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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采薇采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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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城、内城,最后是王宫,介非说司马在云台宫中,马车就从辕门进去,在云台宫前停下来。
叶蓝从马车上下来,恰好看到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绕过宫殿走过来,看到死了的人长长的头发从白布里垂下来,胡乱的拖在地上,粘上许多的灰土和落叶。她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他们挡住。
“是谁?”她问,两个士兵中的一个正好是她在株林时见过的。
“禀告蓝姬,是公子午的夫人!”那人认出她来,连忙停住脚步恭敬的答道。
叶蓝怔住,惊讶的看着面前的尸体,迟疑了一下,伸过手慢慢将那人身上的白布扯开,那是一张很苍白的脸,泛着淡淡青色,眼睛睁的老大,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无法放下似的,身上的衣服穿的极单薄,脖子上显出一道深深的青紫的绳印。
“先上吊,没死,又吞了金子!”旁边那士兵见她脸上露出探究的神情,连忙解释,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冰冷的渗出丝丝寒意,叶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喉咙竟有些哽住,士兵没有发现她的表情变化,仍旧在那里说,“只是让公子午逃了!”
伸出手将那女子的眼睛轻轻阖上,她抬起头,云台宫高高的耸立在十几米高的夯土台上,墙壁上的花纹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泽,端正庄严而华丽,一场政变结束了,多少无辜的人变成了这场斗争的牺牲品。生命竟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或许不久后的某一天,躺在这里的那个人就是她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一阵苦涩,向两个人说:“人已经死了,把她好好埋葬吧!”
两人答应一声就走了。
她也往云台宫上走去。
雕金楠木的曲径回廊好似一条盘旋蜷卧的长蛇将巍峨的宫殿半托在空中,回廊下修着半米深的水泽,此时结出薄薄的一层冰,泛着冷光,使半空中的宫殿也莫名被笼罩上了一股寒气。
大殿前站满了穿着朝服,一脸惶恐的官员,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在两旁,兵器在阳光下闪
着清冷的光。
叶蓝停住脚步,将胳膊抱在胸前,长风从回廊上吹来,她的裙裾好像流水一样浮动在空
中,人们都转过头,看向这里,而站在风中的人却恍然不觉,只是凝着眉头仔细分辩着从大殿里面传出的说话声。
一个人沙哑着嗓子,带着浓浓的谄媚味道说着话,那声音刺进她的耳朵里,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当年子夏公子(夏征舒的祖父是陈国公子,名少西,字子夏,夏氏即以他的字为姓。)本该登上国君之位,但公子仁厚,竟将国君之位拱手让给兄长……不然司马早该当上国君才对……”听到了这里,叶蓝感觉吃惊,作为胜利者的他已经开始被人往高处捧了,只是那高高的地方,上去了容易,要想下来却难了。
顾不得站在门口的一堆人,她提起裙子匆忙向大殿里走去。
门口守着的侍从认识她,竟没有上前来挡。
夏征舒懒洋洋的靠在大殿正中的坐位上,收起一只腿,另一只腿长长的伸着,身上还穿着战袍,手边放着一把宝剑,仰着头将手肘放在一只豪华的垫子上,漂亮的脸上带着严肃和冷峻的表情,勾起的嘴角却隐隐透出几分孩子气的志得意满,而一双眼睛正因为面前人的话慢慢的崩出摄人的光彩,那种光彩让叶蓝感觉害怕。
一个带着委貌冠的男子在他面前弓着腰,捧着袖子,满脸堆着阿谀的笑容,那人身上穿着玄端,花白的长髯因为刚刚的激动演说,沾染了些许唾沫星子。
她站在门口,凝视着他那张年轻的脸,看到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下所掩藏的孩子气,想到不久之后他将要面对的那些事情,心突然抽搐起来,连忙捂住胸口弯下腰。
征舒不经意的转过头来,瞥到站在门口的女孩捂着胸口,一脸的痛苦,笑容凝固在脸上,
“蓝!”他从坐位上站起来,担心的走向她,他感到一种忧伤正从她的身上弥漫开来,而她的神情则显的过分的焦虑和不安。
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他悄然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她的脸惨白惨白,双手也是冷冰冰的,一脸的痛不欲生。从没见她如此伤心过,他着急起来,下意识的摸了摸她的脸,发现她的脸颊也是冰凉的,然后她看到他一脸心疼的为自己担心,她的心脏变的更疼了。
“来人!”怕她出事,他向外面喊道,被她抓住手,他低头看她,看到她一脸执扭的摇着头,然后将身体靠在他身上,“子南,不要当国君,离开陈国!”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他肯离开陈国,楚国人就拿他没了办法。
以为她在昨夜被惊吓到了,他伸出双臂圈着她,歪着头微笑着问她:“为什么?”
