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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梨花落(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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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承的女子若是心有所系,多会送给心上人一只锦盒或者香包,里面装的是女子的一缕青丝,绾成同心结。她记得出宫之后,收到他求来的平安符,满心欢喜,背着桃瑶送过这样一个香囊,青丝结同心,代表了她的思念以及忠贞。她的目光落在穆于锡腰间那只绣工蹩脚的香囊上,眸色沉了沉。
风声突然起了躁动,不远处兵马声,声声将至。阿错微微蹙眉,看着穆于锡,穆于锡也察觉到了什么令手下戒备,穆于锡苦笑道:“不是我。”
阿错心中暗骂一声萧奉仪,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陆、穆两朝的未来都压在这里,萧奉仪倾巢而出,杀了他们在互相嫁祸,就不是北承之乱,而是天下大乱了。凭阿错对萧奉仪的理解,他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
她向前一步拉过穆于锡的衣袖,就在这个时候,在屋子里听到动静的穆于臻和陆景岚也出了屋子,陆景岚看到她头也不回的走向穆于锡,脸色顿时寒了下来。星星火把,温暖不了这个慌乱的夜。他冷眼看着穆于锡,穆于锡含笑相对,夜风吹动他腰间的玉佩,穆于锡微微笑了笑,似乎是无意的露出腰间的香囊,陆景岚眼中的神色暗了暗,伸手命手下递上弓箭……
阿错看到双方又拔剑相向,不由不解,转身看见陆景岚拉满的弓,她心中一紧,顾不得太多,从袖里掏出匕首,抵在颈间,血珠顺颈滑下:“陆景岚,放我们走。”
我们。
穆于锡笑的更笃定。
陆景岚手上张满的弓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阿错微微蹙眉,挡在穆于锡身前,“走,我信殿下来时必有后路。快走。”
穆于锡反手抱起她,她匕首落在地上,空中传来划破天际的箭羽声,穆于锡根本没有停下,抱着她越过层层树林,消失在夜色中。
落在这间木屋前的,只空有她的匕首,以及被他击落的香囊。
陆景岚面无表情的收起弓,不去看他们逃走的方向。刚刚引起骚动的兵马以及上山,为首的黑马先拨开人群,跳下马,走到刚刚阿错站着的空地上愣了下,捡起地上的香囊,又看了眼脸色不好的陆景岚:“这,这不是当年九歌姐姐做给太子的香囊,怎么会在这里?”来人正是陆景槿,他们一路追寻陆景岚和阿错的下落,本是跟丢了,却意外得到萧奉仪通的消息,陆景槿思兄心切,先一步来寻,这才会在此撞见。
站着一旁看笑话的穆于臻吹了一声口哨,陆景槿这才看见穆于臻,当即不高兴道:“二哥你怎么跟他在一起?九歌姐姐呢?”
陆景岚没有回她,只是叫了身后的侍卫牵马,向下山的方向策马而去。陆景槿看不明白,拉了穆于臻问道,“刚刚徐杰告诉我,有人是往山里面逃了,二哥他不去追人,下山做什么?难道是九歌姐姐受伤了?”
穆于臻看了一场好戏,也不打算理她,转身要回木屋,被阿槿一把拉住:“你哑巴了?”
“你九歌姐姐没受伤,你二哥伤了。”他嘲讽道,“倒是你,谁让你来的?”
陆景槿回忆了一下刚刚他二哥矫健的身手,绝对不是个受伤的人,于是对穆于臻多了两分戒备。小的时候因为立场不同,陆景槿对五皇子能损就损,久而久之,就会多出一种莫名的厌恶,直到桃瑶一案,她亲眼看到一个堂堂皇子,抱着一具宫女的尸身无助的跪在宁心殿前的时候,她才开始真的注意到这个人。
外界说他如何暴戾狂妄不学无术,可那一刻的背影,让她开始明白,她的讨厌,太肤浅太随重。不过话虽如此,此刻生理上的小厌恶还是免不了的,毕竟讨厌了这么多年了。
穆于臻看到她一脸不信的表情,哼了一声反手关门锁她在门外。
陆景槿莫名其妙,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着空气一般的侍卫。
夜里有些冷,穆于锡解下披风给阿错披上,阿错下意识的要拒绝,却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他裹好了。他的外衣带着记忆中的药香,阿错侧过头看着他,他命随从停了下来,在山上寻了什么,不一会儿拿了草药来给她敷脖子上的伤口。
颈间草药丝丝沁凉,她微微蹙眉,垂眼看着他。天边亮起一道白光,清晨第一道光来的毫无征兆,冰冷明亮。
阿错低下头,解下披风还给他。
穆于锡没有接。
“殿下,”她退后一步,静静地想了想,继续道,“我曾经是真的想要与殿下厮守到老的,也曾经是真的恼过殿下的,可是那都已经过去了,殿下,那对你我而言,都已经过去了。”她抬起头,看着他,“是我没有跟上殿下的脚步,没能知道殿下真正所需,我那时一直想要与殿下一同出宫的,却不知道殿下志在朝廷,心系百姓。是我胆子太小,心胸有限,辜负了殿下的喜爱。”
穆于锡微怔,这不是他认识的九歌。他认识的九歌倔强高傲,所以会命人传话,让他来见她,而不是她主动来相见。他知道的九歌不会原谅他的背叛,必要求一个对错结果,为此,他已经准备好了道歉。可是这些话,他都不用说了。他说不出她这般懂事是喜是忧,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真的变了。他轻声笑了笑,想要如过去一般揉一揉她的头发,被她无痕躲过。
“殿下,趁着追兵未至,快下山吧。”她微微笑着送别道。
穆于锡心中不舍,想要带她一起走,要去拉她的手,她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殿下,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拖累殿下,让殿下忧心了。今日我若随殿下下山,殿下恐难出金陵。”
