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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三章 ...

  •   傅约还在殿外就听到了天子的声音。

      “刘恩铭,你该要记得去苏家送一份厚礼,若非当年苏世儒死后朕废了杖刑,朕一定让你做第一个被杖杀在明德殿的尚书。”

      他停步抬眼,隔着寥廓的殿宇一眼望到了明德殿内的玉阶上,年轻的天子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果然带着笑。但他和他的叔父还是不同的,如果是那位曾经的摄政王殿下,他一定能把这句话说得温柔轻软得直挠进人耳孔里,比春风花语还暧昧煽惑。

      而当今天子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嘴边虽然带着笑,语气却冷得每一个音节之间都凝了霜雪,且一定是朔北十二月的风雪,像刀子一样从脸上割到耳叶上,刮擦得血肉之躯生生发痛,让人连头都不敢抬,眼都不敢睁。

      但其实很难分辨这二者到底哪一个更可怕些。

      他强压着战栗的惊恐扭头看身侧同样停了步子的章舜卿,年过而立的尚书令看起来比实际上要年轻一些,容貌只是端正清秀,却意外地有一种岳峙渊渟的气派。随意地把雁翎刀一样惊艳的眉微微扬了扬,当朝帝师之一的眼神高深莫测,面色淡然自若,然后转头很轻声地对傅约说:“苏世儒果然是被杖杀的,本相就说么。”

      景宁哥哪里是会用鸩酒的人。这半句他没打算说出来,只在心里暗自念了念。

      傅约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茫然的是他怎么会想起来说这个,还是他怎么现在还有心思说这个,大齐中书省的首相面上神情还算镇得住,可眼中已经颇有些惊恐惶惑的意味。

      他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听身侧同僚的劝告,用更柔顺服帖的姿态去劝谏天子。

      他不该自恃年纪资历的,他身边这个人十三岁就已经能站在明德殿上了,他甚至是一手教出天子的几个人其中之一,他不该认为自己比对方更能拿捏鎏金龙座上那个看起来还很青涩的九五之尊。

      而章舜卿只是垂了眼,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尾指上沾染到的、那未及擦去的一点墨痕。

      天边蔽日的云翳越发沉垂下来,乌泱泱的,轻易让人想起了展翼盘旋的辟吉鸟*。明明是暮春季候,却像是要落一场盛夏时节才有的,夹杂着雷霆暴风的骤雨。

      朱衣玉冠的宰辅慢条斯理地将手收回袖里,振了振衣袖,朗声道:“臣尚书令章舜卿求见。”

      傅约也只好端正了神色,与他一般动作道:“臣中书令傅约求见!”

      章舜卿和傅约进殿后就一眼就看见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一左一右跪着,陆询在他二人之间站得腰杆笔直,让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年前傅约过寿的时候,他女婿送上的,那个堪称精美绝伦的紫檀螺钿笔架山。

      眼角不自觉轻微抽搐的时候,天子已经道了免礼,字里行间尚遗有风雪的寒肃,傅约无意识地想把腰挺得更直一些,一本奏疏已经从重九阶上砸了下来,正落在他脚边。中书令抿了抿唇,正想弯腰的时候,身侧的章舜卿已经率先俯下身去将那本奏疏拾了起来。

      更年轻些的宰执有一双非常好看的手,同僚间偶尔宴饮的时候也不是没调侃过——可惜了章相不好声色,否则只凭那双手,于歌宴舞畔调弦拨琴就足堪一观了。

      这话说得太轻薄,他只记得是个年轻但十足显贵的天潢贵胄说的,并记不清是谁。而目下,那双手稳稳地打开了那本奏疏,看了两眼就递了过来,傅约并未伸手去接,打眼一扫就知道,撇开繁缛的文辞,当与他先前在经世阁看得那页茧纸上的内容当无出入。

      景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压抑下怒气,强作平静地问道:“傅爱卿,章先生,二位以为,此案处置得当否?”

      章舜卿看了傅约一眼,十分的意味深长,傅约心领神会,轻轻点了点头,章舜卿便摇了摇头应道:“判得太轻了。”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多少安抚下了天子的怒火,景皓沉默了一会儿,伸手端过桌上的茶盏啜了两口,这才看向自己的老师:“岂止是判得轻了!”

      跪在地上的刘恩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眼角余光瞄见一袭绣着沧澜暗花的深朱衣角,心里总算稍稍安定了些,心里还是忍不住把梅青川骂得狗血淋头。台省上下本来多有疑心,当年摄政王是碍在梅青川的岳家乃是天子母家的份上,才没有把他踢去幽州挂着相位受镇远侯的气,而是仍旧把他留在朝中做他的礼部尚书。

      可谁也没料到他竟会大胆至此,连科举都敢伸手。

      看事后中书傅相这般保全他,刘恩铭甚至隐约猜测那蠢货是不是叫傅相怂恿了的。毕竟今上亲政之后一贯霸道,圣天子乾纲在握,多多少少夺了了中书权柄,先前摄政王当国的时候,傅相虽然在一干宰执中资历最老,却处处要被与摄政王更亲近些的章相压过一头,如今天子亲政,他更反不如当年,难免要生些事端出来。

