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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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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蓓收到叶嘉庆喜帖的时候,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当时她被公司派去甘肃的工地现场考察了一个月,一天工作八小时,分分钟都和工地里的小伙伴们混在一起。西北的风沙吹得她满面尘土两鬓如霜。不过是二十三四的女青年,却灰头土脸地像麦地里的老妪。
喜帖附上了照片,新娘子很漂亮,柳叶眉和丹凤眼,卧蚕衬得人很有气质。叶嘉庆向来就喜欢这种小家碧玉的女孩子。不像她,裴蓓回头望了一样镜子里的自己,糙得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蓓蓓,不想去就不要去。别给自己添堵。”闺蜜闻秀秀在电话那头好声劝她。“谁不知道你喜欢叶嘉庆那么多年。”
对啊,谁都不知道她喜欢了他十年。裴蓓看着相框里的大家族合影,照片里的小姑娘只有十三岁,紧紧地挽住身旁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孩的胳膊。十五岁的叶嘉庆,眉眼里已经有了男子气概,可清秀依旧不减。一对好看的杏眼,眸子晶亮宛如繁星,看着镜头的眼神湿漉漉地,始终带着似有若无的淡漠与惆怅,好像一个谜,永远都猜不透他的心。
一
裴蓓搬到C城是初一暑假。她还记得那天是小暑,知了躲在梧桐叶里叫的纷纷扰扰,欢脱得让人莫名烦躁。在搬家这件事情上,裴蓓有十二分的不愿意。离开原本的生活圈子,离开处的还不错的小姊妹们,所有都重头来过。她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青春期的别扭情绪和小姑娘家的娇惯任性几乎同时发作,简直不可收拾。
她已经大半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二姨一家来拜访,都赌气地闭门不出。
“蓓蓓听话,二姨带了你最喜欢吃的蓝罐曲奇。”他们还当她是小孩子,一盒蓝罐曲奇就能把她打发出来,太小看她了。裴蓓歪着头,继续对着满桌的草稿纸宣泄不满。
“蓓蓓,嘉庆哥哥也来了。之前你不是一直说要看看年级第一是什么样吗?”还是母亲最了解那个从青春期开始就犯花痴的小女生。
要面子的女孩儿犹犹豫豫了很久,才从房间里露出了脑袋来。
客厅里的人都在等她,“哎哟,还害羞个什么劲啊。”母亲用力把她从门缝里拽到众人跟前。裴蓓只得顺水推舟,一个一个老老实实地喊人,最后是叶嘉庆。她低着头,怎么都开不了口。倒是男孩儿主动伸过来握住她的手,“我叫叶嘉庆,嘉庆皇帝的嘉庆,一叶扁舟的叶。”裴蓓永远记得他自我介绍时的样子,眉眼里有着别样的风采,语调清浅,却戳到心里。
少女的爱慕就这样,仿佛初夏的小荷,露出尖尖角。
叶嘉庆和裴蓓读同一所学校,他比她高两届,在市一中是小有名气的人物,每周升旗仪式都会作为学生代表做全校演讲。偌大的礼堂里,他的声音在身边来来回回萦绕,近得好像要贴上她脸庞,连耳根子都发热。裴蓓就站在队伍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人,她想到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细腻,直达内心。他的眼神会时不时地从她脸上掠过,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感情流露,仿佛路过蜻蜓。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嘉庆皇帝一样,学校里没有人不认识叶嘉庆。那个三年六班的叶嘉庆,是所有女生八卦犯花痴的惯用句式。而叶嘉庆也没有辜负众望,他不但脑子好,运动神经也够发达。初三中考前夕,还带领校足球队获得了市里春季杯足球联赛的冠军。关于叶嘉庆的所有,就是一个神话,可望而不可及。
裴蓓在校园里很少和叶嘉庆有交集,至于他们的表亲关系,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和耀眼如太阳的叶嘉庆比起来,裴蓓简直连跑龙套的上镜机会都没有。她就是路人甲,淹没在茫茫人海里,就再也找不回来。可惜,也没有人真的想要找回她。
二
