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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四十四章 ...

  •   景皓望了望天边的晚霞,又肖想了一下若是在天地相交之际那片瑰丽的霞光前放上洛阳宫城该是如何巍然富丽,可惜他眼前所见的只有前方遥遥依稀的真定府城门,便忍不住呼了一口气,用力在马臀上抽了一鞭。

      身后带着的几个护卫一见他陡然鞭马,都连忙夹紧了马腹跟上。他们几个都是龙骧卫出身的精锐,作为最精锐的一支天子私兵,绝无立场可以违抗天子的旨意。故而被迫护送天子私自出京也只能咬牙认下。

      但这位小祖宗一路里紧赶慢赶毫不顾惜龙体和马力,自从在前面的州城中打听到摄政王因病驻跸真定府,更是心急如焚地加快了行程……幸好还算是一路平安地到了真定府,否则岂止他们几个性命不保,便是妻子九族恐亦难安。

      如此一行人正赶在城门落锁前入了真定府,景皓很轻易地就打探到了使团所在,而摄政王自病后一直是在冀北经略使腾出的宅邸修养。年轻的天子闻言便兴兴头头打听了经略使府邸的位置,全不顾此时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恰恰隐没。

      经略使府邸前笔挺地站着两排龙骧卫——他皇叔离宫时带走了二百龙骧卫充作仪仗拱卫,这还是他坚持的——身量挺拔的少年翻身下马时眉头不自觉地一蹙,而后舒展了开来径自向前走了两步,于第三步将跨未跨之际陡然犹疑,总算想起自己此番是偷跑出来的,然而未及思量,门前一个内侍打扮的人已经快步上前,就着檐上风灯细细看了他一会儿,径自道:“您可算是到了,快随奴才进去罢!”

      景皓不由一愣,定睛细看,才发现这人原是他皇叔的贴身近侍明喜,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反应,径自随他走了进去。

      才行到花厅,耳边已经传来了匆匆的脚步声,景皓抬头看去,便见他皇叔只穿了中衣披着件厚袍步履匆忙隐约踉跄,脚上胡乱趿着双缎面软鞋,鬓发也乱着,一把拂开了隔断花厅和左侧月门的檀木珠坠隔帘,定定地望着他。

      那俊美苍白的面孔再熟悉不过,只看着都觉得心里满足而暖实得都快溢出来了,黑玉般的瞳子里更是光华流转,满满的是烛火灯光和他自己的剪影,年轻的天子顿时忘却了满面风尘一身疲惫,绽开了个甘美如饴的笑来,朗声向来人唤道:“皇叔!”

      不料他叔父面上连半分笑意都无,绷着嘴角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后,是见他并无什么损伤的样子,更连适才的忙乱急切都冷了。

      景颐抿了抿唇,一步跨过那檀木珠帘,任那些打磨光洁带着淡淡香气的珠串在身后凌乱地撞出些声响来,抬手拢了拢匆忙披着的罩袍慢慢地吸了口气,望着眼前一身洛中公子哥时兴打扮的皇帝,语气极平淡声调甚至于有些冷漠地问道:“玉玺呢?”

      他侄儿的神情顿时委屈得无以复加,可还是抬手拍了拍怀襟处,手掌触及压下衣料便有一小块方形的物件凸起的轮廓分明地显现出来,景颐呼了一口气,微抬了眼看着屋顶的画梁:“还没用晚膳罢?”也不等景皓答复,径自向一旁侍立的明喜吩咐道:“快让厨下收拾一桌吃食来,多做几道精细的点心。”

      景皓咬了咬唇,几乎是哀怨地再唤道:“皇叔!”

      景颐的目光便低了下来,直掠过少年气鼓鼓的脸,落在那双被尘土染得瞧不出本色的靴子上,盯着看了一会儿,又道:“先去沐浴更衣,完了吃些东西,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语罢十分径自回转身挑开那檀木坠珠的隔帘,如来时一般匆匆而去。

      景皓心里又是难过又是窝火:他千里迢迢快马追来,叫马鞍磨得大腿内侧都起了血痂,九五之尊堂堂天子,一路里栉风沐雨餐风露宿的,为的是什么?哪知道好不容易见到了,对方竟连一句关怀都没有,开口就问玉玺,简直叫人心冷!

