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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梨花落(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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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的花,比北承御花园里的花,开的要盛很多。多少年守着御花园里那一方花草,今日兜兜转转到了梁国,正是花开好时节,满眼的花团锦簇,映着阿错的姿容更加明媚。
她取了一朵花戴在头上,比着湖里照了照,觉得不甚满意,放进一旁的篮子里。梁国国都微风和煦,春光宜人,她自从到了这里,就一直好山好水好玩乐,好像从未有过心事。
她确实觉得,自己不该有什么心事了。
凤山最后,她败给戚容,那一刻她还是自嘲过的。当时她跟章玉碟联手,章玉碟出面应对夏静怡,她主要搜戚容。章玉碟觉得她瞎了眼睛不方便,又或者是接手监视夏静怡心有愧疚,坚持要治好她的眼睛。二人还曾为此冷战过,最后还是阿错低头,二人又和好。她还记得那一夜章玉碟信心满满的声音,她说:“你马上就能看到你面前的蜡烛了。”说着得意的摘下系在她眼上的白布。
白布落地的那一刻,她确实看见了温热的红光,那是章玉碟的血。
章玉碟的身子缓缓滑落,她甚至还不能反映些什么,就看到了那个女人,高高在上,就算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也掩盖不住周身华贵,戚容。
她看见匕首对着她的眉心。
“萧奉仪跟本公主的交易,放你走。”戚容冷笑一声,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眉心,“本公主格外送你一双眼,你下山吧。”
她垂目看了眼倒在地上的章玉碟:“你躲在我的院子里了,层楼和还休被你买通了,是不是?”
戚容笑的轻蔑:“那两个背叛你的贱婢,我已经替你解决了。”
她微微歪过头,又摇了摇头,捞了几次章玉碟,但因为初初恢复视力,距离总是掌握不好,始终抓不住她,她蹲下身,拉起章玉碟,向门外走去。
章玉碟的血划了一地,她的身子渐渐冰凉,阿错在院子里停下步子,蹲下身看着她。
“这里没有戚容,”她轻声道,“你安心上路吧。”
戚容站在门槛内,看着院子里低声细语的阿错。
直到章玉碟不再挣扎活下去,闭上眼,她才站起来,看向戚容,怎么说呢,还真是萧奉仪会联手的搭档,她歪着头想了想:“其实一开始,你们就联手了吧。从你决定上山之前。所以侯爷不让我与你正面对上,若是对上了,人手定然就乱了。戚容,你信不信,这世上是有天意的。”
月光洒在她脸上,平静且安详。
“戚容,陆景岚会回来的。”她笑道。
阿错理回思绪,看着不远处来接她的马车,张风风跳下马车道:“姑娘该回去了。”阿错笑了笑,挽了一朵花给他:“这朵花玉碟会不会喜欢?”
张风风遗憾的叹道:“我家姑娘已经昏睡了三个多月了,大夫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了。”
阿错似乎没有听见,又摘了几朵花:“张将军,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若是连将军都放弃了,那她醒来要有多难过?”
张风风一怔,点了点头道:“姑娘教训的是。”
阿错笑了笑,上了马车。
梁国是北承的附属国,自三个月前来随张风风来到这里,她就随遇而安定居下来。章家待她不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以为是她救了章玉碟,当然这个误会是她故意引导的。北承已经许久没有传来穆世里的消息。听闻西凉军已经驻守在京城城郊。陆家似是一夜被掏空了一般不明踪迹,皇城只有十万兵马,对抗西凉的前行军。对于镇国将军府一夜蒸发的传闻,大多是说皇上寿辰设了鸿门宴,将陆家赶尽杀绝了。有人亲耳听到,皇上传话给定远侯,特意嘱咐他参加晚上御花园的皇家小宴。起初还没人信皇上会在这样为难关头杀武将,没想到在城外叫嚣的西凉军说了一个让所有官员人心惶惶的事情:大佛寺白骨累累,那是十二年前皇上下令灭口的皇族亲眷,为的是逼反先太子。传闻愈演愈烈,先太子病逝也被挖出来是皇上多疑,害怕壮年太子夺位,先下手为强。西凉军听闻先太子遗孤穆世里还活着,特打出忠义的旗号来救人。
附属小国望风而动,有的离着芳国近,就顺势投奔了芳国,有的离着雍国近,就投诚雍国,还有一批不知怎的,借兵萧奉仪,意欲另立金陵萧氏为帝。
这一切的声音中,失去了定远侯的北承,无疑是最弱势的。
阿错听到张风风解说当下形势,心中更是高兴了几分,只是高兴中又有一丝复仇之后的空虚,她很难想象这之后她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她突然很想念凤山上的日子。她微微有些失神,马车突然停住。
“怎么了?”她问道。
“好像出事了。”张风风吸取了凤山上的教训,这一次寸步不离守着阿错,只见人群中隐隐有骚乱,后来骚乱越来越大,似乎是从梁国国都的方向传来,张风风勒紧了缰绳,神情紧绷。阿错跳下马车,拉住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问道,“城里出了什么事?”