见他依旧嬉皮笑脸,她着急起来,再也忍不住泪水,眼泪好像决了堤的洪水,唰唰的往下落,眼前突然浮现他一身鲜血的模样,她感到害怕,连忙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你会死,你会死呀!”
见她吓成那样,抓着他胳膊的手颤抖着,满脸的忧愁,一丝伤感涌上心头遮住了那种因为胜利而来的喜悦,他连忙摇了摇头将那伤感甩开去,然后笑着向她说:“当今世事,战乱纷争迭起,能够活到终老本就是奢望,何必如此在意生死?”决定去做那件事情的时候,夏征舒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见他如此说,她更加伤心,揪住他的衣服,嚎啕大哭起来,“不要死,我不要你死!”
他感到无奈,突然想到若是有一天他真的死掉了,她便无所归依,不知道该如何生活,心里隐隐的难受起来,连忙露出一个微笑,哄着她说,“我不死,不在你之前死掉,好吗?”一个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男子,早已经对杀戮和战争习以为常,死亡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她不会理解,在一个二千年后的世界生活过的女孩眼中,生死并不是能够那样轻描淡写说出来。
叶蓝仰起头来,要和他争辩,突然看到他脸上带着几分宠溺的温柔的笑容,心又开始抽搐起来,茫然间只想用自己细细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抱的紧紧的,恐怕他会在下一刻突然间消失掉,眼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那天她哭了很久,直到哭累了在他怀中睡着,怎么回到司马府的竟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她一直在向他央求着他根本无法保证的事情:“不要你死!”而得到总是他无可奈何的劝慰,“不怕!不怕!我不会死!”
……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他依旧不在身边,她便坐在榻上,抱着膝盖,望着屋顶发起呆,发了一会儿呆,就往外面走去,鸣蝉追出去时,她已经骑上马,出了府门,介非和几个被派去保护她的侍从手忙脚乱的上了马,跟在她身后,看到她骑着马往王宫奔去。
王宫门口,她被拦了下来,守门的士兵说,“司马吩咐,蓝姬不能进去。”说着就将宫门支呀呀的关上了。
叶蓝气的够呛,却也没有办法,只好调转马头,介非凑上来劝她:“这几日司马忙着立国君的事情,蓝姬去并不方便。”
扭头将他白了一眼,她皱起眉头,怎会不知道呢,一定是在烦她昨天的吵闹,却不知那都是好意,叹了口气,她感觉心里委屈,垂头丧气的骑在马上往前走,也不拉着缰绳,随着坐下的马自己胡乱走着,后面跟着的人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就在这个时候,骑马的女子突然间纵马奔驰而去,跟着的人吓了一跳,催马去追,已经不见了她的踪迹。
看到那群人惊慌失措的催马而去,她从旁边的小夹道里出来,拍了拍手,勾起嘴角,不知子南
是怎么想的,竟然弄出这么一批人来跟着她,让她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囚犯,不过心情不好时候倒是可以拿来出出气。
掉转马头,她又向王宫走去,突然想到他是不愿见她的,便信马由缰的胡乱走着,看到前面有一片常青树的林子,停下来,将马拴在其中一棵树上,然后自己靠在树上,将马鞭挂在树干上,抓着马鞭的一头将树叶上积着的落雪往下摇。
好像又下了一场雪似的,一片片雪花在她面前飞舞起来,雪花中突然出现一张极丑极丑的脸,叶蓝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将身子往后一仰,胳膊却被另一个人从后面抓住,她大吃一惊。