      说着也赌气似得转过了身,对着花厅正中挂着的那副花开富贵暗自咬牙,过了会儿身上的汗都冷了,便黏腻着难受,转回来见明喜还低眉顺眼地侍立在一旁,没好气地喝道:“站着做什么,没听皇叔说么?快带朕去沐浴!”

      待到沐浴罢,又用过了晚膳,端着内侍捧上的普洱消食的时候那火气才渐渐地下去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怕自己私自离京的消息早传到了皇叔这处,所谓因病驻跸暂缓行程大抵是为了等自己追来,这些日子皇叔恐怕是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得很——而且先前一提起要去新州,皇叔便反应十分激烈,这番自己真的固执己见地赶了来,皇叔恐怕是生气了。

      还气得不轻。

      他甚至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皇叔是不能动气的,先前甚至因为七情迅猛伤了脏腑,生生气得吐血,病了数月都还缠绵。

      便连委屈都不坚定了起来,啜着普洱默然半晌,到底是伤心敌不过关心,又觉得自己或许是真的有些举措失当了……

      无论如何,千里迢迢而来,总不是为了这么咫尺天涯地对着生闷气。

      景皓站在他叔父房前这般对自己说着,而后伸手叩了叩门——这对他来说其实挺新奇的,至少此番出宫之前,他还从没有叩过门,更没人敢来叩他的。这一桩还是来时路上于客店住宿时学到的。

      可房里的人一时间竟是全无反应,这与他数日来的见闻相悖,于是自幼以聪敏著称的少年很快就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叔父与他是相仿佛的出身,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叩他叔父的门,或是架子大到要他叔父叩门的。

      忍俊不禁之余习惯性地拍了拍额头,景皓彬彬有礼地朗声唤道:“皇叔,朕可以进来么?”
      里面静了片刻才传出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既欲往,臣何德何能,怎敢阻拦?”

      语调平静甚至是柔软的,偏偏话里话外一字一句都带着刺,扎得景皓颇有些不自在,看了看身边仍旧是低眉顺眼无甚表情的明喜,方才推开了那雕镂着松鹤延年的朱漆门扉,进屋后一边掩门,一边用陈述的口吻无奈道:“皇叔生气了。”

      景颐靠着个偌大的墨绿绸面的隐囊*倚在西窗下的软榻上,修长双腿都搁在榻面,膝上搭着条油光水滑的黑貂裘,手里拿着本蝴蝶装的古籍,白皙的手指拈着泛黄的书页稳稳当当翻过一页,缓缓应道:“岂敢。”

      从头到尾,连眼皮都没有稍抬。

      景皓从未被他皇叔、乃至于任何人这般冷落轻慢过,惊怒一瞬间直压过了难过惊惶,脱口便是怪罪般的口气:“朕知道皇叔是因朕孤身出京,亲身犯险……但若非皇叔与诸卿执意阻拦于朕,朕大可名正言顺的带着羽林精骑龙骧铁卫仪仗出京,何至于此?”

      “哦,陛下这是斥责臣权奸欺君,强臣凌主了。”景颐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坐直了身子望了过来,背着灯光,那温润如玉的瞳子陡然深邃起来,仿若无法企及的渊泽看似波澜不兴,却谁都说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些什么。

      年轻的天子居然有些心虚了起来,急忙想要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朕只是不愿意皇叔和朝中诸卿再当朕是不晓事的黄口竖子,朕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六岁。当年文皇帝在朕这个年纪,已经大婚亲政了!”

      景颐闻言颔首,垂了眼又去看那册书:“大婚之事,臣等皆有留意,只是昭德皇后*过世未足一年,操之过急,恐伤圣明。”顿了顿,语调里委婉地带了些许不解:“即便如此,陛下在洛阳城中自可寻觅,当不必——”

      “朕不是这个意思!”景皓从不知道他叔父说话竟可以这般伤人,拔高了嗓音喝止了对方的话,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尾音尚带着尖利:“朕千里迢迢昼夜兼程而来,皇叔难道只有这些要对朕说么?”

