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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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大典如期而至，在摄政王把已经斋戒了好几天的年幼天子扶上玉辂车的那一刻正式宣告开始。
这几日天气都还算得晴朗，并没有积雪之类的阻碍，只是天气到底是冷，天子起驾往圜丘的一路上，景颐都觉得冻得不行，然而礼不可废，也只能硬扛着。
他自伤愈之后，身体一直都有些虚损，多少不如从前了，然而自先帝晏驾后，里里外外的事一股脑都压在了他肩上，这几月来不曾有一日不操劳，将来十年里，大抵也没有个得闲的时候。
祭天大典并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是被冻得瑟瑟发抖脸色发青的满朝文武倒是多半都乐意参加的，因为参加祭天大典的封赐极厚，寻常的官吏多半都可以提升一些品级，而品秩更高的那些高官则在意封赐下来给家中子弟的恩荫名额。于是在寒风萧瑟里，一众衮衮公卿想着大典后的宫宴和赏赐，热切的希望天子能赶紧登上圜丘祭天，而后赶紧下来，退入名为大次的营帐更衣，然后赶紧开始宫宴。
但是年幼的天子却并未遂了众人的愿，他站在登上圜丘的台陛前望了望那百来级的高阶，就这么站住了，一片寂静之后，他忽然转身向群臣班次这边走来。
若非是祭典礼仪压着，定然是要群臣哗然的。
景颐是百官宗亲中站得最靠前的那个，眼看着自家皇帝侄儿动作，不由愣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唇，又是不解又是气恼，不知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分明之前才叮嘱过——
而后他就连生气的气力都被剥夺了，因为景皓分明就是在向着他小步过来，一边怯生生地说道：“皇叔……呜……朕、朕害怕。”
说话间还撩起了冕冠上垂下的十二串玉旒，露出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来。
景颐清晰地感觉到太阳穴那边的筋络开始突突地跳动，而这种难以抑制的跳动在看到那孩子眼里的得意时愈演愈烈地转化成了刺痛。
原来他一直没有放弃要自己上圜丘陪祭的念头！
这个孩子居然、居然想在百官面前，以吉时不可延误为要挟，来逼自己就范！
剧烈的头痛在身后分明的传来的压得极低的细碎议论声里迅速地转移到了胃脘处，景颐觉得自己快要被气得吐血了，这个孩子怎么竟是这般执拗的性子？实在是、实在是……
他没有能够继续想下去，身边的中书令——太后的亲生父亲、天子的外祖——蔡泽已当先低声劝道：“殿下，吉时不可延误，殿下乃是先帝钦命的摄政王，不若就由殿下陪陛下登圜丘陪祭吧。”
景颐几乎是扭过头恶狠狠地瞪了这位老相爷一眼，复又看了一眼景皓，一面在心中寻思着这孩子说服他外祖帮腔的可能性，一面咬着牙低低地拒绝道：“实在僭越，不敢从命。”
他自伤后不良于行，平日在宫中府中，因为可以乘肩舆马车的缘故，并不常用手杖。今日出郊祭天倒是扶了一支手杖的，乃是白玉制成，错金的云雷纹与盘螭的杖首都镌刻得极其精致，此刻惊怒之下，玉杖居然在被彻底夯实的御道上压出了一个印子。
最初的惊怒过去之后，便有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点点的忍俊不禁渐次浮了上来。
这样的僵持甚至没有撑满半刻钟，景颐就不得不深深施礼道一句“臣谨受命。”而后伸手握住了自家侄儿的手，与他一道登上了圜丘的台陛。
景皓的手掌又小又软，热热地熨在他皇叔冰冷的掌心里，先是整个握着他的拇指，把拇指上那枚羊脂玉的扳指都捂热了之后，又松开了手试图从外面反握上来，可惜景颐的手型虽然修长，到底是个成年男子，自然不会被一个六岁的孩子一把包住，景皓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握住了他三根手指，又用拇指一下一下地拨着他拇指上那枚扳指。
然而些亲昵地小动作并没有得到回应，景颐始终是一副祭天大典该有的庄重神情一级级地缓缓登着台陛，年幼的天子有些无趣，也只好默默的按照礼官们所说的那样，敛了神情登着圜丘。
他还沉浸在计划得逞的喜悦里，反复地回味着方才自家皇叔那副无可奈何拿他全然没办法的神情，并未发觉耳边那笃笃的玉杖拄地之声已是一声沉过一声。
在将近登顶的时候，景颐额角已经渗出了汗迹，喘息间吐出的水气在朔风里迅速雾化成了白茫茫的云烟，冷风随着呼吸涌入口鼻，激得喉间一阵阵地刺痒，他强忍着没有咳嗽，转而用鼻腔呼吸起来。
右腿的酸痛让他觉得难以为继，身体的重心已经转移到了手上的玉杖上，偏偏景皓脚程又快，拖着他的手步履轻捷地径自登阶，他也只能勉力跟上，辛苦得连仅剩的一点气恼都无力维持。
