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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梨花落(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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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错翻了个身,辗转反侧又起身。她摸了摸耳垂,觉得这双耳朵似乎总是听到不该听到的事。先前并没有觉得是自己听力异于常人,只以为当年年纪小,所以旁人说话总是不避开她。再大一些,见过了尔虞我诈,便觉得所有她听到的,都是对手希望她听到的。她躺在床上,听着陆、萧二人的对话,有点点失神。
这一夜没睡好,第二日她起的十分晚,已经临近正午,她问了句侯爷去哪了,伺候她洗漱的侍婢回她,和严大将军喝酒去了。她看了眼这个丫鬟,年纪还很小,整个身段都未能长成,似乎是察觉到阿错的打量,她向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的站好,任阿错打量。
“多大了?”阿错问道。
“回姑娘,到了冬天,奴婢就十一了。”
阿错闻言,有一瞬的走神。她也是冬天生的,她还记得她出宫那一年,太子还只是二皇子,站在暴雨下为她送行。
她那时便告诉他,待到那年冬至,她就十四岁了。一个少女,把年纪告诉别人,多多少少,是对对方有期待的。她笑了笑,声音柔和了些:“我没见过你,你以前可是服侍过我的?”以前,自然是指的她借居萧府别院的时候。
小姑娘抬起头,点了点头:“姑娘那时眼睛多有不便,所以不曾见过奴婢。”
如果是那个时候,眼前这个小姑娘应当还不过十岁,阿错笑了笑,问她:“你那时,都做些什么?”
小姑娘一笑,右脸随即出现一个小小的酒窝:“我给姑娘收棋盘啊。”她眼睛眨啊眨,说不出的天真,可深宫大院里的孩子,哪里有真天真。
阿错摸了摸手上的疤:“那你该知道,我的棋盘,每次都是由人默记了送到萧奉仪手上。我也不喜欢随意怀疑你,这样吧,你能默出三盘棋,我今日就放过你。”
小姑娘咬了咬唇,一双我见犹怜的大眼瞬间没了光彩。
“阿错姑娘果然聪慧。”她向前走了一步,直接审视阿错,“太子殿下带话给姑娘,北承的后位,殿下一直给姑娘留着。”
阿错漫不经心的别开眼,看着窗前的剪纸:“他人到哪儿了?”
小姑娘咬了咬唇,没答。
阿错轻笑了声:“早就入金陵了吧。”说着抬起头,收了笑意冷声道,“让他来见我。”
盛夏蝉鸣,扰人午睡。
阿错屏退了众人,走到凉亭下,看着盖书而睡的陆景岚。石桌上的宣纸迎风扬起一个角,阿错用砚台压好,坐到他旁边。
“商量个事行么?”她对着睡着的陆景岚道,“你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白纸黑字写的什么没人知道,她将那张纸,凑到陆景岚手边,咬破他的食指,按了个手印。
她比这那张纸在阳光下看了看,甚是满意,转身要走,陆景岚拿下盖在脸上的书,坐起身看着她:“你就是这样与我商量的?”
阿错看了看他还在流血的食指,随手扯了一张纸,给他擦擦:“谁让萧奉仪说,我要出去,先要问过你的意见啊。我就是想出去转转。”
陆景岚拉她坐下,问道:“不想我跟着?”
阿错认真的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阿错很忐忑的把那张按了他手印的纸收的紧了些:“那是什么?”
阿错可怜巴巴道:“还不是萧奉仪,说要放我出去,要有你的许可。我这是要拿给门卫看的。”
其实萧奉仪这么做,纯属节省自己人力的行为,自己的人自己看着。弄丢弄死自己负责。萧奉仪充其量只放两个看门的,毕竟这是他的府邸。阿错自然也是明白的,如今外面形势实在有些混乱,陆景岚顾及良多,现下不适合外出,所以外面的消息都是萧奉仪递进来的。
“我其实还在等着你问我桃瑶的事。”陆景岚笑了笑问,“独自出门和知道桃瑶与萧奉仪的关系,你选一个吧。”
阿错蹙眉:“你,你这是在诱惑我么?”