其实面前那人也不是很丑,就是那一嘴巴的络腮胡子留着让他看来好像凶神恶煞,只是他的模样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夏征舒的宠姬,我该如何处置呢?”这时身后那人狠狠的开口说话,每一个字都似乎是咬出来的。
叶蓝一下子僵住,后背凉飕飕的冒着寒气。
想回头还没来的及,就被那人凶狠的推了一把,不防备,扑到在地上,手掌被地上的石子擦破,火辣辣的疼了起来。
“公子!”虬髯大汉叫了一声。
她下意识的回过头,看到一张瘦削而苍白的脸和脸上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那种深深的仇恨,她在另一双眼睛里也曾经看到过,叶蓝心里一怔,自己无奈的叹了口气,没想到子南刚刚杀了他父亲,逼死了他老婆,今天他就来报仇了。
公子午冷哼一声,让随从的伯乙在附近守着,自己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驾在她的脖子上,然后狞笑着问道,“切成一块一块,送到他面前,你说他会不会很高兴?”
叶蓝看到脖颈上横着的匕首,心里感到几分无奈,子南昨天还在哄她说不会在她之前死掉,想不到此时此刻他的诺言就能够得以兑现了。想着,她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想到不久之后他的死亡,突然感觉凄怆得有趣,或许这就是他们爱情最好的结局了。
看着面前女孩脸上显出凄迷的笑意,秋波似的眼睛里竟然显露出兴奋,苍白的脸也好像变的透明起来,竟似乎染上了几分妖异,公子午感觉诧异,发现自己忽然下不了手了,冷笑着向她问:“不怕吗?”
“怕,你会放过我吗?”她眯起眼睛,闲闲的答道,眼睛望向天边那轮迷朦在云气中艰难升起的红日,想起一件事情,便又说,“对了,剁的时候记的从关节开始剁,不然很难剁开的,我可不想变成肉酱让他以为你随便找了些猪肉牛肉充数。”
“你……”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嘴硬,脸上还不肯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害怕,公子午一时语塞,无可奈何,拿着匕首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叶蓝并不知道身后那人的反应,只是长长的出了口气,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掩藏在事故下的孩子气,突然,眼前浮现出那个死去女子大大张着不愿阖上眼睛,她突然明白过来,那双眼睛为什么不愿意阖上了,连忙向身后拿着匕首的人喊,“如果你能活着,就好好活下去!”说完竟感觉几分释然,子南听不到她这样说了,就替那个死去的女子说上一句吧。
身后传来“铛”的一声,公子午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上,叶蓝感到惊讶,回过头,看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公子午扶着她身后的树,痛苦的将头抵着树干,已经淌了一脸的泪水。
“没了,什么都没了,夏征舒拿走了一切,你,还要陈国!”他沮丧的说,突又握紧拳头,咬起牙,“我恨他,恨那个妖妇,如果不是他们,母后不会死掉,但是现在只有我……只有我了……”
叶蓝悄悄从地上站起来,看到他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心里一阵酸楚,他已经无法像当初那种张扬了,一个夜晚,这个世界就变了一幅模样,叶蓝叹息起来,不由有些感慨,微笑着劝他:“公子,好好活下去吧!”