终于登上圜丘之顶的时候他甚至颇有就地坐下的冲动，原先的寒冷早就被驱散了，他觉得自己头顶上一定像是个在雪地里疯跑的后生一般冒着热气，把神魂也蒸腾了出去，双脚站定之后他甚至有那么片刻因为脱力而视物不清，贴身的亵衣已经被满身的不知是热汗还是虚汗沾湿了，暧昧地黏在皮肤上很是不适。待到回过了神来，却还要陪着景皓一起拜祭天祈谷，祝祷四方安定，而后还要拜祀陪祭的各方神明和历代先帝的灵位。
这一套祭拜的礼仪又是极其繁琐的，他倒是在礼官们教导景皓的时候见过几次，不会手足无措，可是待到整个祭祀完成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被风吹得冷透了。
景皓是天子，年纪又实在是小，才会破例给他加厚了袍服，景颐自然是没有这个待遇的，宽大的玄熏二色的衮服之下，直接就是白纱中单和贴身的亵衣，并没有太多的内衬，此刻那先前被汗水浸透的亵衣几乎像是要贴肉结出一层冰渣子来一样，反倒比先前在底下的时候还要冷。
他疑心自己的脸色都已经发青了，又有些忧心地去看景皓，幸而先前加厚了的袍服很能防风，小孩子又是火气正胜的年纪，重新握上来的手热得让他简直有些嫉妒了，却也只能挪动冻得有些不太灵活的膝关节，陪景皓下了台陛。
将自家皇帝侄儿送进了大次更衣后他只道了声告退就退了出去，一边接过侍从递过的金线镶边的黑貂绒大氅披上，一边捧着手炉上了肩舆，很快就到了专为这样的祭祀大典安置天子銮驾和随驾百官而建造的青宫里，忍着传汤沐浴的冲动脱下了衮服和湿冷的亵衣，另换上少时宫宴的时候穿的亲王服饰——黑色绣金龙的锦袍与帝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袍上的龙是四爪，并且金龙的条数有严格的限制——另将进贤冠换了嵌玉金冠，捧着暖身的热饮子啜了大半盏。
过分受累受寒了的右腿难受地就像是伤愈之初的时候，他疲惫的恨不得现在就去小寐一会，然而少时的宫宴他是必须出席的，也只能稍歇一会儿，就得到青宫的正殿去赴宴。
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泛起了针砭似得疼痛，料想是适才受了寒，已经有了伤风的表症。但是青宫这边到底不是自家府邸，莫说汤药，就连姜汤恐怕一时也找不出来，就是找到了姜和红糖，也不够时间煎煮了。
只好又喝了半盏热茶暖暖脾胃，换下了方头履裹在麂皮貂绒靴里的双脚终于也渐暖了起来，总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但是身体上的疲累不适远比不过心里的烦闷，适才被迫上了圜丘祭天，回头要怎么和满朝文武交代这个事先全无通知、纯粹是出于景皓突发奇想的举动实在不是易事，更怕的是倘使有人以诛心之论猜度，是自己意图不轨，胁迫或是蛊惑了年幼的天子，要为日后的篡逆之事埋伏笔的话，更是跳进洛河都洗不清了。
他这边尚未想出头绪，那边章舜卿怒气冲冲的脸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
尚书左丞大人把一双锐利的翎刀眉高高挑着，用一副你不解释清楚绝不善罢甘休的神情看着当朝摄政王，景颐顿时就明白了史书上周公遭了流言，对着太公望和召公奭剖白心迹时候那种悲哀而无力的心境。靠在椅中恹恹地解释了许久，方才赶在宫宴开始前说服了这位章家阿兄。
不免越发觉得气闷了起来。
倘若不是因为那孩子表现出来的亲昵依赖半点都不作假，他几乎要以为自家皇帝侄儿是真的想要用这种法子来坑害自己了。毕竟就连向来交好的章家阿兄都觉得这事情实在是万分不妥当，怎么也要他解释了才算完，那今日眼看着自己陪天子上了圜丘的文武百官宗室藩亲到底会怎么看怎么想，他实在是猜都不想猜了。
果然不出所料，宫宴才开始了不多久，出名的年轻耿介的监察御史陆询便执笏出席，怒参摄政王僭越不臣大不敬。
景颐正被颅腔深处那纠缠不绝的疼痛困扰着，闻言只觉头痛更甚，扫了扫殿内不少深以为然的质疑目光，揉了揉额角正欲起身离席自辩，却听得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断喝道：“胡说！皇叔乃是父皇驾崩前钦定的摄政王，是国之栋梁，朕之周公，陪朕祭天是理所当然的，何来僭越不臣之说！”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年幼的天子身上，陆询怔忪片刻之后，仍旧强项道：“恕臣斗胆，陛下方年幼，恐不识人心叵测——”
“大胆！你这话才分明是讥讽朕年幼无知！”景皓猛地站起了身，抬手直指阶下的陆询，“人心叵测如何朕倒是不知，可朕知道，最先谮毁周公的正是管蔡之辈！”
管叔、蔡叔是先以流言谮毁周公，后又起兵作乱的叛臣，景皓这一句出口，已是分毫无异于恶毒的斥骂了。
陆询自然受不了这样的诛心之言，当即伏地免冠叩首：“臣万死不敢，恳请陛下收回前言！”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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