      不过哪怕是傅相怕也没想过,今上的脾性竟然这般酷烈,在金殿上就动了杀宰执的念头。

      方才那句话让他现在还脊骨生寒,天子的杀意可是不假,他现在十分后悔听了傅相挑唆认定了天子不会真的拿一介宰执如何,又垂涎一个平章事的名头。

      刘恩铭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是宰执,虽然已经混到了三品以上,可未必就不会被盛怒之下又真的没法动梅青川的天子拿来祭刀,沦作那只儆猴的鸡。

      暮春时节晴暖怡人,他却越想越怕,冷汗热汗交替着出,直浸透了里衣。

      章舜卿微微垂眼看了脚边跪着的刑部尚书一眼,附和着天子道:“是啊,明明该杀。”

      景皓闻言一怔,连傅约和刘恩铭陆询连同那大理寺韦少卿都齐齐扭头看着他。

      朱衣玉冠的尚书令仍旧是淡然而端方的神色,十分平静地道:“梅青川该杀,诸部涉案僚属无论官位大小知情与否都该杀,舞弊的举子都该杀,与其同场参考的未必没有嫌疑,也该杀,刘恩铭身为刑部尚书不能体会天心,该杀,大理寺少卿断案不公该杀,副都御使陆询竟眼看着他们断出这等蠢案一样该杀!”

      最后一个杀字戾气横生,让在场所有人都惊疑地看着他,他却只是稍稍顿了顿,旋即续道:“臣尚书令章舜卿,统领六部,然而臣之属下,有礼部尚书犯案在先,有刑部尚书偏私在后,臣,亦该杀。”

      说着自己抬手抽出了束定玉冠的螭首牙簪,摘下了代表宰执身份的玉冠的同时,直直向地上一跪,双膝在砖上撞出的一声闷响在明德殿内转过三圈,叫所有人都心魂一震。

      那盘桓在宫城上头的乌云十分凑趣地闪过一道雪亮的电光,雷声紧随着与暴雨一同倾泻下来。

      龙椅上的天子紧紧咬着牙,未及说些什么,傅约终于缓过神来,与章舜卿一样免冠跪下,朗声道:“臣中书令傅约,身为百官之首,无能节制臣僚,臣亦该杀!”

      景皓原本愤怒握紧着的手终于颤抖了起来,年轻的天子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的宰执们厉声喝道:“尔等是要逼宫么?!”

      这无声的对峙将殿内的气氛挤压得沉滞极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景皓慢慢地垂下了手颓然坐回龙椅之中——虽然或许显得软弱,但他真的从没这么想念他的皇叔过。

      怎么会这么难呢,想做一个圣明天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不信他的重臣,他的宰执,乃至于他的老师都不知道梅青川实在该死至极。可是就连他的老师都不可能同意他处死梅青川,这些朝廷重臣咬死了“刑不上大夫”,为了自家的,或是自家将来的身家性命怎么都不肯松口。

      这些、这些臣子哪里还有读圣贤书时家国天下的气魄?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今日能杀梅青川,明日就能杀刘恩铭,后天杀的说不定就是傅公绰,所以此例不可开。

      果然这江山天下到底不是他们的东西,被人怎么败坏他们都不会心疼的。

      景皓用右手紧握着左手的拇指,感受着那枚曾经属于他叔父的白玉扳指熨帖在手心里的温润触感,从未这么真切地觉得,这世间到底只有他皇叔一人,是真心的待他好。

      他颓然地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先下去。

      陆询当先告退,傅约也站起了身,却与仍旧跪着的另外二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仍旧笔直跪着的章舜卿,章舜卿阖了眼,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傅约怔了片刻,慢慢地走了,刘恩铭与韦少卿对视一眼,也相继告退。

      待景皓缓过气来再向殿下看的时候,便只有章舜卿一人仍跪着。玉冠之下的发髻虽有银绳挽好,但方才自己摸索着摘冠的时候多少扯松了些,乱态里显出三分狼狈来。

      年轻的天子哑着嗓子问道:“还有何事?”

      自幼为他侍讲经筵的尚书令恭恭敬敬地将那白玉冠放在了地上,伏地叩首道:“臣死罪。”
      景皓几乎是敷衍着问了一句:“何罪之有?”孰料章舜卿极快地应了两个字。

      “逼宫。”

      年轻的天子无力地笑了笑,一副被人得罪了又无力计较,所以敷衍着想说自己并不介意的模样,但他到底还是没能把自己敷衍过去,章舜卿只听得耳边一声巨响,然后是许多琐碎的碎声,直到有半截看得出原本是个汝窑青瓷的笔筒滴溜溜滚到他身侧才停下。

      他轻得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这御案那日在泰安殿没掀,方才刘恩铭面圣的时候也没掀,就连先前他真的带头悖逆天子的时候那年轻的帝王都忍下来没掀,现在到底还是被他掀了。

      掀了就好,掀了就出了一大半的气,总比硬憋着没掀的时候来得好安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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