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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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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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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之巅的霜雪,怕是已凝了千年吧。
如是不着边际地想着,身着蓝白道服的男人松手,任纯白的罗伞被山巅呼啸的风卷走,伞骨分裂,伞面成片,如一只折翼的鸢垂至云雾弥绕的山崖之中。
他雪色的发丝由长冠束起,一双深沉而晦明难辨的墨瞳望向于崖间挣扎的罗伞。
可还会有人记得,此处曾有一座名为纯阳的道观?
“三百年了,终究还是……天命呵。”
他露出一个不带情绪的笑,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生气,指尖轻轻地划过身后微颤的剑匣,手指的温度竟比寒石所制的剑匣更冷,仿佛已为死人。
剑匣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恢复平静,他略加用力抚着匣身,轻声道。
“别急,再等三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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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往日一般于村头的大樟树与玩伴们游戏,却被阿娘急切地叠声唤回。
“快些!”阿娘揪着我的耳朵,声音激动地过分。“可别让仙人等急了!”
我正在努力回想最近又闯了什么祸,乍一听这话,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我承认你骂了一天黄鼠狼的那三个蛋是我偷的,不过已经吃了,好吧,齐老爷子家的果子树是我弄断的,但是阿越他也有份!……等等!娘你刚说什么?”
“好小子你胆子真大啊!我就说防那么严怎么还会被偷!”
阿娘气得脸色都变了,揪耳朵的力气越发的大,抓起路边的树枝就抽过来。
“嗷嗷嗷娘你轻点!这可是你亲儿子!”
待我好不容易逃回家,却一瞬就怔在了院口。
我不会什么词藻也不晓什么典故,在那一瞬,我只知一个念头——美。
美到无可形容,美到无法判断。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仙人。
那仙人对我说话了,声音也好听的要命,比村里最好看的小丝不知好听多少倍。
“你就是孟柳?”
“诶?是、是的。”
他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模样,轻笑了下,如山后的二月兰一齐绽开,冲霄紫气漫野般的景色。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
那日,我在不明所以中跟着师父离开那个生活了八年的小村子,从此见到了万里浮华,软红千丈。
我想,遇见师父,是此生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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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
华山论剑峰。
云遮雾绕,流风回雪,论剑峰仍是一贯的飞雪不散,恍若仙境。
但这地方就算再美,看了七年我也着实看厌了,更何况此处美则美矣,对我却过于严寒。
明明这般寒冷,不知师父为何非要我每日于其上练剑?
种种所思皆在脑海中转瞬即逝,我回身收剑,剑气之随归鞘。
运起身法,我几个起纵便到了师父面前。
“师父,我练完了。”
“看到了。”
师父坐卧风雪之中,慢悠悠地饮尽一卮清酎,淡然道。
“师父!”我面上不由得带上几分急切,没办法,再不急他就要把酒喝完了!那可是我的奖励!
“怎么了?”
看着师父又倒了一卮,我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夺了上去。
结果自然是——
我被定住然后师父就施施然走掉了啊!
直到日落他才慢慢走过来给我解穴,那时候我身上的雪都已盖得看不到人了,还真是难为他把我找了出来!
彼时,余光晚照,落日将雪峰映成一片鎏金辉煌。
我和师父没用轻功,只是缓缓于山道间行走。
“知道我为什么罚你了么?”
“知道了。”
我有几分羞愧,定是因为我昨日在当练术法之时跑去玩耍的缘故。
“下次还敢骗我么?”
“不敢了……师父……我今天还未进食……”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放心,饭菜早就备下了,我怎么舍得让你饿着。”
师父的声音温柔而宠溺,揉了揉我的头。
“嘿嘿,”我挠了挠头。“就知道师父最好了。”
“呵,就你嘴甜。”
“明明是真话!”
那时的我,还只把师父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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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仁剑,自当锄强扶弱,心于正道,柳儿,你可能做到?”
师父端坐案前,身着纯白长袍,长发冠于脑后,面色严肃道。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笑的样子,以往的他无论何时,总是温柔的笑着,那么这说明什么?这次的回答特别重要么?
但那又如何?
无论怎样,我的回答都只有一个——
“弟子必能行之!”
“很好,”师父有几分满意道。“柳儿,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你选了这条路,我很高兴。”
“那么,你可能做到不为力量所诱,不为邪念所驱?”
“师父教我十年,日日云礼,声声言德,弟子怎敢忘之?若为剑所驱使,则已然沦为行役,无心之剑,安可称剑?”