婚礼在下个月六号,裴蓓特地把自己攒的年假一次性全部用掉。提前一周就回了C城。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一回到这座城市,那些扑面而来的气息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把回忆全部煮沸,一点一点从毛孔里渗出来,让人生疼。
学校里的香樟树还没有生出新叶,不过初春时节,冬天的萧索还未来得及收场。从隔着围栏的人行道边能望得到学校操场,此时校足球队在场边做着准备活动,一边的看台上几个女孩子围坐在一起窃窃私语着什么,就好像当年的她自己。
喜欢叶嘉庆的事情算不上裴蓓的一个什么小秘密。和她关系熟络的人,多少能从她犯花痴的怪异举动里看出点眉目。裴蓓觉得老天爷至少还是眷顾她的,因为叶嘉庆就在她身边,在她想见就能见的距离范围里,不是连姓名电话住址都要千方百计才能弄到手的陌生人,他是她的表哥,他是裴蓓一个人的叶嘉庆。每每想到此,心里就暖得像是热恋一样。
跟母亲提出想补课的要求,是在叶嘉庆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
作为本市的全科状元,叶嘉庆几乎毫无悬念地直升了本校的高中部。理科接近满分的成绩简直惊为天人。于是,母亲几乎没有任何多想,便和二姨表达了自己宝贝女儿一心向学的纯真诉求。不知内情的叶嘉庆欣然同意。两方约定,每周一三五是叶嘉庆的上课时间,却鲜有人知那同时也是裴蓓最渴求停止的甜蜜时光。
叶嘉庆算不上热闹的人,两人独处的时候,交流是很少的。补课的书房里有一张沙发,就侧摆在书桌前靠着窗子。裴蓓在做叶嘉庆给她布置的功课的时候,男孩就坐在那张沙发上。他来的时候总会随身带些书,百无聊赖的时候就帮着打发时间。裴蓓还记得那是很炎热的一个午后,叶嘉庆照例布置完习题靠着沙发看闲书,窗外的蝉鸣嘈嘈切切,屋子里却安静得出奇,空调制冷时的低沉轰鸣,铅笔摩挲草稿纸时地沙沙轻响,还有他翻书时纸张清脆的扑簌声。
时光好像在那个炎炎夏日里忽然就真的遇上了琥珀,被定格,被反锁。
从习题里悄然抬首想要偷瞥叶嘉庆的时候,才发现安静看书的人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头轻轻仰着,阳光隔着窗纱从斜后方直直地投射过来,他的睫毛很长,眉骨突兀。鼻梁边有因为戴眼镜很久而留下的撑脚印子。叶嘉庆笑得很少,肃着脸的时候唇角有些微微地下垂。他半仰着脖子,已经隐约看得到喉结,青春期的男孩渐渐有了男子气概。裴蓓觉得心口有莫名的悸动,像是震颤的琴弦,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涟漪四起。
她迟疑了半晌,终于放下笔,蹑手蹑脚地猫到他身边。
三
裴蓓一家到婚礼会场的时候,宾客已经来了大半。一对新人就站在门口,虽然已是阳春三月的天气,寒意却退得没那么快。新娘子穿着及地的婚纱,披着毛皮披肩。在寒意未减的春风里美丽冻人。身旁的新郎官个子比她高出一大截,揽着她的肩,姿态亲昵地领受着亲朋好友纷沓而至的祝福。裴蓓远远地望着他们,叶嘉庆穿白色礼服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里有着别样的神采。而这个她迷恋了那么久,追随了那么久的人,终于有一天她再也追不上了,那些明目张胆的迷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到自己都不会再碰的角落里,等到哪天当做一场笑话,说给自己听。
婚礼现场气氛活跃,到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环节,主持人拿着男女方各自损友出的小问题,对新人发起不怀好意的爱的攻势。
“你的初吻是在什么时候,简单描述一下。”对新郎的第一个问题就开足了火力,有一点敏感,坐在台下的裴蓓心里一个咯噔,她定定地打量着距她不远处,站在聚光灯下的叶嘉庆,他面色平淡如水,听到主持人的提问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他的目光在会场里流转,嘴边不忘迂回婉转地打着太极。
如水的眼神终于和坐在暗处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人交织到一起,然而相视不过一秒,他笑着便转开头去,徒劳地举着双手,“好吧,我还是选择大冒险。”他终于投降,会场里哄笑一片。游戏惩罚免不了和新娘子各种亲密互动。
裴蓓看着灯火辉煌处吻在一起的新人,他的侧脸,他紧闭的双眼,他温柔的鼻息,回忆倾巢出动势必要将她折磨得溃不成军。
