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番外·隆泰旧闻录 ...

  •   隆泰三年四月,洛阳的牡丹开得正好。

      宋游昨夜里汉书下酒喝得昏沉,今早被好友拖起来的时候,意犹未尽仍旧是班超仗剑鄯善国的痛快,便迷迷糊糊地问道:“可是要去烧杀匈奴使者么?同去同去!”

      周围的人都笑了,逆旅的主人好心叫浑家拧了把手巾与他擦脸,一面提醒道:“宋秀才,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

      宋游胡乱抹了一把脸,意气风发地笑着:“那急什么,三甲已入我彀中,且容我再睡一会儿,这时候过去,榜下实在拥挤。”

      他同乡的好友仍旧拖着他出去,才到门口,已有人前来报喜:“宋与归宋先生可是在此处下榻么?恭喜恭喜,今科榜首状元郎便是宋先生。”

      先前还在笑他大言不惭的几桌客人闻言瞠目,宋游自挺了挺胸膛,朗朗地道:“不才便是泉州宋游。”

      来报喜的那一个定睛看了看,眼前的青年不过十八|九的样子,眉目俊逸相貌堂堂,不免面露讶色,竖起了拇指道:“状元郎当真是年少有为,将来必能冠龄拜相,成就一代邦国俊彦。”

      那年宋游才十七岁。

      大齐自宣帝以来,常有重用年轻俊彦,冠龄拜相一世尊荣的例子。比如昔年辅弼宣帝两代盛世的贤相殷文贞公也不过是十九岁登科,故而所有人都觉得,宋游将来必能够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簪花跨马赴宴洛园的时候何等春风得意暂且不提,被朝中重臣簇拥拉拢时更得圣上亲自垂问。说来其时隆泰帝景顼也不过十九,面色虽有些苍白,却生的俊美过人,飞扬的眉目间自有一番明君气象。

      换下了衮服只着一袭明黄锦衣在洛园之中游赏的天子亲自与新科状元攀谈,话里倒只是几句家常寒暄,还特特问过了年纪,便回头向身后一个穿着雪青色蜀锦衫子的少年笑道:“倩臣你看,状元郎只大你三岁。”

      唤作倩臣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面目端正清秀,一双眉却极其锋棱,仿若寒潭冷泉淬出的雁翎刀一般,闻言笑得倨傲:“臣便是考中了状元,陛下也该避嫌,至多点臣一个榜眼。”

      宋游便知道这个少年,当是那个十分得天子信重的章舜卿。据闻这位章家二公子原是天子的伴读,于天子继位后,八品徵事郎被提拔成了六品起居郎,人称玉堂凤郎,坊间议论他三十岁之前必当拜相,或许还能是宣帝朝裴太傅身后第二个金紫垂腰。

      章舜卿与隆泰帝对答方罢,径自上前向宋游做了个平揖:“幸会状元郎,不才章舜卿,表字倩臣。”

      宋游见他虽然年少,但气度磊落礼数周到,便也不计较他话里无意透出的简傲,还了一揖道:“泉州宋游,表字与归。”

      景顼笑吟吟地看着他俩:“两位爱卿将来必然都是朕的股肱重臣,就此订交也好。宋卿的字是与归么?倒也别致。”

      章舜卿眉心不自觉地轻蹙了一蹙,而后轻笑了一声:“微斯人,吾谁与归?倒是有些寥廓孤高了。但若是宋兄,想来当得范文正公的襟怀。”

      多年以后追忆当年,章舜卿不免觉得自己还是颇有几分铁口直断的,比如他第一次见宋游,便说他孤高寥廓,第一次见段殊,便断定那是个小狼崽子。

      将这些说与段殊听,那小狼崽子便厮磨上来对着他的后颈咬了一口,恶狠狠地问道:“我有哪里不好么?”

      这一句也算是问倒他了,于是有些认命地斜睨过去:“你大概也没法再不好到哪里去了。”

      又失笑着想,有些事情果然不是料到了就可以的,命里该是你的,防都防不住。

      此是后话暂且不提,当时的隆泰帝与宋游也只听了后半句的“范文正公襟怀”,回去后景顼还御笔题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给宋游,让他挂在书房。

      后来交好了,宋游曾于酒酣耳热之后,在私下里对章舜卿取笑过,陛下的字虽好,可惜笔力太软,拿来写这样的文字,不像是规勉,倒像是恳求了。

      章舜卿闻言大惊环顾四周,不忘挟了个松仁鹅油银丝卷塞他一嘴。

      不成想,竟当真一语成谶。

      隆泰帝胞妹舞阳长公主是年十六岁,是太后嫡出的公主,又生的明媚娇妍,极得何太后宠爱,景顼相中宋游年少才高,人品风流,又与舞阳年岁相当,左右本朝没有驸马不得参政的朝规,便有意要招这一个妹婿。

      设宴在御苑,满园的牡丹花衬着一袭鹅黄宫装的舞阳长公主,当真是艳丽不可方物。春风送暖酒落桃花,宋游看得心底一漾,期期艾艾地想,虽说公主殿下难免骄纵,但若是这般如花美眷,倒也……