“是官兵!”书生吓的直哆嗦,“不知道哪里来的官兵,突然闯进城里,听说皇上被他们杀了!梁国没了!”
张风风一怔,不可置信。
阿错想了一下道,“张将军要是不放心,可以先行一步,城内若是混乱,我跟着将军去也是添麻烦,不如你我就约在刚刚采花的湖边吧。”
张风风想了想,觉得采花那处离着国都很远,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应了。
天色依旧是明媚好天色,只是阿错自失明,鼻子和耳朵都比旁人灵敏几分,她早就闻到了城里的血腥味,听到了城中的慌乱,是以刚刚问路人不过是问给张风风听。阿错告别张风风后,并没有到约定的地方去等他,而是趁着慌乱换了一套麻木粗衣,混进人群,走了。
阿错迅速在脑中想过所有可行的路线,北承不保,小国动荡难免,不如去大国安身。离着梁国最近的是芳国,可是要去芳国就要取道西凉,西凉这个地方,如今抽离了二十万兵马直逼京都,想来现在也在招兵买马,慌乱至极。比起这些小国也好不了多少,阿错分析了形势,决定取道沧澜,去雍国。
这个决定下的快且准,没有丝毫的偏差和迟疑。但是却在上路上犯了难。一般人逃难,自然要选最近的平安地方,对于梁国人而言,就是西凉,甚至再远点是芳国。而她要一路反方向而走,似乎,找不到车马。
阿错在人群中站了许久,被路过逃难的人碰的肩膀都快断了,实在有找到志同道合的人,郁闷的向城门一角蹲去。
墙角旁也蹲着一个少年,少年满身是血,一双眼睛很是机警。他见阿错过来,又向里缩了缩。阴影里,她微微蹙眉:“别紧张,我只是借个地儿,躲躲。”
少年又向阴影里缩了缩。
阿错向里面迈了一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停下脚步,转身要另寻个地方。少年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儿?想要告密?”
他的手意外的顺滑,阿错这才打量起眼前的少年,他虽然穿着破旧,可举手投足,就连拉她的动作,都带着不卑不亢的居高临下,这种人,阿错太熟悉了。
她笑道:“你是谁?是梁国的皇子还是质子?”
她之所以会加上质子这条,是因为梁国之下也有许多番邦小国,如今城门被封,这个少年又是一身血污,血迹早已经干涸,很有可能是跟着入城的士兵一起来的。如果是一起来的,那就是这群士兵借道的国家顺道捎来的质子。他们装作护送质子到梁国的军队,分批混进了梁国国都,这才会杀的梁国措手不及。
阿错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她好像有些不认识自己了。和戚容的交手,让她学会了什么是大局。戚容于她,不过是场过客,让她明白,原来有些事情,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了,那过程怎样都无所谓。过程是她输给了戚容,可是北承,彻底的乱了。
没有人能阻止北承的覆灭。
这就足够了。
少年见她笑的飘忽,不由得心生好奇,回道:“我在凤山上见过你,你就是那个章玉碟?起死回生的章玉碟么?”
阿错微微一怔,没有回答。
少年拉过她的手,急切道:“我是奉谅国的三皇子,你能不能跟我回奉谅,我阿姊还在那里,求求你帮帮我们。”
阿错抽回手,看着他。
少年又向前一步,抱住她不放:“他们要杀太子,阿姊为了保护太子,已经被他们拥为假王了。”
阿错想了想道:“奉谅国,在哪个方向。”
少年指向和人潮相反的方向。阿错笑了笑,点头道:“好,我随你回去。”
去奉谅国的路算不得遥远,加上大军过境,扫荡的差不多,他们时常可以寻到逃走的空屋子住宿,基本上被褥食粮都没怎么掏钱,一路上阿错跟少年路不拾遗,越走越累。两个人都是没怎么吃过苦的人,加之逃难时节,马车贵于物资。他们二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走不动了。
此时已经是初夏,天已经开始热了,阿错寻了个阴凉地,打发少年去寻水。少年三步两回头,站在光阴下,不走了。
“要不是你的眼睛是好的,我会以为你就是那个害我们灭国的人。”少年泛白的唇一张一合,说着无比疑惑的话。
阿错蹙眉:“什么意思?”
“我在想,我确实在凤山上见过你。但是那个女人不也是凤山上的么?你是章玉碟,你知不知道凤山上有个眼睛瞎了的女人?”
