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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桃花渊(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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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带了很多吃的,但是真的到了囚禁太子的大牢,她突然将手里的吃的全都塞给桃瑶,又摸干净自己的手,走进了那间只有一扇小窗的牢房。
牢房很整洁,茅草木板床,一张四房桌,两条长凳。靠近小窗的位置,还有一枝枯了的桃花。太子看到她来,显然一惊,黑黑的眼眶和杂乱的胡茬掩盖了不住他的衰颓,他伸出手,抱了抱九歌。
“轻了。”他笑道。
他的声音已经不再好听,透着几欲咳血的沙哑。九歌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
太子也察觉到了,将她放了下来。
她站在床板上,拿着稻草摆出了两个字“世里。”
太子猛然一惊。
她欲摆个“活”字,太子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谢谢。”
谢字太轻,可除此,他不知道还能给予什么。
九歌仰起头看着他,摇了摇头。
她拉了拉他的手,够下了那只干枯的桃花枝。太子本要阻拦,但终是犹豫了一下,由她去了。
“桃,小桃。”
太子回过神,点头道:“对,是桃花。”
九歌看着她,想了想道:“要看桃花。”
太子有些遗憾,窗外已是深秋,桃树早已结果,花已落土。九歌看着他,半晌拿着桃枝敲了敲牢门,门外桃瑶一直在候着,听到声音赶忙向前询问。
桃瑶今日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裙子,更添几分艳丽妖娆,却有桃花之姿。她站在那里,仿若盛开桃园盛开。
九歌太久没有说过话,咬字十分艰难。九歌指着桃瑶道:“小桃,桃花。”
桃瑶看到太子,迅速低下了头。
九歌拉着太子向桃瑶所在的牢门口走去,太子一步未动,只是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桃瑶深吸一口气,让语调自然道:“九歌姑娘为了见殿下吃了许多苦,殿下可不能只交她念句诗调戏奴婢几句就算了。姑娘为了见太子,已经一日没合眼了。
太子点了点头,九歌拉着他的手,呆呆的看着他。太子与九歌讲了许多故事,就像是哄孩子睡觉一般,九歌渐渐的打起了瞌睡。昏昏沉沉间,她感觉太子抱起了她,太子瘦了太多,骨头隔手。
“父皇斥骂我心狠手辣,血染大佛寺,不顾手足之情,亵渎神明。就连母后……”他摇了摇头,九歌伸出手,将一根稻草递给他,“母后她,选择了幼弟于锡。”
九歌忽而想到了大佛寺身后的少年,说起太子妃选择世心时候的神情。是不是所有的母亲,都会选择保护幼子呢?她是父亲最后一个孩子,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是幼子,父亲一定会保护她呢?
“本宫没有。”太子自然不知道九歌已经开了小差,这些日子来积攒了太久的话,他需要一个人听他说,“大佛寺有本宫的孩子,妻子,母亲,祖母。本宫不会这么做。可是皇祖母不信,父皇不信,就连母后……”
“同一日,狩猎、祈福,皇宫无人。本宫怎会不知这是个圈套,本宫又怎么会蠢到落入这样明显的圈套,父皇嘲笑本宫太心急。可是他可曾信过本宫?”
……
“本宫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二弟出生时,本宫独享父皇庇佑十四年,对父皇的感情自是比旁的兄弟深,可是父皇不信本宫。本宫记得,太傅刚刚回京时,本宫与太傅对饮,本宫曾问太傅,父皇为何不信本宫,太傅说,毕竟本宫与父皇相差的年岁太近了……”
九歌听不懂他的苦,可是在他眼中,九歌看到了除了苦以外的东西,那双眼睛闪闪发光,充满希望。
九歌是趴在桃瑶背上睡回去的。回去之后桃瑶还告了一天假,说是九歌太沉,睡的太死,累的她爬不起来。九歌羞的低下头,小声说下次去看太子,绝对不会一被哄就睡着的。桃瑶摸了摸她的头,没有说话。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太子。
北承元贺一十六年,储君之争正式拉开帷幕。
次年五月初,关在刑部大牢的二皇子终于被放了出来,他先去养心殿拜见父皇,吃了闭门羹,大总管喜公公看着不忍,亲自送他去了思德苑,明明是春暖花开的季节,穆于锡踏进思德苑的那一刻,还是浑身打了个寒颤,那是彻骨的寒冷——昔日雍容华贵的皇后。如今鬓角染白,尊荣之下藏不住凋零枯朽。
“母后。”强忍下双手的颤抖,“皇兄他……”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颈间,滚烫的热意让他无法开口。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身后有人步入的声音。
“皇后娘娘,该喝药了。”
“大胆奴才,你给我母后喝什么?”穆于锡站起身,拨开那碗汤药。为首的嬷嬷眼都没抬,又有一名小宫女顶上前来,手上还是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汤。嬷嬷依旧用平稳不带一丝感情的声调道,“皇后娘娘,该喝药了。”
“你!”
