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策]东宫》岸青青

1、章一

　　那夜燕山雁过，大漠星冷，庞统梦见朝颜殿的菊花无声绽开，公孙策立在朱窗之下玉阶之畔，丛菊盈握，清香满袖，浅笑随风飘散。他说在江南故乡，这花唤作抱枝死，枯萎也在枝上，绝然不肯落的。哪里像北方的菊花，朝颜夕改，朔风一吹就满地凋零。他说，江南花开之时，怕是北边早已落尽。那也无妨。庞统，花开花落，有你的地方就是故乡，你知道么。
　　醒时，宋营辽营隔水千帐，两岸营火阑珊。对峙这些时日，不战不和，久之皆无战心，只是谁也不曾先退。庞统步出营帐，覆手南望，长夜将尽。记起方才梦里那人，低眸浅笑，只言片语，端的近在咫尺。隐痛，从心底一丝一缕渗出来，痛如那人亲手敷过药的，经年的箭伤。忽闻一声雁啸，天色初白。当即心念一动，转身向营中呼喝一声，撤军。回朝。
　　大辽镇远将军耶律俊才还未起身，就听得帐外一阵清朗笑声，迷茫中见弟弟耶律文才打起帐幔举步踱进来，漫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有趣，真有趣。
　　耶律俊才晕道，大清早的吟诗作赋胡言乱语，不教人好睡，你究竟是何居心。
　　文才一笑，二哥，我料定庞统必先撤军，如今果不其然。见兄长愈发茫然，更别有深意道，曰归愁岁暮，其雨怨朝阳，料他挨得住军旅之困，抵不过相思之苦，那贤妻美眷独守空闺，就不信乱不了他的心。
　　耶律俊才被他闹不过，也彻底清醒了，迟疑半晌，只问了一句，庞统成亲了，谁，什么时候？
　　南院大王正自得意，闻言忽然笑容微敛，二哥，和谁成亲，有什么相干，你我不如早早打点，撤兵了罢。言毕踱出帐去，头也不回。
　　京城初秋的夜空清远，中州王府在城西白虎大街，府中管事婢仆见王爷自长街彼端单骑打马驰来，即知是日夜兼程而归，纷纷出迎。府上有台曰幽篁，拥紫竹千竿，风吟竹啸，碧影如箭。台上一檐竹舍，檐下竹管清喧，昏黄的灯光从素窗里透出来。
　　管事提了灯笼一路小跑追着庞统经过廊下，庞统道，这都八月天了，幽篁台上寒气恁重，怎么不劝公子回暖阁住。
　　管事小心道，回王爷，咱们劝过，可公子说什么空床什么虚室的，王爷不在，住着心里不是滋味。庞统脚步一滞，哭笑不得，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公孙公子，你思念本王也不必用这悼亡诗，而且还是悼亡妻。
　　行至竹舍檐下，管事并仆从早已散去，竹扉轻启，夜风乘虚而入，吹落案头一叠纸笺，庞统见那人伏在案上睡着，素衣正单，剑眉一蹙，眼底漾出的笑意也敛了去。俯身拾起散落的素笺，墨迹明灭，暗香满纸，也顾不得看写的什么，将那人从案旁椅上扶起来，轻抱上卧榻。公孙策羽睫微颤，抬眼，也不知是梦是醒，随口应了一句，你回来了。
　　自涿州郡回京已二年余，边事未定，做得三日夫妻，倒有三月别离，任那柔情似水也流不过相思泛滥的季节。庞统这一番半年未归，不知他是沉疾未愈或忽感风寒，但觉那人偎在怀里，身子不由自主地坠下去，臂间一紧，怎么，想本王想得生病了。
　　公孙策抬头分辩道，哪有力气想你，半月前皇上来府中小坐片时，英明的父亲大人不知想起什么，急令我誊写八十一卷华严经，不许快不许慢，要心如止水万念俱空，你再不回来，我就去相国寺当和尚了。念及相国寺，清秀的眉心一黯，不再言语。
　　庞统心疼得紧，却又忍不住笑，明日本王就和英明的父亲大人说，若再让你誊什么佛经，本王就去相国寺做和尚，他也奈何不得你了。
　　那怀抱暖得让人舍不得挣出来，公孙策思忖片刻道，说你去做尼姑行不行。庞统气不过，一低头吻在他微扬的唇角，和尚尼姑有什么要紧，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窗外夜风忽紧，吹破千竹清露，簌簌有声。记得那是初到王府的暮春，林间落叶如落雪，他向青竹更青处奔去，修长手指过竿竿清寒，水色衣裾曳遍地苍翠，累了，扶在竹枝上回眸一望，恰被那人抱个满怀。淡金天光从竹叶竹叶间落下来，目眩，他抬手去挡，那人不知何时散开他束发的素带，轻覆上他的眼。身畔经年落叶的清香，共那人的吻扑面而来，他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绢，望见四周竿竿秀颀的翠竹拔向天边，渐渐合为一处。
　　醒来夜半，冰簟银床，拥着庞统的雪貂披风，尽是温暖熟悉的气息，方知他的归来竟是真的，自榻上看过去，那人就着一盏清灯伏案疾书，唇边的笑意遂浓得化不开，又怕他觉出来。庞统目光不离笔纸，榻上转侧却听得真切，也是一笑，只道，醒了。
　　初见庞统，他已是沙场上纵横捭阖的飞星将军，何曾看过这灯下奋笔的模样，公孙策奇道，王爷年少凭几学书之时，可是这般。
　　庞统笑而不答，却道，这竹舍夜间甚寒，你回房去睡罢，以后这华严经都让本王来誊。
　　公孙策不领情，又道，徒有其表，并无其实，中不得状元。
　　庞统回头看了榻上的人一眼，漫不经心道，中不得状元，娶个状元回来本王也乐得。
　　公孙策轻笑，敛貂裘起身下榻，王爷去问问，天底下有哪个状元肯让你娶。
　　庞统笔下不停，问什么，本王榻上就有。抬头见公孙策已到身旁，不多言，揽他到臂间。身上又清减了些，那人断断续续病着，什么奇药良方也不很见效，只是每次他一回来，就仿佛好转，也不知是人逢喜事，还是为他强打精神。
　　正踌躇间忽听公孙策叹一声不好，道，庞统，你怎么用我的笔迹抄的。说起这笔迹庞统颇为自得，他征战在外，那人在家里念着他时，就向照壁上仿他的笔体，仿得字字以假乱真，但连成一片，字里行间却依然只见那人独有的清绮隽秀，全无他的豪纵与霸气，也曾在案旁手把手地教他，那人被他困在怀里，笑责他野心不泯心术不正，一来二去，倒是自己把那人的笔体临得八九不离十。
　　忆及此间种种，庞统但觉好笑，言道，父亲大人明知是我替你抄的，若再不摹着你的字迹，不是诚心与他老人家过不去。
　　公孙策将案头誊好的纸笺向他一抛，我本就是用你的字誊的，王爷身陷沙场连月不归，岂不闻烽火三月家书万金，老人家见字如见你，比我那篆隶草楷不知好过多少。
　　庞统笑容缓缓淡去，起身，拥他入怀，半晌道，其实父亲大人挺喜欢你的。公孙策在他怀里挣不开，看案上烛光一点点散开，垂眸淡然一笑，喜欢我，还不都是为他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