      “那陛下想听什么?但请吩咐,臣自当抄录下来,昼夜诵念。”景颐用温柔轻软得叫人觉得耳孔发痒的嗓音款款地说着,指尖拈着书页一掀,翻书声便盖过了少年咬牙切齿的动静。

      景皓强忍着怒气沉声道:“皇叔就不能好好与朕说话么?”说着,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抽走了他叔父手中的书,拿在手内看了看,居然是本志怪传奇*。

      被夺了书的男人抬起头直直望着他的眼睛,“为臣者不可谤君,故臣无话可说。但陛下执意要听,臣作为陛下的叔父,倒还有些话可与陛下说道说道。”

      少年气呼呼地将那本志怪传奇丢到一旁,没好气地顶道:“那就请叔·父赐教!”

      景颐掀开了腿上搭着的那件貂裘,整了整衣襟将腿放下了榻床,将手撑着榻面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着他侄儿的鼻子中气十足地喝骂道:“你到底胡闹够了没有!”

      被指着的年轻人吓了一跳,甚至都不晓得该做出什么反应来,却见他叔父向前走了一步,指甲尖几乎要戳到他鼻尖上:“你知不知道你是怎样的身份?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分毫没有该有的分寸计较!他们赞你强记明辨圣君之姿你很得意是不是?你怎么不想想,青史历历那亡商的帝辛是何等辩才过人,前朝的末主又怎样的英武天成,还不是遗臭万年的昏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和你一样,刚愎自用肆意妄为!”

      景皓怔怔地看着他向来雍容俊雅的叔父横眉竖目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无意识地退了两步,竟全然说不出话来。

      “以前你少不更事,没人和你计较,现在也可以说你是年少意气,那将来呢?一个会带着玉玺和几个侍卫就远走千里白龙鱼服的天子,要怎么担起大齐的江山!”景颐说到这里,终于是停下来喘了口气。

      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吼着跟人说话。才歇下,嗓子里就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像是被细刀子划了道口子,隐约渗出点血腥味,可就是这样他也没有喝口茶,而是吸了口气把嗓音拔得更高:“你倒知道你是十五岁不是六岁,倒知道别人到了这个年纪都是要成家立业纲纪门户的了,可你看看你做出来的事情,哪一样,哪一样是个成人能做出来的?还妄想要他人不以黄口竖子目汝……你是怎么做给别人看的你自己好好想想!”

      想字的尾音实在太高,抬到一半陡然就断了,景颐原本都快从西窗下将他侄儿逼到东墙边,这一顿,蓦地就按着胸口咳嗽了起来,越咳越厉害,竟似牵动了病灶似得停不下来,便一手扶着手边的桌子,另一只手摸索着倒了小半盅茶水,端起来一点点抿着。

      景皓并没有上前搀扶,少年此刻连嘴唇都在发抖,他叔父骂得太狠了,好似数九寒天里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来,冰冷彻骨,最可怕的就是他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心中千言万语翻涌上来,他定了定神,全不顾他叔父咳得几乎伛偻,梗着脖子吼了回去:“可朕是天子啊,朕是大齐的天子啊!这偌大疆土明明都是朕的,偏偏唯独朕,一辈子都只能困在那洛阳宫城之中又是什么道理?朕也想亲眼看看,这万里河山究竟是怎样辽阔壮美,朕的子民到底是否温饱安泰,朕难道就错了吗!”

      “那你就该带着那么几个人,抱着传国玉玺从洛阳跑出来?万一……咳,咳咳咳……你可曾想过,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到时候这天下要乱成什么样子!”景颐好容易将咳嗽压了下去,眼前光斑闪烁视物不清之下勉强摸索着在桌边坐下了,仍旧喘不匀气:“山河壮美全都画在、在那疆域图上,民生安泰自有、自有州郡主官,有巡御史……”

      “可——”

      “还是说,你信不过满朝文武,只信你自己?这不是刚愎自用又是什么!”景颐近乎虚弱地打断了他,欲言又止地长叹了一声,哑着嗓子怆然嗟道:“皓儿,你真的,真的是太让皇叔失望了。”

      憋了一肚子气搜肠刮肚想着要如何为自己辩驳的少年闻言怔忪,忽然就失却了继续愤怒的力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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