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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章十六(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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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统,可以的话,带我去看你第一次出征的战场,那里可有涿州郡的白梅香,可有北山灵山的大雪飞扬。当你第一次跨上战马,挥戈驰过北国浩荡的平野,可也曾心怀忐忑。你第一次彻夜巡哨,可曾在营火中望见久别的故乡。第一次得胜而归,踏多少里荒芜的驿道。
北国浩荡的平野,宽阔如情人的胸膛,三人三骑离了涿州郡,朝灵山疾驰去。山风呼啸,战马嘶鸣,沿途断木当道残柯倾欹,山麓积雪不时坍塌下来,声如飞瀑,湮灭回程的山道。公孙策与周氏兄弟逆着络绎撤离的辽军残部催马夺路而行。有闪避不及者,连人带马被雪浪卷下山崖,观之不忍。
时有羽箭破空,山谷中响弦回荡,震落千堆雪。下山的辽兵认得是飞云骑将士,纷纷剑拔弩张向三人聚拢来。冷箭如雨,子阡子陌挥剑相迎,无数缭乱剑花交织如网,公孙策身畔一时封得滴水不漏,剑戈铮鸣不绝于耳。公孙策抬头望日影西斜,心知融雪时分已过,山风凛冽,日落之后融冰复凝,永无出谷之日。但恨未曾习得一招半式,连累周氏兄弟与辽兵之众生死相搏,心急如焚。
周子阡见一时半刻无法突出重围,抽身回来道了声公子保重,扬鞭在公孙策的坐骑背上狠狠一打,骏马扬起有力的前蹄长嘶一声狂飙如离弦之箭,辽兵始料未及阻拦不得。公孙策单骑奔出敌阵,回眸喊去,子阡子陌小心,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中已寻不见兄弟二人的身形。
无数横逸斜出的岩石擦身而过,闪避不暇。冰雪泥泞的山道马蹄斑驳,向深处渐稀。山风吹落,人在深谷,冰雪的味道压得公孙策喘不上气来,漫山回荡的皆是孤独的蹄声,方知已在时光之外,记忆也无法触及的距离,赴一场盛大的邀约,那人在那边等他。
高处不胜寒,山势渐险,雪厚路滑,那有灵性的坐骑行至一处稍缓的空地,再不肯向前半步。公孙策催之不听,遂翻身下马,举目一望,苍茫雪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朝北有一断崖,崖上恍惚一人覆手而立,青骢玉马在旁,山风里苍青朝服共紫金绫带飞扬。
公孙策从断崖一侧攀上去,庞统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回眸,望见他,转身,悠然一笑,在自己掌心吹一捧温暖的气息,伸出手来接他,望他朝自己奔来,在触到那双微冷的手的刹那,一把将他揽进怀里。问他,不过分别半日,一个人跑来干嘛。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收紧,公孙策让下颚在他宽厚的肩头陷得更深,笑答,我在郡里待久了闷得慌,随便出来走走。庞统恍然若有所悟,一走就是十几里,山高谷深的,本帅不在身边,你就那么闷么。公孙策自知缘由可哂,但笑不语,未料庞统并不轻饶,促狭道,像刚过门的小媳妇。不等公孙策答言又笑道,哦,本帅忘了,你不就是刚过门么。公孙策听不下去,一怒,抬手向他肩上一拳,打不实,被庞统一把扣住手腕,低头轻吻住清隽的手背,一边抬眼望他,带笑。
掌心的伤口有一丝异样的感觉,公孙策忽然从初逢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山风如刀,缓缓张开手掌,情人的血,在掌上飞速冷去。庞统把那只手握在掌中,忽闻山上异响,由远而近,轰然如潮声,中间冰雪破碎的磔磔。举目四望,只见积雪依陡峭的山势破空而下,向断崖浩浩袭来。二人在断崖尽头,正迎着雪浪的来势,庞统拽着公孙策朝山崖东侧坡地狂奔去,却避不及,千重积雪落在崖上,奔流四散,将二人从坡上席卷而去。
公孙策蓦然记起蓝草涧冰冷彻骨的涧水,茫茫的湍流,越往下游水势越疾,岸上马蹄声碎,水中飞箭参差,乱石和水草,浮冰和暗流,还有,那人稳定的怀抱。那天,也是日落时分,飞云骑的平安烟火,他从对岸策马疾驰而来,狂喊他的名字。之前的缘由,不记得了。只记得很久以前,有谁说过,在悬崖之下望见落日,可以悟道,看破红尘。
