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白录》太微天

39、苍梧之野

　　同样的一段路程，来的时候有多开心，回的时候就有多压抑。
　　叶歌决定等易暮崖恢复正常后再启程，所以易寒、叶子和杨意先行回返盘天宫。三人雇了辆马车代行，一路上没有了正道少侠，也没了寻花问柳的兴致，反而多出三份各有忧虑的心思，于是车厢中大多数时间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愁云。
　　最终，易寒看不下去了，提议做点什么打发时间，便跟叶歌比起了拆九连环。尽管在多事之秋玩这个似乎非常不着调，但对活泼好动的少年少女来说，憋在狭小的车厢里没事干，确实是件很难忍受的事情。
　　当然，也有人很甘于寂寞就是。

　　易寒一边拆着九连环，一边不时瞟一瞟靠在车窗边的杨意。这一路上他几乎没发出过声音，不过考虑到杨意的遭遇，也不难理解。易寒曾想过与他聊聊天，排解下他的情绪，但想起杨意之前对自己的态度，她最终没有付诸行动。
　　可或许是她的关注太过频繁，杨意终于有所感觉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说道：“既然你这么闲，那不如帮我解释几个问题。”
　　一路上都默不作声的人主动开口，易寒不禁有些意外：“你要问什么？”
　　杨意视线在两人脸上扫了一轮：“你们既然是盘天宫的人，怎么会跟赵慈那帮人在一起？还有那个什么季家的表哥，那也是个白道吧。”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易寒面色一讪，不知该作何解释，倒是叶子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哎哎，杨兄弟这问题问的好！”他贼兮兮地靠向杨意，“你猜是为什么？”
　　杨意嫌恶地向后挪了挪：“我懒得管，但我要说的是，我去盘天宫只是为了替我姨母报仇，不是要跟你们同流合污。”
　　“谁求你跟我们同流合污了？”易寒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原本还想好好谈天，这厮却是本性难移，说出的话让人如鲠在喉，“叶叔让我们带上你，是怕你一个人干傻事，你要是嫌弃我们，现在就可以下车……真是，你还真是擅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的好心。”
　　“好心？”杨意冷哼一声，“若不是我有可能帮你们洗脱嫌疑，你们会这么好心？只有你这种初出江湖的大小姐，才会相信那种天真的玩意。”

　　喂喂喂，越说越过分了吧！易寒皱起了眉头，还未开口，叶子已插话道：“杨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怎么就知道小寒没有她的烦恼。”
　　“对啊对啊！”易寒难得一见地赞同了叶子。
　　“她的烦恼？估计就是怎么嫁个金龟婿的问题吧。”杨意随口一句嘲讽，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重新把头转向了窗外，“那种连自己为什么活在世上都不知道的困惑，你这辈子也不会遇上，有什么资格谈烦恼……”
　　我不就是没你惨吗，难道连烦恼的权利都没了？易寒一句反驳已快到嘴边，不过转念想想，杨意确实比自己惨了不止一星半点。杨夫人和韩嘉都死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唯一剩下的就是找凶手报仇的意志，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实现——而且就算实现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算了，易寒瞅了瞅对方的背影，决定放过这小可怜一把。

　　“命运面前休论公平。”她难得善解人意地闭了嘴，倒是叶子忽然又出声道，“这是我义父说的，这世上总有人不幸，就跟总有人会特别幸运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言，我们能做的只有面对而已。”
　　“你要是我，你能面对吗？”杨意头也不回，口气不屑，显然觉得叶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至少我不会整天沉溺在自我可怜中。”这么说着，叶子靠过去拍了拍杨意，“劝你也别总想这些了，命中注定你倒霉，认命吧。日子该怎么过还是要怎么过，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来！看你脑子这么轴，拆九连环肯定拆不过我和小寒，咱们三人玩双陆。”
　　他这句话完全没有逻辑联系，杨意当然不同意，他拍开叶子的手，嫌弃道：“干什么？我不想玩！”
　　“别矫情了，来吧。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小时候一定没人陪你玩。”
　　“我才不稀罕跟别人玩。”
　　“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你其实特别想要人陪吧。”
　　“胡说八道！”