师父笑了起来,面色缓和了几分。
“柳儿说得极好,不负我常年所教,但柳儿可曾想过,这世间繁事总总,多不可以力成之?”
“弟子知晓。”我正襟危坐,捧袂淡然道。
“纵一剑无法平天下,弟子仍可以手中之剑斩尽乱贼宵小,涤清紫陌!”
“好,从今日起,我便开始教你剑法,柳儿当尽心研习,待你粗通之日便为下山之日。”
温柔的笑意又回到了师父脸上,我怔了一瞬,就狂喜地扑了上去。
“下、下山?!师父你终于肯放我下山了!”
“多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还不快些下来。”
师父调笑一句,佯怒道。
“嗯?放?”
“诶诶诶!说错了说错了!是赶,是赶!师父你终于嫌我烦了么?”
如是说着,我在师父怀里蹭了蹭,不知为何,我总是十分渴望与师父这般亲近,甚至希望……更为亲密几分……
不过我都这么大了,听到师父这话,也着实害臊,于是规规矩矩站了起来,退行一礼,便先步离去。
待我粗明剑术,已是两年之后,师父果然未曾食言,当即便带我下山了。
不错,是带,我还以为会是我一人独行呢。
“怎么,不满?你可知该走往何处?”
“这……天下之大,必有路可走。”
“你可通俗物?”
我被师父疼着宠着怎么多年,确实是未曾做过任何杂事。
但是……
“山下不是有钱就可以么?”
师父嗤笑一声,抬头瞥我一眼。
“那你的钱在哪儿?”
“……锄强扶弱!”
我已有些许底气不足。
师父故作讶然。
“你是弱?”
“……”
所以结果不用多说了。
但带着师父下山确实是好处颇多,师父似乎什么都会,什么都能为我做好。
“师父,你怎么懂这么多?”
“……当你从万千宠爱沦落至孑然一身之后,你也会学会一切的。”
“……师父,我不是故意提起的。”
“无事,”师父轻笑了下,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孤凄。“早就过去了,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宠你啊,你还不听话点儿。”
师父确实带我走遍山河,诛遍宵小,这天,我们走至一个山头附近,却突然冒出一伙山贼。
以我的武功,自然轻而易举地将他们诛杀于地。
师父赠我的剑果然极好,一丝血迹都未曾污上。
我已不是初下山的无知少年,自然知晓他们无甚可同情之处,更何况还有师父在,若他们不当杀,师父定会提出。
可师父突然说出的一句话,却将我惊在原地,脑内一片混沌。
“柳儿可知,方才所杀山贼之中有你的亲生父母?”
——?!
但师父仍继续说着。
“我已教你掐算之术,是非真假,柳儿一算便知。”
我反射性地算了起来——
不!!!!!!!!!!
我的父母?!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仍是那个会说“柳儿可想去私学?想就说,爹就是家徒四壁也把你供进去!”的黑脸高个儿老农。母亲则是那个每天唠唠叨叨但总就着一线灯火为我缝衣的妇人。
怎会这般?
他们怎会是地上僵直的残躯与犹自瞪大双眼死不暝目的头颅?!
我感到一股从心底浸上来的森寒,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冒了出来,却如何也挥之不去。
我沙哑着嗓子问道。
“师父……为何?”
为何要告诉我他们是我的父母?为何……让我杀了他们?
他如往日一般将我搂入怀中,在我耳畔轻声道。
“怎么了?修仙之人自当斩断尘缘,杀了他们岂非正好?更何况他们已为贼寇,柳儿正是行得仁剑之道,为民除害呢。”
——魔。
他早已入魔。
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如今听来令人作呕,我从他怀里挣开,双目已然赤红。
“你怎能!怎能!师父你!”
“这不过是天命罢了,一切注定会发生的。”
他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我却更是气极,刚刚砍下我父母头颅的长剑直接挥了上去。
那日之后,他放过了我,说来可笑,确实是放过,因为我太弱了。
彼时他仍温柔地笑着。
“我等着你有力量来杀我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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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人行于尘世之中,惶惶不知归处。
我幼时的村子就在那座山后,村民早已尽数化为山贼,待我恍惚地行至村前,他们已得到消息,对我挥着大刀就冲了上来,每个人的眉目间都有凶煞之气,手上都必有人命。
白渊剑出,电光流火,霎时就有数枚头颅携着如瀑飞血被挑了起来。
我不顾投降之人,杀光了他们,有些人我甚至还认得出旧时的模样。
所谓时岁荏苒,莫不过如是。
待我于满地血迹残尸中清醒过来,已是沉沉清夜。
蝇虫于尸首之上纷飞,鼻息间皆是浓郁的血腥味。
如惊醒一般,我失声痛哭直至天光乍破。
埋葬了父母,我在他们的坟前跪了一天一夜,然后离去。
我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
我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然后……找到师父。
原谅他,或是杀了他。
或许,他已成我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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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游历江湖数十载,回想当年,已是面目全非。
我学会了一个人生活,只因再也无人宠我。
我行得很久的路,喝过很多地方的酒,杀过很多人。
无辜之人。
江湖之中有剑魔,性残暴嗜血,每至月圆之夜,必然屠城,浮尸遍夜。
那便是我。
曾一心锄强扶弱,诛尽宵小的我。
曾期以手中之剑涤清十四州的我。
曾深信仁义,正直无染的我。
师父给我下了毒。
在他离开的第三天,正是月圆之夜。
我宿于荒野,却于恍惚之中气血上涌,竟是经脉逆流!
