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不宿》来杯蛋酒

11、李任【六】

　　进入高三，所有人都沉稳内敛起来。

　　波折以其最小的影响力忽匆匆来，又忽匆匆去。好像只是昨天入睡前打喷嚏时想过某个人，揉揉鼻子，那个念头就再捡不起了。

　　李任再看到拜梓月，时间马不停蹄，已是十月末的运动会。

　　一中打着素质教育旗号，运动会独具特色，长达四天。前两天各项体育竞技，后两天科艺活动，外加两台晚会。此期间老师们慈悲大发，没有作业，不提高考，鼻子下无法无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没有更爽的。

　　十四班被分配在跑道边看台上落座。头顶是秋日高远的天，并余威犹在的白晃晃的太阳。所幸边缘处有棵粗壮茂盛的香樟，枝叶伸展，蔽出一方阴凉。

　　李任坐在阴凉下，手中一本地图册，正温习至洋流分布，红暖蓝寒，顺时逆时，暗藏玄机。他看着，手指在书页无意识划动，片刻后合上册子，抬起头来，盯着一枝摇晃的叶子默默回顾。

　　这时见到拜梓月，在十月灿烂的阳光下独自从操场一边走到另一边，身上是单寒的气息。

　　拜梓月还是坚持着和他面谈过一次。换了地点，在学校的百草园，那里有一方不大的水池，零星开几多将败未败的莲花，池东一棵垂柳，池西一棵樱树，几步之遥是攀附着藤萝的香径，直通图书馆。李任从图书馆借书后顺路到了，女生已坐在池边垂柳下，偏头张望。

　　李任站住，说：“拜同学。”

　　女生听清了，站起，嘴唇开了又合，眼睛眨了又眨。李任想到她一贯的多泪，此刻却忍住了，水光泛在睫边，迟迟不落。

　　李任不清楚她原本想说的话。但她在听见三个字的客气称呼时身上抖了抖，最终问了一句：“你到底喜欢谁？”

　　眼角余光见到一只蜻蜓落在鹅黄色的莲朵上，顿了顿，飞走了。李任直视女生，笑了笑，说：“那是我的事。”

　　女生呆了半天，又说：“我就是不信，我就是想豁出去争取一把，就真的不行吗？”

　　李任说：“那是你的事。”

　　谈话到此，实则不再有继续的必要。女生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临走前说：“希望你高考顺利，一切都好。”

　　李任看了看表，晚自修就快开始。他沿着来路回走，应：“你也一样。”

　　当晚见到女生将□□签名改作“我放弃了”。又过几天，好友列表里她消失无踪。李任在食堂将一大块生姜当做土豆吃进嘴里，被辣得不停喝汤时，想，也很好，尘埃落定。

　　他只在心里默默对这个无偿爱慕自己的女生说对不起。

　　对不起，他刻意也无意地，成为了她宝贵青春里实在灰暗的色彩。

　　“北半球，中纬盛行西风带，对应影响西风漂流，东北信风带对应北赤道暖流，自南向北沿亚洲东南海岸是日本暖流，自北向南沿北美洲西海岸加利福利亚寒流……”

　　李任撑着头低声碎念，脑子里是画成8字型的简图。梳理完北半球，接着南半球。南半球刚开个头，砰的一声，对面有发令枪响起来。

　　李任抬起头。三年未变的火红色塑胶跑道上，六名全力以赴的参赛者。其中一个，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长发高高束在脑后，刘海因风被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

　　三年不变的一往无前，成就他三年不变的希声脉脉。

　　这时李任想起拜梓月那一句“你到底喜欢谁”。

　　喜欢谁？

　　他喜欢的东西真的不多。一只篮球，一根画笔，破的破，断的断，不提也就罢了。现在他喜欢一个对高考的寄望，对未来的期待。他的未来里是精彩纷呈，还是败笔连篇，惴惴的不安，却让他感到鲜有的兴奋。年轻人怎么看得透世界纷繁复杂？可他喜欢这样的未知。这未知里他偶尔触到自己的黄金屋，会微笑；他也偶尔怀抱自己的颜如玉，会有无欲无求的幸福。

　　他的颜如玉，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女生。他记得她撸起袖子，伸手进污水池里去疏通堵塞的出水孔，把抠出的大团垃圾扔在一边，望着打旋流尽的黑水心满意足。他记得她扶着胃痛的同学去医务室，路上被吐了满腿秽物，回来后自己冲洗，不皱眉头，被道谢时露出六颗牙齿，腼腆而不好意思。她唱国歌时从来很认真，走路却很马虎。她在夏天说痛快流汗表明身体健康，真好，在冬天说飞檐上面落薄薄一层雪怎么那么美。她侧过身听他说话，凝神专注的侧脸，皮肤是阳光抚摸过的小麦色，而她有时会轻轻笑起来，嘴角的弧度，眼里的光彩，全不吝啬。

　　李任觉得，他从没见过哪个人这么爱笑，笑得雾霾散尽，金灿灿碧空万里的天。

　　她就这么笑着，从三年前的跑道上风风火火地，一路闯进他眼里，闯进他心里。

　　李任站起来，将图册扔在凳子上，几步下了看台，在跑道边站定。

　　已经是第三圈尾声，其他人渐渐缓下来。女生仍旧保持开始的速度，贴着跑道内圈，保持第二的位置。两边都是加油喝彩的同学，基本以班级为阵营。女生跑到本班跟前时喝彩声一时喧天，她便稍偏头看了一眼，还幅度小小地挥了挥手。

　　“吴姚！吴姚！坚持！还有一圈就到了！”

　　女生跑开了，李任忽然听见有人喊道。

　　他的目光逡巡一圈，忽然在内道看见一个人，跟着女生跑了小半圈，一边递上矿泉水。女生接过了，随便倒了些在脸上，也不知喝进去没有。她把水瓶往那人怀里一塞，动作稍顿，便猛地加起速来。

　　风一样。将起先的第一远远甩在了身后。

　　本班同学都欢呼起来，几个平时要好的女生便自发往终点去接她。

　　李任也拍了拍手。

　　他是没有立场去终点搀扶的。他从初中后几乎不再奔跑了，尽管他从前也很快，很有耐力。

　　正要坐回看台背书，身旁几个女生忽然齐声尖叫起来。

　　李任回头，见到女生在临近终点时，似乎被什么绊了一跤，狠狠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