穆于锡收回手,心中荡起百般滋味,他苦笑一声,翻身上马,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似乎又说了什么许诺的话,阿错看着远方的朝阳,有些出神,没有听清。
送走穆于锡之后,她在山中走了许久,才发现迷路了。
不知道是穆于锡这条退路选的太好,还是陆景岚放弃了她,这次没有人,在她疲惫的时候送上一个踏实的肩膀。她轻声笑了笑,折了根枝子,靠着风向辨别下山的路。
阿错高估了自己识路的水平,正午之后下了场雨,她便寻了个岩石角落避了避。或许因为金陵离着凤山近,她这一路走来,总会想到凤山上的事情,迷迷糊糊间困意袭来,正要睡去,有人掀开遮雨的树叶,找到了她。
是穆于臻和陆景槿。
穆于臻冷笑了一声,十分嫌弃的把她拎起来,推到陆景槿怀里。陆景槿吹了哨子,山林中搜寻的队伍闻声纷纷回到了陆景槿身边,她将阿错左右前后翻了两遍,确定没受什么伤,松了口气,亲自取了汗巾给她擦水:“担心死我。”她长叹一声。
阿错长长的睫毛一张一合,人群中没有陆景岚。
她轻声笑了笑,这便是真心了。
所以说,这世间,唯有利益才能长久,真心太易碎了。
她边接过汗巾自己擦去雨水,边问陆景槿道:“你怎么来了?”
“我,嗯……”陆景槿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穆于臻,穆于臻最讨厌吞吞吐吐的笨蛋,不屑道:“老狐狸放了消息给陆家,他们是来找陆景岚的。他这一招用的好,昨夜要是你们再逃得晚一点,穆于锡看见那么多陆家军,绝对要以为是你们陆家来围剿他了,必然打个不死不休,老狐狸心再黑一点,放火烧山,天下大乱。”
阿错觉得他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瞪了他一眼道:“事后倒是看的明白,陆景岚放箭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拦着?”
他觉得好笑:“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拦着?”
阿错一时气短:“你刚刚还分析的清楚,昨夜谁都不能打,陆景岚开弓,你不拦着是想我们跟你一起死么!”
“哦,”他这才反应过来,阿错的逻辑,想了想道,“我就是想看看他箭术怎么样。”
阿错丢下汗巾,气的伸脚踹去。
出了气,脸色红润了许多,三人躲在岩石后面,一起等雨停。
“你跟他说了什么?他能放了你?”穆于臻分她半块干粮问道。这半块干粮,还是刚刚在陆景槿手里掰来的,陆景槿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厚脸皮的五皇子。
阿错接过干粮,没说话。
穆于臻哼了一声:“骗术见长啊,连穆于锡那种人你都骗得了了。了不得了。”说着向陆景槿那边挨了挨。
阿错蹙眉:“你这是干什么?”
“怕你还不行?”怕被你骗。穆于臻瞪回去。
阿错简直无语了,这是怕人的眼神么?分明是在挑衅。
雨声突然止住,依旧是阳光明媚,山间带着清新的草木味,阿错站起身,看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问道:“你还记得咱们一开始的约定么?”她回头,看着跟陆景槿抢干粮的穆于臻。
穆于臻成功以大欺小,夺下最后一口干粮,道:“哪个朝代的事儿了?”
阿错失笑:“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穆于臻神色严肃起来,半晌,才道:“让我想想。”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陆景槿看了眼各怀心事的两人,打了个暗号,有暗卫飞出树林。这些,阿错都听得到的,她轻声笑了笑,拢了拢头发,与陆景槿说着金陵小吃,学着金陵方言,一路下了山。
夜里,陆景槿将阿错送回萧府别院,临别的时候,陆景槿拿出那个香囊,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还给了阿错:“我记得九歌姐姐当时为了做这个香囊,废了很大力气,那么怕疼的你,手指都戳了血窟窿还是做完了。昨夜听说九歌姐姐以自身性命相胁,放走了太子。我说真的,是真的在生你的气的。九歌姐姐,你把我二哥当成了什么?我二哥可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样对他……”
陆景槿的话还没说完,就间阿错取了门前的灯笼,将香囊火烧了。
“你,你……”陆景槿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镇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槿,陆氏已经不再是一个依附皇权的贵族,而是成为了皇权的象征。你也不只是一个京城贵女,而是天命之女,一国的公主。你当明白,你要达到一些目的,总要做一些牺牲。”阿错轻声笑了笑,“我与你二哥之间,真正的问题不是太子,不是过往。而是将来。我不愿入宫,不信帝王,不信他会一心一意只待我一人如一日。非我多疑,也不是他不够好,而是地位决定的。这就是上位者要付出的代价。”她看了眼萧府别院的牌匾,萧字写的肆意洒脱,不似永安侯府永安侯三个字那般圆润得体,由此也可以窥见萧奉仪真心几何,他本肆意,可即便是权力智谋无双如他,也逃不过永安侯束缚下的框框。在这样极端的压抑下,不如一切都毁灭,不如一切都埋葬,她好像在这个萧字里,看到永安侯的自嘲。
陆景槿还是觉得不对,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今日放走太子,他要是跟西凉军汇合,受害的是我二哥,而九歌姐姐,你就是那个害了我二哥的罪魁祸首,这难道不算是恩将仇报么?”