他挑了挑眉:“我以为这是在谈条件。”
“你明明……”从来都不会与我谈条件的。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说法太过依赖,遂话未出口先收声,“我还是要出府的。”
他眼睛闪过一抹了然的光,随即消失不见。仍是笑着看着她:“那就去吧。”
阿错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好像记忆里那个喜欢时时刻刻限制她的男人突然吃错了药,她歪过头看着他:“你,你不会偷偷跟着我的吧。”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不会。”
她还是不信,更加狐疑:“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说假话,我也很讨厌的,被我发现了,咱们就永生不见好了。”
他笑的更是开心:“阿错,不管你要做什么,要见谁。他对你有什么打算,都要考虑一下他有没有能耐抵的住雍国一国之怒。趁着这个机会,你也可以好好的看一看,靠权力养大的人,是没有真正的敌人的,有的只有利益。”
阿错心口有点犯堵,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觉得他一定是故意这样说的。那些被利益掩盖的爱恨注定成为委屈,永不见天日。可是阿错一生追求的对错,却与此背道而驰。
他站起身,低下头看着她:“但是得到你,才是最大的利益。你想要的,我都会替你得到。”
她心情好了点,也顺了顺他的毛道:“桃瑶的事,我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知道我知道了,又能做什么。景岚,我已经回不了头了。如果我现在做的,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我该如何面对自己呢?你说的不错,权力养大的人,只有利益。我是自私的,我只是打着复仇的名义选择了让我好受一点的路子活着而已。”
“我倒是希望你能更自私一点。”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陆景岚比想象中好攻克,阿错的时间一下子空出了大半,回了屋子又睡了一觉,隐约间有人敲开了她的门,她只觉得眼皮有些沉,想睁也睁不开,再后来,似乎是睡了一个好觉。
醒来的时候,她很确定这不是她的床。
四周蝉鸣声极大,吵得脑袋嗡嗡的,她便是被这样的声音闹醒的。揉着太阳穴支起身子,下床要倒杯水喝。
她醒的还有点蒙,下意识的去抓床边的麻绳,这是她眼盲时起床的习惯,她抓了一个空,脑子清醒了一点,活动了下四肢,没什么疼痛的感觉,这才想起是要喝水,向外间走去。这间木屋建的很空,看家具,打造的粗糙的不能忍。她喝了杯水,又细细打量了眼这间屋子,未免简陋的太不拘小节了。
她正要开门看看这是哪里,门把上的木刺扎进指尖,疼的她蹙眉。门就在这个时候向她推开,夕阳很红,眼前的人很熟。
“怎么是你?”她看了他一眼,心下警戒放了大半,专心看自己的手指木刺。
来人烤了两只黑乎乎的野味,看了她一眼,一脚踹了踹她,让她让地方,他进屋。然后又用踹过她的脚带上房门。
“穆于锡来金陵了。”他递给她一只黑乎乎的野味,“我瞧着萧奉仪的丫鬟有点古怪,没想到他还真有本事,这么短时间插了人进去。”
阿错拔了半天没拔出来,伸出手去给他看,他拿着戳野味的枝桠比划了一下,觉得这个头不够尖锐,又掏了匕首准备挑刺,阿错吓的收回了手,故作镇定道,“不用了不用了。”
他也不客气,匕首往桌子上一放,继续吃饭。
“以他的作风,必然会找你。”他看了她一眼,“所以我就先把你劫来了。”
阿错觉得这个因为所以没什么必然性关联,但考虑到他的文化水平,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她又瞧了眼那烤的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犹豫了下问道:“穆于臻,你好歹也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皇子,这东西你也吃的下?”
穆于臻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不吃别废话。”
阿错背过身去平息一下怒火,这个人真的是三句话就要点爆竹,简直不能忍。她耐着性子又道:“你不是对我很失望,不想见到我了么?你这样做,我的闺誉我的清白可怎么办?”
他好笑的哼了她一声:“以前,我还夜入静心斋,爬上过你的床……”
她赶忙用她手里的野味塞住他的嘴。
阿错猛然发现,她自认镇定淡定善于言辞,可是面对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人,她真的毫无办法。
穆于臻顺着她接过这只野味,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你,劫走我,就没有受伤?”其实她想问的是,现在有没有人知道她被拐了,来寻她。
穆于臻就是不喜欢她这样拐弯抹角的说话,听上去句句是为你着想,实际上心里满满的都是小算盘。
“你不是写了个什么门规,让陆景岚去按手印么?上面写着不过问你行踪,不许人跟踪。有那张纸,带你出来很容易。”
阿错实在笑不出来了,太子想要权力,她有信心周旋,可是眼前这个二百五,她实在是很没有办法。
“我劝你别动那点小心思。”他吃碗了两只黑乎乎的野味,擦了擦嘴,敲了敲桌子,让她坐下,“上次碰上你,是偶然。我那时也是被陆景岚惹毛了,一想到这些幺蛾子都是你惹出来的,就忍不住想掐死你。”阿错护着脖子向后躲了躲,遇上他的目光又坐好,“我虽然不能原谅你做的混账事,但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桃瑶的死,你一定跟我一样无法释怀。我也有过毁天灭地的想法,不过那是我的父皇,我的二哥,甚至,是我的皇祖母。九歌,你做了我不能做的事。”
阿错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你这是在对我说对不起么?”