阿错心头一紧,看着他渐生警觉。
少年被阳光晃的眯起眼睛,没看出她的异样,走上前跟她挤在阴凉地里:“其实一开始,我们是去凤山接受神女赐福,神女选中了我的那个在襁褓的弟弟做下一任的皇帝。其实这事在奉谅不过是走个形式,谁是皇帝无所谓,左右都是要依附梁国的。梁国来个使臣都比我们的皇帝权利大。”他眼中掠过一抹恨意,“可是那个女人,一切都是那个女人。那天宫里突然来一群人,什么都没说就把我们都抓了起来,我阿姊被为首的那个人挑瞎了一双眼睛。你不知道,我阿姊是奉谅最好看的人,尤其是那双眼睛,是会说话的。那个人,他说,阿姊帮着凤山神女杀了那个瞎子,所以要阿姊偿命。阿姊说那个瞎子是活着离开凤山的,那人才放过阿姊。”
阿错看了眼日头:“你们奉谅离着雍国很近吧。所以现任的凤山神女,才是你们的真主。”
少年点了点头:“那个男人,藐视神权,会遭天谴的!”
“他,长的什么样子。”阿错心中大约有了答案,可是却是她最不想知道的答案。
“长得有些十分女相,但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长什么样子都是魔鬼。他生气的时候总喜欢皱眉,他一皱眉,就有人会死。我一路跟着他,见的多了。”他道。
“那他为什么会到梁国?”阿错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平稳。
“听说是找人。”少年突然愤愤道,“一定是找那个瞎子!阿姊早就说过那个女人不能留,留了就是祸害,现在凤山脚下都被那男人踏遍了,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对雍国举兵了。”
阿错抬起头,脸色略白。
陆家消失的毫无征兆,不是如她所料全灭于皇宫,而是举兵北上了。如果这一路战乱都是陆家所为,那以陆氏现在的势力,已经有了自立为王的基础,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放任其做大的。她突然很疑惑,按照陆景岚低调无争的性格,如果有隐退的机会,应该会毫不犹豫引导陆氏归隐才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她的预计里,本不该有这么多人受牵连。
正想着,前方黑色的骏马嘶鸣,马上红衣男子冷声一笑,翻身下马,一把拉起她。阿错抬起头,迎着日光,看清了这个人的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暴戾。
“干什么,放开。”她道。本来想说一句还好你活着,可是看到他就突然想到了北承,她至今仍不敢去面对北承。在逃难来的人口中听到的北承让她分不清是大仇得报的痛快还是流离失所的愧疚。今天看到他,活生生的五皇子,她突然觉得有些心虚。拉下脸和他保持距离。
“睁开你的眼看看。”穆于臻拉过她,他后面的马车装着许多受了伤的人,阳光下,那些伤口或溃烂或恶臭,她蹙起眉,“看清楚,这就是你的复仇。”
“你胡说什么?”阿错甩开他。
“你的心是被狗吃了吗!”他嗓音沙哑,“你恨让你没了面子的人,那就去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而不是利用这些无辜的人,你知不知道萧奉仪做了什么,陆景岚那个疯狗做了什么!你到底是在报复我二哥,还是在做跟我二哥一样的事!你看看他们,就是因为你这点小心思,北承失势,陆景岚打着镇压小国的名义,一路扫荡,陆家现在的势头,下一步就是要自立为王跟北承叫板了。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想复仇就冲着那个伤害你的人去,你个贱人!”
“穆于臻,你放开。”阿错迎上他的目光,“我从来不知道,宫里还能养出你这样的圣人。”
“用不着你讽刺我。”穆于臻按照陆景岚征服小国的路线走了一圈,这一路上的见闻终于让他勾勒出了事情的大概,北承动乱来的太措手不及,他以为是萧奉仪,没想到还有她推波助澜,他一路从北承追来,见到了横尸遍野,也见到了生灵涂炭,今日乍然见到这个罪魁祸首,心中的情绪骤然膨胀。伸出手就要打醒她。
可是她的目光,懦弱又胆小。言行还是一如当年在宫中一样的虚伪,他冷笑一声,松开她的手腕,她摔倒在地上。
树下的少年,不知何时寻到了一把长剑,还有半寸就可以没入她胸口。她脸色一白,看向穆于臻,穆于臻已经转身上马,正准备将这些伤患送到最近的医馆,并没有注意到少年的异样,阿错第一次直面接受一个人的恨意,少年的恨意让她不能动弹,突然间生死一瞬的恐慌,无法思考。
最先闻到的,是血腥味。
最先听到的,是利刃搅入肉里的阻隔。
然后才是那个熟悉的大手,带着厚茧摩擦着她的手臂,拉她入怀。她听到了唤回她神智的声音:“没事了,阿错,我回来了。”
少年不甘痛苦的声音撕裂耳膜,他将她扣在怀里,结束了少年的生命。少年何辜?一瞬间,她脑中给出了答案:他要杀我就已经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