是被庞统吻醒的,醒来瞥见他身畔雪地上血迹斑驳,映得落日的天空姹紫嫣红,天旋地转,他说庞统,你可记得蓝草涧之畔,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庞统说不记得,他说,只记得你第一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公孙策笑了一下,你那时说,天塌下来也有你撑着。
庞统不语,从怀里取出飞云骑的平安烟火,拉开火信,火花呼啸着冲天飞去,绽放在残阳如血的天空下,纷飞如散落的花。不过片时,山中响起数声应和,花千树,星如雨。又将自己的玉扳指放在公孙策掌中,帮他握住,说,让他们送你回京城罢,飞云骑、驻守北疆的数万大军,见了这枚扳指,都得听你的。
公孙策把那枚扳指狠狠在手里握了握,直握得掌心生疼,雪域高原千年冰封的寒玉,怎么温也温不暖。不是说好的,一起回京城,你不带我走,我一辈子不走,不,我就去辽营。庞统笑道,你这嚣张任纵的性子,本帅之外,更有谁人能忍。拉过他的另一只手一起捂在掌中,以后,别那么无法无天的,对别人好一点。
失散的飞云骑将士,正循着庞统的平安烟火,纷纷赶来会合。山路迂回,四下里马蹄声回荡,却未见一人一骑。公孙策也不知是悲是喜,翻腕扣住庞统的手道,还有什么别人,庞统你听好,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没那么容易放过你。
庞统闻言哭笑不得,一口血呛上来,一震,伤口的血涌得更快。公孙策你也听好,那枚玉扳指是我爹特意留给我庞家少夫人的,本帅岂能让你守这望门寡。语未竟,见公孙策俯身吻上来,庞统拥着他的手臂一紧,唇微冷,气息凌乱,生死疲惫的战场,周天都是冰雪和战火,谁来帮我救救他。
天苍苍何高,刺痛公孙策的眼眸,疼得让人落泪。庞统任那人枕自己宽厚的肩头,安静如一泓止水,一如昨夜,在他耳边低声轻唤,他说,公孙策,医者四诊望闻问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公孙策茫然不知所谓,松开相扣的十指,冰凉的手指轻触庞统的腕脉,眉心一蹙,在庞统怀里抬头,眸子清澈明亮如水,瞥见他眼里深藏不露的笑。
促而不乱,微而不浮,绝非奄奄一息之人应有的脉象。
庞统见他眸中一瞬间淌过春夏秋冬万般情绪,末了只一声庞统千回百转,生怕他承受不起,急好言相慰道,公孙公子,本帅若是区区皮肉之伤奈何得了,早已挂了几百次,哪里还有命娶你过门。岂料话音未落,公孙策顺势抓起他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庞统,此仇不报,非君子!
庞统痛不过,将他拦腰一抱,翻身压在身下。受惊吓的伤,满眼的委屈,好看到不像真的。那就来罢,本帅这辈子跟你较上了。低头一吻封锁一切反抗,天昏地暗。公孙策迎上去,抬手搂住上方那人的脖颈。庞统,日子还长,你等着,我与你,不共戴灯。
周子陌和哥哥对视一眼,匆匆挥剑止住身后陆续快马加鞭赶来的飞云骑众将士,咱们到山下去等,也好替将军和公子探探下山的路。周子阡一巴掌不轻不重打在弟弟头上,你胡闹什么,将军受伤了。子陌揉着头低眸一笑,哥你好糊涂,有什么伤是公子治不好的,轮得到你我。言罢回马扬鞭反方向飞驰去。子阡无奈摇了摇头,你又知道了。径自策马追上去。
公孙策。京城,没有那么遥远。我来接你的时候,七天六夜就到了。你看金明湖畔的燕子,岁岁朝北迁徙,年年春天都能飞回故乡。你在北国飞得太久,让我带你回家罢。
—尾声—
庞统,朕教你把公孙策带回来,没教你把他带回家。你简直欺君太甚。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放着满京城娇妻美妾不娶,偏要来惹我家策儿,多么乖巧伶俐的孩子,遇着他,二十年圣贤书都白读了。
包老夫人此言差矣,天要下雨,儿要嫁人,岂是你我左右得。既是个好孩子,肯进我庞家,难道老夫还能亏待了他不成。
琐窗朱户,一灯如昧。
有人振衣一怒拍案而起,公孙公子,新婚燕尔让本王睡书房,成何体统。
有人薄衫素袂倚着床栏凝眸浅笑,王爷有伤在身,回来的时候说好的,遵医嘱,十五日内不共戴灯,怎么就忘了,违反一次,再加十五日哦。
倒要请教大宋第一才子,不共戴灯究竟何解?
掌灯时分不得共处一室,是为不共戴灯。
切~这有何难,谁说你我共处一室要点灯来着。
窗外合欢树新蕊初绽,月色方白。锦袖一扬,灯灭,帐合,一室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