他生于皇宫,母亲身份显贵,父皇又对大哥寄予厚望,虽说知道后宫多肮脏之事,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的母亲也会落得这样的境地,宫中之人对药物莫名的警觉和恐惧袭遍全身,下意识的捡起刚刚打碎的那只药碗,要与那嬷嬷拼命。
“皇后娘娘。”嬷嬷的声音稍稍高了点,端的是主子的气势。十分可气。
“锡儿。”皇后拉过要动手的穆于锡,他在牢里这样久,每一日都很担心他,担心他害不害怕,有没有受伤,会不会有人趁机对他下手。她拂过他的脸,瘦了点,也脏的很。不过还好,她的儿子还活着。家族倒了,长子没了,这世上她还有他,她仅有他了,她要他好好的活着。她眼角扫过为首的嬷嬷,那是荣妃宫中的刘嬷嬷。她微微点了点头,取了药碗一饮而尽。刘嬷嬷头都没抬,躬身退了。
夜里皇后止不住的咳了起来,穆于锡正在院子里自我嘲讽,闻声赶忙入内,这才发现要寻一碗水都没有,气的他踢倒了桌子,茶碗碎的刺耳尖锐。皇后倒了一口气,静静的看着他。
“母后。”他既心疼又懊恼,低下头寻了个还算完整的茶壶,“孩儿去给您倒水。”
身后,是如夜寒凉的叹息。
那样让人恐惧的药,一日一日的送过来。
他从一开始的反抗敌视,到此刻看着母后吐血辗转,他只能看着,默默的看着。刘嬷嬷从每日三碗药到每日一碗,他突然不知道,是该庆幸母后不用再受那么多的苦,还是该提前哭一哭自己,毕竟他即将要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他夜夜守在她床边,昔日纨绔贵公子的娇贵戾气已经被生活磨平。每一天天亮,他看着母后渐渐睡去才稍稍安心,这一日日头好,阳光照的足,他看着她满头青丝已经灰白,任她冰冷的手拂过他的脸:“锡儿,母后想好了你的表字了。”
如果是以前,他定会拉着她的手说,“锡儿还小,母后还要等着看锡儿行冠礼,再将表字郑重的告诉锡儿。”
可是如今太久的恐惧让他麻木,他哑着声音问道:“母后想了什么名字?”
他故意不去想,反手握住了皇后的手。
桃瑶发现最近太医院的药材短缺的气人。因为去年九歌执拗要见太子染了风寒,后来深秋转寒,一路病了下去。如今倒是真成了小药罐子,一想到这点,太后就恨不得拧过她的倔脾气,但是也有好的地方,自那日喊了“小桃”之后,九歌渐渐开始说话了。
桃瑶是个活泼的话篓子,自己照料的小主子会说话,是件令人无比欣喜的事。可是如今太医院总是拿一些安眠的药物来给九歌喝,让她没了说话的人儿,也就不满了起来。与太医院的几位老人说道了几次之后发现,其实九歌将养的几味药并没有少,账面还是走的静心斋,但是去向……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
思德苑外,估摸着时辰,又到了喝药的时候。
穆于锡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衫走出去,正见每日正午准时来的刘嬷嬷在训一个小宫女,那宫女一身桃红,一双眼睛生极为明亮,只听她笑道:“确实是不长眼的东西,撞了我家姑娘的吃食,嬷嬷的眼睛该洗洗了。”
穆于锡先前对宫中的嬷嬷不太熟悉,但这些日子见得久了,也就认识了日日冷眼送药的是荣妃身边的刘嬷嬷。平日里还会有送各种带毒吃穿用度的的宫女婆子。今日这个小宫女,他却是头一回见。
刘嬷嬷身后的奴婢凑过去低声说了什么,盛气凌人的老嬷嬷目光闪了闪,调转了话头道:“二殿下,这是今日的汤药。”说完遍转身走了。
今日蹊跷,刘嬷嬷没派人监督灌药,穆于锡不禁多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轻笑的小宫女。那丫头看上去刚刚开始抽身段,一副好身材渐渐长成,整个人都十分明艳。
因着刚才的吵闹,有侍卫过来询问:“桃瑶姑姑,出了什么事?”
“我家姑娘的糕点被那老婆子撞烂了。”桃瑶叹道。
“那……”
“那,那什么那,我家姑娘是能耽搁的吗,还不快去另一份。”说着她突然对着门口的侍卫踹道。
“桃瑶姑姑,我等奉命……”
“我被那老太婆撞崴了,现下走不了。”她收起刚刚还踹人的脚,截断了他的话。一直奉命看管他们母子二人的侍卫竟真的老老实实向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此时已是春转夏,风中都带着暖意。桃瑶见人走远了,拾起地上的锦盒,走到穆于锡旁边。
“殿下饿不饿?”她取出一块芙蓉糕,吃的太急噎住了,随手拿起他手上的汤药就要喝,他神色一紧,想要撤回,但没想到她用了全力,失了先机,待他要夺下那只碗,里面已经空了。
“这药有毒。”他事后告知。
她倒过碗来空了空,喝的真是一滴不剩。她又来回走了几圈,确认没什么事才道, “殿下可知道,思德苑的药一直都记在静心斋的账面上。殿下方才说药里有毒,莫不是说我们静心斋要害殿下不成?”
穆于锡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并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