少傅夫人家避凶之后,又过了俩月,总算熬过了让人热得白日发昏的夏日。不知为何,这样清爽微凉的秋夜,阿衡却是难以入眠——她家虽不是豪门大户,父母仍是将她这个女儿视若珍宝,学识教养从不轻忽,绿芽与别的侍女夜里亦是轮流守在纸隔扇外,生怕她婚前有半点违礼或半路冒出个情人来。
暗夜无眠,阿衡横竖睡不着,摸黑披了衣衫,越过那仍在熟睡的侍女,径自出了房间。
她赤足踱向家中的小庭院,她到达的时间掌握得不紧不慢,刚好让她看见了一道黑影就着高大的松树,翻墙而至——阿衡当时想,若是看到这一幕的是自己的父亲,恐怕会不顾那松树长寿百龄、立时将此树移走或剪去枝叶吧。
那道黑影显然也是见到她了,纵身跳下围墙,大步向她走过来。
“阿衡……”
阿衡见他来势汹汹,不禁下意识用衣衫的袖子掩去脸庞、往后退了一步:
“城源哥,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是真的无法忍受了,想要向你问个清楚!”夜半逾墙的正是浅田韧负,此时他显然是又急又恼,憋不住心中满腔郁闷,顾不得两人之间还没真正成为夫妻,扑上前来,一把就抓住对方遮掩脸庞的手:
“阿衡,你实话对我说,你是不是有了别的情人了……”
“这……你这样问、对我实在是太失礼了!”
浅田韧负重重地呼一口气,他强自平复情绪,然而心中的愤懑却让他无法压抑语气的凌厉:
“我们的婚事明明已经定下来了,为何伯父又更改心意,出言毁婚?”
阿衡闻言,亦是大惊失色:
“何以如此,这种事情如何使得……”
浅田察其颜色,心中总算明瞭未婚妻对此事当真是一无所知,他不由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然而,危机毕竟未曾全然解除,他旋即又将少女拥入怀中:
“阿衡,你我若是真心相爱,又何惧世俗繁文、旁人言语,今晚你我即成为夫妻,明日我再与伯父他们表明心迹——我家中已备全一应新婚之物,城源定不负卿。”
他这边将话说完,便拉着阿衡往屋里走。
阿衡心下一沉,她自是想起自己与中将夫人一夜的艳情旖旎,不由渗出冷汗——她用力攫住浅田的手,阻止他继续前行:
“城源哥,如果你是真心敬我、爱我,便不该在此时此地与我行夫妻之实……”
浅田咬牙低喝:“那你说,该当如何。”
“城源哥,请你相信我,我明日便向父亲问个清楚,若真是父亲无理悔婚,阿衡定然不会更改心意;若父亲有别的苦衷……”
阿衡说到此处,噤声不语。她家中并无财帛可图,又无与人积怨,父亲何来的苦衷、又为何要突然悔婚。她愁容满面,苦思不解。
浅田与她自小青梅竹马,实不忍看她此时忧伤的形容,不由首先败下阵来,松开拥抱她的双手:
“阿衡,我相信你。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明日我会再来的,请你等我。”
一阵没由来的羞愧涌上心头,阿衡再度抬起衣衫掩去脸庞,不再看男人欲语还休的依依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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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翌日清早,母亲便亲自过来为她梳理长发,让她换上崭新的衣物。
阿衡隐隐觉察出异样,然而面对慈母始终无法开口,更遑论在母亲面前提起昨夜浅田逾墙之事。
侍女为她收拾妆匣、衣物,阿衡则是前去主屋拜见父亲。
父亲的面色一片暗沉,却强自打起精神,露出如平常一般的神色,不让多余的情绪外露出来。
此时,母亲已然退回她房间,为她收拾杂什。阿衡再也按摁不住,一手拉着父亲衣袖,就像幼时像父亲撒娇时、那样带着依恋带着期盼地哀求他:
“事至如此,父亲为何还不愿意对我说真话?”
父亲回握着她的手,几次意欲言语,最后只得叹息一句:
“阿衡此去,万事保重。那位大人妻妾甚多,想必……想必不会过于难为你的。”
虽心中早有预料,然而得以印证之时,阿衡还是有一种恍惚无措之感。
“但是……我们家与浅田韧负早有婚约啊。”
父亲不禁捂面落泪:“世事无常,岂知有今日果报;过往旧约,实已无可奈何。往后你在那位大人家中,切不可见罪于正房,以免多惹事端。”
阿衡跪在父亲膝前,哽咽道:
“女儿有负父母抚育重恩,未能为二位解忧。今日离别在即,只求父亲母亲勿再为我伤怀。阿衡不思为父母分忧,反而纠结于私情之中,实在不孝至极。”
二位痛哭一场,阿衡又与母亲话别,屋外停驻的牛车静候已久,阿衡戴上梳具、妆匣,乘上牛车,往一个她从未到过的高门宅邸而去。
直到几年以后,阿衡才终于完全清楚为何当年父亲要背弃婚约、又将自己匆忙嫁予那位病弱的大人。父亲早年与一妇女有私,二人诞下一子。那女子虽另有居室,但亦常年与父亲来往、恩爱不断。
及其子长成,以卖油维系生计,所卖之油不知如何掺有毒物,致民死数命。此事诉予官司,其子以油为其父所供给、意欲脱罪。父亲因而牵扯官司。其时,恰有一位大人暗中调停,向父亲暗示恋慕其女,若促成此佳缘,必使其父子平安……
然而,无论是阿衡是否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因由,她也无法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