阿错看着她,她眼神闪着不确定的倔强:“阿槿,放走太子,不见得是施恩,不过是利用。”陆景槿微微蹙起眉,十分不解,阿错笑了笑,看见不远处下马而来的黑衣女子,道:“阿槿,回去吧。”
黑衣女子与陆景槿擦身而过,还没等开口,阿错就狠狠的甩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来的来急,所有人都反应不能。
“这一巴掌,是赏给你主子的。”她倒吸一口气,面子上仍是绷的紧,手抽的攥不起来了,火辣辣的疼。
黑衣女子摸了摸被打的右脸,冷冷的扫了她一眼。
“回去告诉他,今日敢算计我,明天就让他提头来见。”阿错冷声道。
黑衣女子眼神凌厉了起来。
“你主子没教过你这条狗说人话?”
许久,才听她冷冷清清的声音一字一顿道:“兵符在你手里。”
阿错笑了:“你爬上他的床的时候,不是都知道了么?”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堪,走出很远的陆景槿都感觉到了黑衣女子的杀气,刚要掉马回头,正好看到,别院里,提着一盏灯笼缓缓走出的陆景岚。
灯火照归路。
他披着一件苍松外衫,灯笼的火光笼出他淡淡的神色,染了一圈温暖的光晕。
阿错也转身回头看去。
他拉起她打人的那只手,声音有些沙哑,鼻音带着低沉的笑意:“疼么?”
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下次不要自己动手了。”他握过她的手,“我心里会不舒服。”
陆景槿张大了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二哥你的骨气呢?
陆景岚看了眼黑衣女子,又对阿错道:“有什么话进去说,在外面也太不给人面子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
阿错点了点头,要随他入内,黑衣女子站在萧府别院门前,一声不吭,一步未动。
风中传来淡淡的桃花香气,阿错微微一怔,随即回头,黑衣女子苍白的小脸突然溢出一抹血迹:“侯爷知道昨日之事惹怒了姑娘,已经命我等连夜追杀太子,太子现下在西凉军大营,性命垂危,属下奉命前来通知姑娘,不知姑娘满意了么?”
说着她咳了起来,大片大片的血迹淹没入她黑色的衣襟,阿错这才发现她受了很重的伤。阿错抬头看了眼陆景岚,陆景岚解释道:“要刺杀穆于锡,她这样的高手是必须的。”
“那受这么重的伤,也是必须的么?”阿错问道。
黑衣女子的眼神暗了暗。
陆景岚笑了笑,阿错心虚的别过头去,她便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这个女人曾经险些斩断她一只手臂,骗过穆于臻,她不过是出言讥讽两句,还觉得不解恨。
黑衣女子擦掉嘴角的血:“侯爷料到姑娘不肯罢休,便是让我来与姑娘赔罪了。姑娘现在满意了么?”
阿错轻叹一声:“伤你的是穆于锡,把你当狗的是萧奉仪,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若说我不满什么,倒是有一件,我讨厌你这张脸,你还是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陆景岚与赖在一旁偷听墙角的陆景槿对了一个眼色,陆景槿立刻点头哈腰,拽着黑衣女子就走了。
所有人都走了,偌大的院子里,好像被请了场,只剩他们两个人。
阿错这才发现,萧府别院的侍从都不见了。
左右看了看,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他手上那盏灯火,照出前路。
“今日,我听到你跟他告别的话了。”陆景岚突然道,“你说是你没能跟上他的脚步,没能与他共进退,我明知道这些话是缓兵之计,却还是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在凤山所有人都不可信,你误会了我的身份,我也无法与你共进退吧。你昨夜挡在他前面,到底只是在缓解那个死局,还是根本不信我,我已经不敢去想了。”
阿错看着前面的一小团烛火,明亮又温暖:“小时候,我曾经问小桃,他们都说我集尽万般宠爱,可是为什么,我不敢回头看呢?小桃那个时候,是这样告诉我的,她说‘姑娘,你现在所有的恐惧,皆是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爱你。’”她接过陆景岚手上的灯,他微微一怔,还是让给了她,她挑起灯笼,照着他深情又受伤的眼神,“景岚,是我不够爱你。”
火光下,他看清了这双眼睛,柔情却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