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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ACT.14 ...


  •   他们一前一后被带离法庭,隔着铁栏对视,浪费宝贵的时间。

      在嘈杂沸腾面临失控的观众前福吉准许了被告方律师的中场休庭申请,手帕捂住额头,静候降温。隔着阴冷走廊,里德尔仍能感到热浪滚滚而来,把眼球也蒸干烫红。

      波特还没撤掉刚才面对陪审团时的表情,此刻盯着里德尔,不急不躁。

      “还没演够?”注视着警卫走远,里德尔也不觉焦灼,慢慢悠悠地说,“你要真想让明天的报纸脱销,待会上台别忘再引用几句王尔德的辩述,什么‘不敢说出名字的爱,是本世纪最伟大的爱’。”

      “什么‘长者与少年’,这话我说不出口,”波特的确是在笑了,“里德尔,抛开你的偏见和盲目好好看看我,我已经不是少年了。”

      里德尔第一反应是嘲笑,然而笑容熄灭在他的管家坦诚的目光里。

      他顺着那目光的指引挑剔地向下扫描——鼻梁挺拔,嘴唇弧度透着坚决,青白光线在颈间越过锋利的折线,肩膀的宽度也在这两年里不易察觉地延展,卷起的袖管露出精瘦的手臂,因垂在身侧血液充沛而逐渐浮现青色血管。当他剔除掉方才那份妖娆演技,这皮囊就不再混沌稚嫩且混乱。

      这变化似乎突如其来,不过是短暂的还没完成一场审判的时间。里德尔并不认为自己曾偏见或盲目过,以至没能发现这些变化,□□的缓慢改写并非难以察觉。

      波特变化的是心,他曾想将之扭曲到再无法逆转的灵魂,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扇动,蛊惑,意图将其推下深渊,此时真正坠入深渊后,居然远远脱离了他的磁场,放肆而自由,已经不是他可以掌控的。

      “你怎么了?”里德尔皱眉。

      “我觉得很轻松,好像突破了什么界限。”波特说,“就好像有段时间画技毫无进展,每天都自己逼迫自己埋怨自己,混乱得要死,邓布利多让我停下一个月,一个月不进画室。一个月后再摸到画笔,忽然什么都变得明晰而且明亮。你应该也有过这种重生一样的经历?”

      里德尔想了想,自己的确有过。

      “那个恋马少年艾伦……《伊库斯》的最后,”他再次提起这出戏剧,注意到波特没有什么剧烈反应,他顿了顿,继续说,“狄萨特医生不是你需要深入体会的角色,最后一幕中你已经退场了。那最后一幕里狄萨特医生对治疗艾伦产生一种矛盾心态,濒临疯狂,出于职业操守,他深知自己应该把这个男孩引向正轨——不再恋马,而是生活在正常社会中,成为女人的丈夫。他深知自己做得到。但同时他对给一个因自由狂野而显出生命极致美丽的少年戴上嚼子这种事感到痛苦,那是一副名为‘正常’的,加诸于所有‘正常成年人’之口的嚼子。”

      “我记得莱姆斯为这个结局心情低落过一阵子。”波特说。

      “解开嚼子的结局更符合我的美学,”里德尔摸了摸效仿克劳奇律师的山羊胡,理清有些冲破他预料的新版剧本,“没想到解开嚼子之后艾伦的神智反而变得‘正常’了,抛开束缚,不认为自己不正常,接纳了自己——完全扭曲过去以后,拧成的麻花也解开了,和那些‘正常人’如同镜像,成了相反的‘正常’。”

      他这些低沉嘶哑的自语波特没有听漏,“你很失望?”

      “不是,”里德尔抬眼看他,“是超出期望。”

      波特不知该贡献个什么表情,里德尔怀疑他的管家正巴望着自己从此不再对其感兴趣,可惜事与愿违。

      “现在的你更接近最初我看到的那个在马背上展开手臂欢呼雀跃的少年。”里德尔重申,“不对,是超过了,因为那时候的艾伦混沌无知,很容易就会被染色,就像塔罗牌中路途刚刚开始的‘愚者’,现在的艾伦是那张经过‘审判’最终抵达的‘世界’。”

      “有话直说,大律师。”波特不堪烦扰。

      “出去后做我的模特吧。”

      再一次,里德尔把面部肌肉调整到最优美的状态,低声引诱道。他的管家张了张口复又合上,没立刻拒绝,但也绝对不是感激地接受。

      这没有应承也没有回绝的眼神让里德尔脑中神经拨错了几根,眼睛漆黑深邃泛着被廊外热浪蒸腾出的猩红,关注点跑回了他自己都有些厌恶的地方,“不值得,波特,为掩盖那个丑陋无聊的秘密把自己抹得永远不会再被别人当作男人看待,根本不值得,为你洗刷杀人罪行很容易,我胜券在握,只是为了洗清你与邓布利多的关系才费了这么多口舌,你倒是一点都不领情,偏要抹得更黑?”