　　两个少年在马车厢里一阵拉扯，最终叶子胜利，他不屈不饶的牛皮糖功夫向来战无不胜，成功把杨意从车窗边拉开。易寒见此情形，也主动配合了一回，她从行李里翻出双陆牌，将筛子往杨意手里一塞：“来吧，咱俩让你，你先扔。”
　　叶子趁热打铁：“谁输了，就说一件自己的糗事。自觉啊！别撒谎。”
　　“这不公平！”易寒反对，“我是女孩子，名声比你们重要。”
　　“哎呀，你的糗事不说我也知道。”
　　两人这么一左一右隔着杨意争论，杨意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最终像投降一般，小声嘀咕：“我才不需要你们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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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双陆的骰子声中日夜兼程的赶路，回程比去时少花了几乎一半的时间。半个多月之后，三人在宁远城下了车，开始进入南岭的茫茫群山之中。
　　所谓九嶷山，其实是个很大的概念，因为整个山脉纵横数百余里，连接数郡。所以，虽然整个江湖都知盘天宫在九嶷山中，却难以得知它的具体位置。而且这里与南疆毗邻，翻过萌渚岭就进入百越势力范围，中原武林就更鲜少涉足了。
　　“住在这种穷山恶水里面，也难怪要被人看做魔教。”杨意拍掉一只丑陋的蜘蛛，顺嘴评价道。
　　“你懂什么？”走在前面的易寒反驳道，“这里在古时被称为苍梧之野，相传是埋葬舜帝的地方，是了不得的风水宝地呢。”
　　“那看来连古代先贤都拯救不了你们。”打了一路双陆牌，杨意基本是被压榨的对象，他起先还觉得易寒和叶子是变相宽慰自己，后来很怀疑他俩根本是拿自己垫底，此时便格外怨念起来，“别忘了他义父说过，盘天宫以前是荼蘼公子的手下。”
　　“后来不是弃暗投明了嘛！”易寒倔强地辩解道。不过她自己也知道这没啥说服力，因为在她所知的大部分时期里，盘天宫还是弃明投暗的。

　　“其实盘天宫并不是多么邪恶的组织，只是中原人对它了解太少。”在前开路的叶子终于开口维护了易寒，“听我义父说，这里最初可能只是南疆部落的聚居区，后来融合演变成了一个组织，因为一些习俗和武功路数跟中原不一样，一来二去就被中原看成异己；而盘天宫又一向不屑于中原武林，也没想过澄清自己，就这么一直被叫魔教了，但其实他们跟那种打家劫舍伤天害理的组织是不一样的。”
　　“这么说，跟水月庄也差不多。”杨意想了想，“虽然我们庄子最初是个女魔头建的，但我从小住在那里，也没觉得里面的人有多坏。哼，什么武林正道，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听到这里，易寒又忍不住辩解，“正道也有很多好人啊，像敛之哥哥、赵庄主那样的才是真正的正道！”
　　提到这几个名字，易寒就一脸陶醉，杨意瞟了她一眼：“你到底站哪边的？”
　　“哪边有理我站哪边！”易寒掷地有声道，“反正我是要当正道的，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门派，但也不符合我的美学。”

　　三人这么边走边说，黄昏时分就来到了一处村子。这村子规模很小，只十几户人家和稀薄的山间田地。但杨意发现，村民对忽然从密林里钻出来的自己三人见怪不怪，更有不少人在见到易寒后，纷纷向她躬身行礼。
　　“这是外围作掩护的村子。”意识到他的疑惑，叶子给他解答道，“若是遇到无意或有意闯进这里的外人，村民就会给他们‘指路’，避免他们发现盘天宫的入口。”
　　于是三人又沿着流过村子的溪水走，杨意偶尔抬头望天，因为林木密布，从地面无法看见太阳，所以一路上都不能准确辨认方位。直到约莫大半个时辰后，他听到了奔泻的水声，同时发现溪水上游不远处有一座珠帘倒挂的瀑布，而瀑布的边上就是一块巨大的石碑，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楚看见“九嶷山”三个大字。
　　“白道与狗不得进入……”走到近处，杨意才发现大字边上还有一排小字，他颇为好奇地念完后，神色微妙地看了易寒一眼，“你们家被看成魔教，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句说完，叶子哈哈大笑，易寒则一脸菜色。
　　呜呜~我就说这行字简直是败笔中的败笔！易寒无奈望天，心里默默发誓——如果真有一天她不得不接掌盘天宫，第一件事绝对是把这块石碑换掉！

　　在路口休整了一会，三人便顺着林间小道顺势而上。易寒想起自己成功离家才不过一个月便原路返回，心内不禁无限感慨——难道自己这辈子注定摆脱不了盘天宫了？
　　不过还没等她感慨完，一个惊讶的声音就从三人上方传来：“大小姐？大小姐回来啦！还有小叶少爷！”
　　三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巡山的年轻人，看见易寒后一阵大惊小怪。
　　“快快快！快回报宫里，大小姐和小叶少爷回来了！”一个领队模样的人一声吩咐，立刻就有人往山上跑去。看那殷勤的样子，确实很有盛大欢迎的意思。可易寒看着宫众这般卖力，却并无激动，因为那些人的笑脸，总让她觉得这帮人全在幸灾乐祸；那一声声“欢迎大小姐回宫”似乎就是在告诉她，你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
　　最后，三人终于爬上了山顶的空场，易寒就看见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小丫鬟花团，正站在两棵充当山门的苍老古树下，估计是被派来迎接她的。
　　“呦呦呦，大小姐终于回来啦！”花团小姑娘也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远远招呼道，“大小姐怎么舍得回来了，没有找到合适的正道少侠吗？”
　　嘣的一声，易寒只觉得自己从山脚下积累起来的哀怨之气终于爆炸了，她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笑什么笑！都大难临头了你还笑！把大家都叫来，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