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史#嬴韶》凡世

1、１.山陵崩

　　（一）

　　风雨如晦，一灯如豆。嬴韶半跪在老人的床前，握着他的手：“阿父。”

　　床上躺着的，是秦公嬴师隰。这位在魏国流亡数十年方得归国，改革国制、誓收河西的公伯，在少梁之战身中毒箭，如今，已是时日无多。

　　“乖女。”嬴师隰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着嬴韶的脸蛋。常年握剑的粗粝大手，摸着女儿脸色凹凸不平的皮肤，几欲掉泪：“阿父，阿父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人之一，就是你啊。”

　　嬴韶摇摇头：“阿父这是说什么，我很好，没有人烦我，乐得自在。”

　　“鸟，说什么呢！”嬴师隰略微振作了精神：“你和荧玉啊，简直是两个性子。一个闷葫芦，一个假小子，让我操碎了心哟。唉——”他长叹了一口：“恐怕今后，你们母后更要头疼了。”

　　嬴韶只是笑笑：“阿父少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还是安心养伤吧，荧玉还盼着阿父的生日礼物呢？”

　　“这点小伤算什么，你阿父我打了这么多仗，哪有这么容易倒下。”嬴师隰话虽这样说，却紧紧握住了嬴韶的手：“你这两个兄长啊，嬴虔勇悍，但性子倔，渠梁沉稳，但什么事都压在心里，荧玉最是天真活泼，都需要你母亲操心。乖女，你素来最是有主意，长年跟着你母亲，在嬴氏一族中说话也有分量，可要好好看着你哥哥妹妹。公室之中，最忌同室操戈，你们兄妹四人，务必要同心同力啊！”

　　“阿父，你放心，秦国，跨不了，秦国，一定会越来越强，不止要收复河西，还要东出函谷，问鼎天下！”嬴韶沉声说道。她只是个纤弱女流之辈，然而，病榻上的嬴师隰看着嬴韶一眨不眨的眼睛，不知为何，他觉得，分明已经风雨飘摇的秦国，似乎真有一天，能够东出函谷，创造远迈穆公霸业的万世功业！

　　“好！好！我儿女流，尚且有此心志，秦国，有望啊！”嬴师隰连连拍着嬴韶的手：“乖女，你去外面，把你大哥叫过来。”

　　“嗨。”嬴韶站起来，转身退下，不为觉察地擦了擦滚到眼角的泪水。

　　“阿姐！”

　　“阿韶！”

　　走出屋外，等在那里的荧玉和嬴虔、嬴渠梁都聚了上来。

　　“大哥，阿父让你进去。”嬴韶说：“荧玉，阿父有军国大事要和两位哥哥分说，你我二人还是先行离开吧，别打扰他们。走，我们去看看母后。”

　　接下来的事情，就和嬴韶没有什么关系了。嬴师隰不知和两个儿子交代了什么，而议立太子之事，等闲人更不能插手。最后，嬴师隰招见了小女儿荧玉，那天正好是她的十八岁生日。荧玉穿着大红色的生日冠笄服去见自己阿父，因为阿父承诺过要亲自为自己加冠，然而，终究——

　　嬴韶和荧玉被母后骊姜拘在身边，不许随意走动。栎阳宫中，已经被公子虔带兵守住了各个出入口，列为臣工已经在议政大殿中，殿门紧锁。

　　“先君遗照，着仲公子渠梁继任太子之位，太子渠梁正位新秦公。”

　　过了很久，才有内侍前来禀报。国后骊姜手中拐杖一颤，随即，又长舒了一口气。她的丈夫，相互扶持几十年的丈夫离开了，但是，新的秦公，也顺利登基，简公之乱，到底没有重演。嬴虔和渠梁，当真是好兄弟，手足同胞。

　　“母亲，我们出去看看二位兄长吧。”嬴韶和荧玉一左一右扶着骊姜，看着低矮破落的栎阳宫室，想着少梁之战的惨烈，听着正殿方向传来的震天之声：“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心中突然涌起难以言说的感情。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双城记》）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萃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诗经》）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百家争鸣。嬴韶想知道，那个如日方升的大秦，那个被称作“虎狼之国”的强秦，那个一天下的大秦，究竟，在哪里？

　　新君即位后，嬴渠梁忙于处理少梁之战遗留的诸多事务，嬴虔急于整顿军务，想要来年开春，发兵复仇，嬴韶和荧玉也没闲着。荧玉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整天舞刀弄剑，别说，武艺竟还不错。太后总担心荧玉这假小子般的性子，日后婚嫁上怕是有些困难，嬴韶却有不同想法，荧玉乃是公室公主，不说相貌美丽，性子其实也活泼，人也聪慧，哪里会嫁不出去。母亲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嬴韶在干什么呢？嬴韶西行去了。嬴韶在先父面前曾说过，秦国会强大起来，东出函谷，争霸天下，此言并非虚妄，但是，秦国究竟是何时强大起来的呢？嬴韶所知，也仅仅是孝公用商鞅，行变法，秦国由此而强。可是，“孝公”只是谥号，史书上的秦孝公究竟是谁，生于什么年代，商鞅又在何处，这些，嬴韶根本无从得知。如果“孝公”是十年、百年后的人物，那么，秦国还要这般积贫积弱、苟延残喘十年、百年么？

　　“是我和老头子对不住阿韶啊！”太后听了消息，拄着拐杖几欲痛哭：“当初我的阿韶还是个小娇娇，才五岁。儿啊，你记不记得，老头子和我带着你们三个归国的时候，受到出子的刺客拦截。阿韶在我面前烂了一下，结果被那些杀千刀的刺客踢开，恰好脸着地。那地上有只掉落的火把，阿韶的脸，她的脸——她只是个女娃娃啊！阿韶脸上那两块伤疤，恐怕是一辈子都好不了啦，如今，她都快三十岁了，却一直没能嫁人，整天抱着那些竹简看，如今，还跑到外边去了，我，我对不住阿韶——”

　　“娘，别伤心了。”嬴渠梁安慰道：“这都是出子之过，与您和公父何干。阿韶素来沉稳聪慧，不输男儿。如今栎阳宫室之内，人员有序，规规矩矩，不都是阿韶给你出的主意，颁布执行了宫规么。当初公父想要废止殉葬，犹豫不决，也是阿韶列举了废除殉葬的诸多好处。公父曾说，阿韶若为男儿，太子也是当得的，嫁娶之事，就不必操心了，我看她现在挺好。”

　　“挺好！”太后眼睛瞪圆了，看着嬴渠梁：“你跟老大这些爷们儿，怎么懂得女孩子的事，阿韶跑到深山野林都没人管束，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是好事！”

　　“娘，大哥还等着儿子去处理公叔痤的事，儿子先行告退，改天再来看您。”嬴渠梁见势不妙，赶紧岔开话题，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