      “既然我不男不女的形象已经根深蒂固,我能选择的只有交出的真相孰轻孰重。”波特很不上心。

      “根深蒂固的是——你是个反抗过火的受害者,以正常人扭曲的关注点,邓布利多的心理有多畸形才是他们最乐于探讨的。”

      “哦是吗,心理畸形的是邓布利多?那以前是谁不停提醒我我才是心理变态的那个。”

      说得非常自然流利,以至于里德尔挑起左侧眉毛,“别人看不出,至少在你承认之前。但我自始至终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你的本质,你想反驳吗?”他双耳已准备完毕去听对方反驳,眼看着波特微眯起眼睛,嘴角向后扯扯如同进食中的猎豹。

      开口却是,“我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样子。”

      他加重了那两个字,曾经,不是自我辩解也不是傲慢,仅仅意在准确表述重点,在警卫高声宣布时间到了,拉开外侧铁门向他们走来的最后十几秒中,里德尔的手指迅速颤抖了一下,用力攥住波特面前那根铁栏,肾上腺素让手背青筋浮凸,蒸腾出干透的雨水的酸涩味道。

      他说不清自己血管里流窜的多余化学物质是由哪个器官发令、哪个器官分泌而出的,自认识波特后时有启动。说得清的,唯有想用手指攥紧那男孩——或者该说那刚成年的男人——的皮肤的念头。

      一时间超出容差承受界限的化学物质让他瞳孔失焦,错觉滚烫的海水从脚面向上淹来。

      那是片完全黑暗的海域,不是尚有星辰微光的夜空,而是彻底的窒息和黑暗,他诞生,成长,赖以生存的故土。

      压迫肋骨的高密度黑暗,记忆里从来都是冰冷的,没有氧气没有游鱼——不对,在没接触过温度、氧气和色彩之前,他没有对冰冷、窒息和黑暗的认知。

      海水里漂浮着他生母的尸体,单薄的灰色斗篷铺散开来,下摆和裸露的小腿染满血迹,是他出生的痕迹。再往深处游去是墨绿色墙体剥落的孤儿院,一波波传来惹人生厌的,孩童故意发嗲的叫声笑声,再年幼的孩子都懂得成人需要他们扮可爱,如此才能获得利益。爱不过是利益交换,付出者永远不可能真正不求回报,看似不求回报实际上也是满足了自己内心的自恋自怜需求——看啊我多么伟大无私多么值得你们回报。而善良不过是人类太过丰富的大脑通感到恐惧而作出的防备,因为想到如果自己也沦为弱者,该有何依凭。里德尔自小这么认识到,这个正常人的世界借以维持的根基是巨大的骗局。

      正常人要穿衣,要有皮肉包裹五脏六腑,里德尔就乐于将它们都剥开,血淋淋地晾给那些自诩正常的正常人看,满怀恶意、傲慢和轻蔑,嘲弄那被称为宇宙源动力的遥远的古希腊语词根“爱”。

      “里德尔府相亲相爱的这一家人,我父亲,我父亲的妻子,他们的孩子,他们躺在这里,我解剖不出任何实质上能证明他们彼此相亲相爱的东西,如你所见,”他曾在听完某个关于爱的真实故事后,掰开尸体的肋骨,将发黑的心脏指给他面色苍白的管家看,“只有活着才能欺骗人心,而一旦死亡,这具□□承载的思想就会彻底无解。我们想永垂不朽,我们贪得无厌,所以我们成了画家,让画成为我们思想的载体,我要让他们永远看到,当他们开始死亡,剥开衣服和皮肤,共识和谎言,每个人都是什么模样。”

      他的管家尚未想到该怎么回答,甚至还没缓过劲来,里德尔已暴躁地继续说道:“还有什么真相能超越死亡,爱?这可笑脆弱的来自你说的那个连自己妹妹都不爱的男人的假命题,居然能骗倒满世界的人,说他最后那幅画是诞生自全部的爱意?皮肤,肌肉,骨骼,毛发,光线,要怎样的排列才会造成那样的幻觉?连我都觉得那种幻觉的确……”

      他在基督复活雕像前踱步,脑中回放着自己看到的那幅画的细节,思索着作画步骤,幻觉与真实,常人的愚蠢盲目与他半生来认知的根基。

      直到听见石棺那边传来细微声响,他回身看向波特。

      波特把沾到药剂的手套脱下,“今晚把他们埋回去。”

      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里德尔一口假惺惺的怒火刚要冲出来,波特就继续说,“你对解剖学熟悉到内科医生都会自愧不如的地步了,把他们摆在这儿干什么,幼稚地当战利品?”这话堵住了里德尔。

      “这边正好有水槽,可以先把里面的液体倒掉。”波特指点墙边长长的凹槽,里德尔回忆了一下,看向不远处墙角。

      “那曾是给铁处女引流用的,铁处女我搬到阁楼当柱子撑天花板了,如果你想看看她……”他威胁道。

      男孩低了一下头,但面无惧色,让里德尔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宽容,已失掉作为恐怖故事男主角的威慑力。

      “我应该去苏格兰场告发你。”

      这话更得寸进尺了。

      “是什么阻止了你?”里德尔讥诮地问,“你脖子上跟我一样套着的罪名?”