那个明媚到不真实的午后,老天终于大发善心,赐给裴蓓一个偷袭成功的机会。
她蹲在熟睡着的叶嘉庆的脚边,他的手轻轻低垂,十指很好看,指甲剪得特别干净。他私下跟着师傅学泰拳,关节处还残留着些许擦伤和淤青。裴蓓轻仰着头,慢慢起身靠近他。年轻的男孩子身上有淡淡的汗味,混着似有若无的洗衣液的淡香,和他的每一寸靠近都让裴蓓觉得心悸。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已经凑得太近了,叶嘉庆温热的鼻息就扑在她脸颊上,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瞬就红了脸。
裴蓓心跳如鼓,她的唇一点点凑到他的唇边。她害怕犹豫得太久会被他发现,于是大着胆子不再迟疑地轻触上。
那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和内心涌起的悸动让她几乎要窒息。她闭着眼睛,在他的唇边依恋地逗留。周围安静极了,时间好像真的停止,世界顷刻荒废,只留下他们,只有他们。然而,当裴蓓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遇上叶嘉庆惊慌失措和夹带愤怒的眼神。她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男孩用力推了个踉跄。
所有幻象顷刻破灭,裴蓓如梦初醒,羞耻毫无意外占据上风。
四
那次意外之后,叶嘉庆就不怎么来给裴蓓补课了。她知道,一定是自己把他吓坏了。
裴蓓还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带着困惑和不可思议。在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之后,他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裴蓓从没见过那样的叶嘉庆,那个始终一丝不苟,彬彬有礼得都有些老成的优等生少年,此刻红了脸,带着慌乱与害羞。裴蓓连着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却始终没有得到少年任何回应。他乱了阵脚,慌乱地收拾了东西,就要夺门而出。却在临走的那一刹那还不忘叮嘱裴蓓好好完成他布置的习题。可爱却又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很好笑。
那一定是他的初吻,每次想到,裴蓓就得意好久。
再次见到叶嘉庆是裴蓓中考结束,因为成绩还不赖,顺利升到本校的高中部。裴蓓老爹一下子高兴,摆了两桌酒席,把C城的亲朋好友都喊了来。
那天叶嘉庆来得很晚,一进门就被裴蓓爹逮了正着。老爹是喝大了,二话不说给男生倒了满满一大杯果粒橙,自己举着蓝色经典,大着舌头,“来敬敬咱们状元,当初要不是给我们蓓蓓补课,这小丫头也直升不了。托状元福。”这种场面叶嘉庆有些招架不了,只是忙着笑,低头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果汁,便坐到她对面。
裴蓓有很久没有见到叶嘉庆了,他个子又高了很多。头发剪得很短,眉眼里的还留着清秀气,五官却越发立体,棱角分明得已经像是个男子。两个少年人席间都默不作声地低头吞饭奔菜,二姨和母亲却忘乎所以地闲话家常,一点都不冷落。裴蓓低眉顺目地动着筷,夹菜的间隙会冷不丁悄悄打量对面人。叶嘉庆似乎吃得很专心,始终低着头,似乎刻意躲避了她的目光。
僵局是在饭局结束后打破的。女人们想去做个足浴按摩,男人们却早早约好了去二姨家搓麻将。留下两个小孩子便被打发着去逛逛商场看个电影消磨时间。
又是独处,尴尬因为上次的那个吻而变得如影随行。裴蓓和叶嘉庆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她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个跟踪狂,肆无忌惮地从头到脚近乎有些贪婪地打量着他。日渐结实的肩背,身材颀长,头发在炎炎夏日的阳光里泛着好看的赭色。裴蓓想起那时午后的吻,他轻柔的气息仿佛还近在咫尺,让她莫名心惊。
“你走快点好不好。”肆无忌惮的眼神被忽然转过身来的叶嘉庆撞了个正着,她心虚得低着头,小步赶上和他并肩。
“上次的事情……对不起。”尴尬的沉默终于还是被裴蓓打破,在喧嚣的街头,她的声音有一点小,可叶嘉庆却听清楚了。
然而他听清楚了,却也没有做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