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和自信,公子午感到奇怪,缓缓的将头转过来,对着面前的女孩,看到她一脸的悲悯和同情,无奈的扯着嘴角苦笑起来。
……
内城朱雀门下,中间通往宫城的城门关着,因为此时没有人能够走这道门了。两侧两个二十米高的城门大开,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着,士兵们手里持着刀剑,敞开的城门前驾着高高的栅栏,只在中间开了一条窄窄的道,刚好够一辆马车通过,出城的车辆都停在那里,耐心的等待被盘查。
一辆疾驰的马车在城门下慌忙勒住缰绳,车前挂着的两匹马打着响鼻,撩起蹶子减下速度慢慢的跟在出城的车辆后面,架车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瘦削的身体病态的佝偻着,因为天气的缘故时不时会剧烈的咳嗽两声,车帘掀开一半,可以看到车中蜷坐着的女子,女子穿着雪白的狐裘,碧水色的长袍罩在外面,头发随意盘成一只髻用笄固定后斜放在脑后,一串碧玉做的头饰从她额头上垂下,她将双手插在袖子里,一张干净齐楚的脸露在外面,那双秋水似的双眸神采奕奕,转动间似乎带着些阳光的色彩,含着一种春风般的暖意,让这寒冷的冬天似乎也变的暖和起来,人们都纷纷转过头去向她看。
守城的军门跑过来向她打招呼,“蓝姬这么早就要出城去?”
她点点头,脸上泛起一抹笑意,好像春日里的阳光,让人们的心都暖和起来。
军门忙不迭吩咐手下先将她放行。
“大人,这不合规矩!”旁边的士兵劝阻他,他回身在那士兵的脑袋上敲了一下,愤愤的问他:“知道那是谁?”
小兵摇摇头,他作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说,“那可是司马的爱姬。”
小兵听了,长大嘴巴,又向远处望去,马车早已经决尘而去。
出了内城,因为她的缘故,也很顺利的出了外城,一出城门,扮作老者的公子午便拼命的甩着鞭子,催着马向前跑,叶蓝看他已经赶出去老远,城门也看不见了,却不见停下来,连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边大喊,“公子!先让我下去!”他听了,才恍然停下来。
她跳下车,从车前解下自己的马,再从车里拿出马鞍,他们在城里买了一辆马车,她便顺手将自己的马也栓了上去。
放好马鞍,她回过头,公子午还坐在车上发愣,家臣伯乙从马车里爬出来,红着脸从他手中抢过马鞭,他看来还是无法接受让他家公子替他赶车的事实,叶蓝不禁宛尔。
笑着向他们说了句,“叶蓝就送到这里了,公子赶快离开吧!”说完,自己掉转马头。
“等等!”公子午回过神来,见她要走,连忙叫住她。
叶蓝转过头看着他,笑着问,“还有事吗?”上了马车他就开始有些神智不清,想来是因为要离开自己的家,心里难过的缘故。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她皱起眉头思索了半晌,然后将身上带着的饰物取下来,(留下头上那件碧玉头饰,)放在他手中,然后向他喊:“到了前面小镇,把这些东西卖掉,应该足够再买下一匹马!”出门时没有带钱,只能将身上的首饰给他充些盘缠了。
“蓝姬,我们……”伯乙见了抢着开口,公子午连忙打断他。
“叶蓝,多谢你!”他说,带着一脸的伤感,她笑了笑,回过头去。心里竟有些惨淡,她能救得了公子午,但是谁能救得了子南呢?
“叶蓝!”公子午见她要走,又叫道,她疑惑得回过头打量他,对他防备起来。
公子午见她的眼睛暗了下去,张嘴要说的话又咽回去,摇摇头低声对自己说,“算了!然后笑着向她喊道,“保重自己!”
叶蓝听了点了点头,微笑着催马向城门放下走去,只要子南好着,她也会好好的。
看到女子骑着马绝尘而去,伯乙转过头,看到还在伸长脖子向车后张望的男子,忍不住说,“公子!出府的时候我们带足了盘缠,你怎么还?”
男子没有回答他的话,张开手掌,她的饰物不多,两只玉镯,两只金饰的耳环就几乎是全部了。
突然又想起她带着暖意的微笑,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笑意,向自己的仆人说,“伯乙!我一定要夺回她!夺回我的国家!”
伯乙听了,惊讶的看着他,发现他的脸上的微笑很让人难以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