穆于臻蚊子一样的嗯了一声,阿错头一次觉得自己听力好,简直是赚到了。
她笑了笑道:“你,你别这样说啊,你这样说我都觉得你脑子被烧坏了。”
“但这不是说,我就会任由着你胡闹。”他表情很严肃,“我不能看着北承灭国。如果放你回去,你跟太子见面了,萧奉仪趁乱杀了你,陆景岚不会罢休吧。桃瑶死了,你没权没势还折腾了这么多事,他陆景岚有脑子有兵,北承根本扛不住他的怒火。”
阿错神色正了正,也点头道:“你说的对,萧奉仪这样一个谨慎的人,不可能放一个我都能看出是细作的人在身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养着这个细作的。我也想过萧奉仪会杀我引起混乱。可是你以为穆于锡是傻子么?连你我都看得出来的事情,萧奉仪越是想杀我,穆于锡才越会护我好好的。”
穆于臻打量她一眼:“我也想护桃瑶一生一世,可她最后还是死了。”
阿错沉默下来。突然之间,她有想到什么道:“你既然能从萧奉仪眼皮子底下带我出来,定然是对他极其熟悉的,那你一定见过那个长得极像桃瑶的女子了。”
穆于臻突然阴下脸,声音也阴沉的可怕:“见过。”
“你……”
“我第一次见她,还是在守皇陵的时候,那把火就是她放的。”说着他开始脱衣服,阿错刚要背过身去,就被他拉住,他的衣衫大面积扯落,身上的烧伤分外狰狞,时隔多年,阿错一直以为他当年是诈死,却从未想过他是死中逃生,“那个时候我整日喝醉,她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以为是桃瑶,就拉她上了床……”
阿错突然意识到什么:“陆景岚说过,那女子武功极好,她是故意的?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是兵符对不对,是西凉兵符……”
穆于臻冷笑一声:“我以为你知道了,会骂我,至少嘲笑一下我。”
阿错摇了摇头:“不要说你喝醉了,就是我清醒着,也是被她那张脸惊住了。那日我初见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一说她长得像桃瑶,她便那般抵触的要杀我,她心里一定是极其恨你的了。”
穆于臻穿好衣服:“萧奉仪已经知道桃瑶曾经得到过西凉兵符了。我猜他当时亲自赴芳国救你,也是笃定兵符在你身上。”
阿错失笑:“怪不得陆景岚说,没有敌我,只有利益。”相比之下陆景岚当初救她的动机简单多了,不过是可怜她。
可是可怜,多么的没有价值。这世间唯有人心是善变的。
她信陆景岚一切出于真心,但他一定不知道,正是因为发自本心,她才觉得不可靠。如果是利益就好了,可他偏偏不与她谈利益。
她有些失神,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已经跑偏了。
“你强了那姑娘,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桃瑶,所以才一直没来找过我?”她问。
穆于臻默认。
阿错轻叹了一声:“那姑娘要一把火烧死你,也是个烈性的。以身相诱,想来是萧奉仪的主意了。小桃,真的是萧奉仪的人?”
穆于臻看了她一眼,眼中略过她不懂的情绪,似乎是疼痛自责,但更多的是内疚:“当初有人揭发大哥不是父皇的儿子,那个人就是桃瑶。当初父皇和萧奉仪应该同时暗示她,要拿到大哥手里的西凉兵符,顺便告诉你,西凉兵符是摄政王给他长子的满月礼,这是摄政王当政的时候,有一年寿辰,当众说过的。所以父皇根本不敢明着动大哥,这才有了后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但是桃瑶得到兵符之后,没有交给任何人。”阿错不解,抬头看着他。
“大哥为人谦虚和善,曾经救过桃瑶。”他说到这里,已经不想再说了。他要如何努力,才能比得上一个有贤明的死人呢。
阿错低下头,她其实隐约感觉到一点的。
尤其是当时看到那张发黄的纸上写下的“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她当时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在天牢里最后一次见到先太子的时候,牢房里突兀的桃花枝。
这些年,她见过许多人失势,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如他死前那般明亮如火。
那不是一个求死之人的眼神,彼时她还不懂,直到陆景岚再次找到她,认定她要回北承的时候,她在陆景岚眼中,看到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