我旋即运起心法,欲以之压制,但眼前所见却越显迷离。
我稍加探知,便知自己中毒。
能对我下毒者唯一人。
——是师父。
我心中大恸,这才明白他对我所做不止那弑亲之举。
——他所授心法也定有机巧,若是毒发便会增强毒性。
……为何?
我至今仍不明,为何对我一向疼宠的师父会突然变了模样。
相识数载,我如今才发觉……从未懂他。
他甚至连名字都未曾告知。
我这般自以为与他亲近,真是可笑之至。
待我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卧于尸山血海之中。
确为尸山血海。
我惊惶不安,不知所措,从这个小镇的东侧跑至西侧,南侧跑至北侧。
无一人生还。
满镇屠尽。
我跪在地上沉默许久,将剑匣背上,冰冷的寒石却比不上我心底的寒意。
我要变强。
然后,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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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我手上沾了越来越多无辜之人的血液。
我这才探出心法的奥秘——所杀之人越多,我的力量越强。
到那又如何?
我终归是不愿杀人的。
我终于找到了那毒的解药——是酒。
师父过去给我酿的那种酒。
但那不仅是酒,更是毒。
常年饮用,我已和师父一般,青丝暮雪。
直到现在,我在心底仍唤他师父,多可笑?
一百年恍然而过,我的容颜仍未老去,只是眼神愈发沧桑,但我已忘了师父的模样。
也忘了到底为何要杀他。
杀他已成我的执念,成了我拖着这具皮囊活在世上的唯一原因。
但我不敢去见他。
我知道他定在华山,但我不敢上山。
我临空立于白渊之上遥望华山,雪色发丝束于冠中,白色道袍随风纷舞。
看了许久,我终究还是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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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年流转,千载一场大梦。
转瞬之间,于师父离我之日以然三百余年。
这日醒来,我却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冰雪之中。
流云烟回,风雪杳然,此处不正是华山!
我心中巨震,已有预感……
果然!
面对算出的结果,我心中虽不信,却也不得不信——此时正是三百年前!
往日种种却纷纷于此刻忆起,让我怔于雪峰之上。
师父为何从未告知姓名?
师父为何让我终年于论剑峰上练剑?
师父为何对我所欲之物不说便之,每每所给,必合心意?
那句“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那句“……当你从万千宠爱沦落至孑然一身之后,你也会学会一切的。”……
我与师父一样的白发,一样的道袍,身后一样的剑匣……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仰头大笑,笑得泪流不止。
原来害我至今境地之人,便是我自己啊!
身后的剑匣之中的白渊似乎也因将见血的兴奋而微鸣了起来。
我以术掐算,得出三日之后便为我们得以初见之日。
我露出一个与师父一般的温柔浅笑,抚了抚冰冷的剑匣。
“莫急,还有三日……柳儿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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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之巅的霜雪,怕是已凝了千年吧。
如是不着边际地想着,身着蓝白道服的男人松手,任纯白的罗伞被山巅呼啸的风卷走,伞骨分裂,伞面成片,如一只折翼的鸢垂至云雾弥绕的山崖之中。
他雪色的发丝由长冠束起,一双深沉而晦明难辨的墨瞳望向于崖间挣扎的罗伞。
可还会有人记得,此处曾有一座名为纯阳的道观?
“三百年了,终究还是……天命呵。”
他露出一个不带情绪的笑,苍白的脸色有了些许生气,指尖轻轻地划过身后微颤的剑匣,手指的温度竟比寒石所制的剑匣更冷,仿佛已为死人。
剑匣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恢复平静,他略加用力抚着匣身,轻声道。
“别急,再等三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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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迢清夜,终归寂然。
叹耳天命,轮回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