      他们动手倾倒棺材中药液之时,里德尔将自己毕生所悟宇宙的社会学与生物学真相循序渐进灌输给他的管家,像亨利勋爵在花丛边用剧毒的语言感染道连格雷,只不过那毫无自主思想的道连格雷全盘接收,激动万分并从此日日寻思恩师心得,而他的管家面部表情坚不可摧,甚至有时直起身来凝神看他,目光近乎怜悯与憎恶的结合体,复杂纠结。

      “人不是为了把皮肉剥掉才长出皮的,就像人人都会死不能成为你早死神一步把他们杀死的理由。”最终他以这句话拒绝了里德尔拉他下水的美意,并问,“让你把自己的皮肤扒掉,让你被比你强大的人杀掉,你愿意吗?”

      里德尔表示自己愿意把这张长得像老汤姆里德尔的脸烧掉,只要不死于坏疽或感染,且不认为有什么人能杀掉自己。波特暗自嘀咕几句,寂静如斯仅有脚步声的汉格顿小路上里德尔听得很清楚,他说的是无药可救。

      后半夜,他们来回三趟把尸体埋回小教堂后的墓穴,面面相觑看着明显被他们翻新了的泥土,里德尔只得又挨个把其它墓穴也用铲子翻捣一遍,砍碎墓地周围的矮冬青,每块坟头插几支。他本想更形象一点地种上玫瑰,但思及自家府邸也有座玫瑰园,暗示性太强,于是作罢。

      幸好当晚没有乌鸦也没有月光,直到次日中午才传来教堂墓地被捣蛋鬼栽了许多冬青树枝的消息。

      提醒自己人体中不存在用于爱的器官的尸体已下葬,里德尔有微妙的不安,面对无法告发而成为共犯的管家,既觉得加重了他的罪恶,将他灵魂捆绑得更紧,又觉得不安感也随之加深,得失并存。

      波特履行管家的职责,只睡了三个小时就爬起来善后,打水刷洗地窖,腐朽糜烂的气味却怎么都刷不掉,他去花园采摘玫瑰蒸馏出芬芳水露撒在石棺四周,新鲜香气与陈旧馥郁的药香裹在一起,如同丧偶多年的蓝胡子又娶了新的夫人,纯洁色彩与沁入石髓的罪恶交合。

      带他来此,以交换秘密为诱饵,让他分担自己杀人之罪而又不得不为自己清理残局,这步棋里德尔自给他那串钥匙起就在布局,波特终于陷入网中,收网的里德尔却并无预期的快意,尤其当他看见波特长时间在那面挂着两幅油画的墙壁前逗留。

      管家带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微微颤抖,并非繁重的体力劳动使肌肉失控,而是毒瘾发作的迹象,他碧绿的眼睛发着光,像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狼。

      里德尔有局面即将失去控制的预感,被他困在里德尔府这个地狱般阴暗充满亡灵之地的,并不是个能受困于礼教或被法律约束的小女人,而是一个力量在胸腔里日积月累、要么爆发出来要么阻死呼吸自寻死路的少年,受困于一场早已无望的畸恋,扭曲了灵魂的性别,停留在混沌的年纪,为了迎合自己所认知的、对方的审美而自我压抑着成长的可能性,然而生理本能却在失去压制者以后逐步夺回领地,并不明显,只偶尔在言行与眼神中浮现端倪。

      他有过猜测,多年来自己旁观或参与扭曲这个灵魂,结果可能是这个灵魂崩溃折断,可能是彻底沦陷,可能是恢复为常人。这些结果都是终点,他将失去观察和侵占的兴趣,给这段时间画上圆满句号。

      现在见它带着难以掌控的变数向终点走去,里德尔心情复杂。

      波特的精神越发难以维持稳定,有时给里德尔刷画布底色,刷着刷着就刷花了纹理,刮板在手里经由腕部转动变换方向,潜意识中想结束自己与一位死者的较劲,打破不再画画的誓言。

      历史与历史,人生与人生总会有奇异的重合,邓布利多曾在他妹妹死去之后整整十年没有碰过画笔,斯基特认为是打击过大完全丧失了生活乐趣,从波特那儿了解到某段真相的里德尔认为这是赎罪和自我试探。

      结果邓布利多还是在第十一年回到了霍格沃兹,带着他关于爱的觉悟与谎言。

      波特撑不了多久。

      天气变冷又转暖,里德尔府的墙皮大面积剥落,里德尔命管家重新漆上,客厅要漆成维多利亚时代的绿色。春天傍晚他散步回来,趁着窗外微弱夕阳发觉壁炉旁边的墙壁厚薄不均,他开了灯,被顶灯一照,那面墙上浮凸出一辆会飞的马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ACT.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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