      不想舞阳长公主将眉头一皱,锦帕一绞,臻首一扭,竟是看不上今科状元郎。

      二八年华的公主听多了戏文,一心要嫁岳武穆那样的白马银枪的将军,宋游虽生得仪表堂堂,但往那儿一站就分明是个文人的胚子,自然入不了她的眼。

      然而宋与归年纪轻轻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心高气傲,哪里禁得起这样的变故,当下借故辞席,天子面上也过不去,便找了个办事妥当的内侍领他在御苑散心,末了又提了提,澄心湖边的杏花正好。

      澄心湖边的杏花确实正好,似锦繁花之下有个闺秀娟淑容色潋滟的少女,被几个宦官和宫女簇拥着,雨过天青色的宫装清新淡雅,额上的花钿是金箔细裁的寿阳梅花,臂上挎了一只新柳条编的小篮,专捡枝头似开未开的杏花,用纤纤十指轻拈下来。

      宋游看得出神,内侍唤他也没听,那少女却闻声回眸,恰看见了他,“呀”的一声抽过了宫女手中的宫扇半挡着玉颜,臂上的柳篮跌落下来,散了一地杏花。

      “哪里来的无礼之徒,竟敢窥视本宫。”少女的声音清脆动人,宋游才惊觉自己是在宫城之中,而分漫步陌上,幸好那个领他游赏内侍已代他应道:“公主殿下恕罪,这是新科状元郎,天子赐他游赏御苑,奴才不知公主殿下在此,冲撞了殿下,请公主殿下恕罪。”

      内侍磕了几个头,见宋游还在发愣,忙又拉他的下摆:“状元郎莫发呆,这是安阳长公主殿下,快行礼呀。”

      宋游被他拉得回过神来,长揖及地赔礼道:“臣无心冲撞殿下,请殿下恕罪。”

      一边偷偷抬眼望那少女,却见少女也正从扇后抬了眼,偷偷地望向他。

      四目相对,情丝缱绻,勾得春风浮动,落下漫天杏花。

      而后安阳羞红了脸回过神来,匆匆离去,宋游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向身边那个内侍问道:“安阳长公主殿下是……?”

      “是猗兰殿秦淑太妃所出,先帝的八公主,九殿下的胞姐。”那内侍偷偷地觑了一眼宋游的脸色,低声道:“年方十四,尚未婚配。”

      宋游便回去向天子请旨赐婚,将在御苑之中的种种详细说了一遍,景顼便去向自家皇妹问询,得知安阳也对那日那个俊秀的青年颇有好感,便欣然许婚,也算是补偿了舞阳那一桩。但安阳到底还小,秦淑太妃自从幺子夭折之后身体又一直不好,故而只是口头许婚,约定待到安阳及笄,再正式赐婚。

      宋游领了旨意,偶尔也悄悄地托内侍向宫中传一纸情诗,几番下来,便有女官悄悄递出薛涛笺来,安阳长公主的字迹娟秀,字里行间欲语还休的都是“等我”。

      隆泰四年夏,西北之地蝗旱横行,州郡长官贪墨赈银,竟致民变,乱民凭陵侵州略府,竟然打下了雍州城,天子震怒,方才知道西北之地承平已久,诸官勾结驻军将领,贪墨军额大吃空饷,各地驻军竟不及三成。

      渐渐地派去各地彻查的御史也都发觉,军中空额竟非西北一地,景顼登时气得病倒。但而此时追究为时已晚,当务之急是西北民乱,秦州知州带着城中百姓拼死拒敌,国中可用之兵除了京营诸军,便只有幽州镇远侯麾下的军队。

      屋漏偏逢连夜雨,是年秋天,镇远侯段琦攻克秦州乱民的捷报才递上天子案头,那边厢元庭大军已经陈师幽州城外。

      天子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将一口心血喋在了告急文书上,自病榻上幽幽醒转之时也只是叹气,末了道了句,“议和罢。蒙人要什么,朕都给。”

      元庭太师原是大齐的不第书生,皓首穷经考不得功名,一怒之下西出燕云投了外族,不仅于国无甚忠孝之心,更向元庭国主提议,不仅要银钱绢帛,还要汉家公主和亲。不仅如此,更要提防宗室宫女冒名顶替,定要真正的天子之妹。

      他甚至知晓当今大齐天子有三个姊妹,河阳长公主下嫁镇远侯段琦,另有舞阳和安阳两位长公主待字闺中。

      消息传回洛阳,病榻上的天子叹息了一声:“我天家的女儿,合该为国事舍身。皇妹安阳袅袅弱质,朕向来怜惜,且虽未正式赐婚,却已经是许了宋卿的……舞阳不是要嫁将军么?元庭国主横刀跃马,直欺到朕头上了,也算是当世英雄,便让她嫁去罢!”

      诏书还未拟,何太后已经哭上了晗宸殿:“你怜惜安阳,怎的不想想,舞阳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才是你的亲妹妹啊!”

      隆泰帝素来仁孝,闻言也不好发作,只沉着眉目道:“朕也是无奈……她虽是和亲远嫁,但元庭国主好歹也是个国主,嫁过去便是国后,何其尊荣。”

      何太后指着儿子的鼻子哭骂道:“你不是爱惜安阳么?这尊荣,你且与她去!”

      “母后!”景顼忍不住抬高了音调,他病还未好,这般又不免咳嗽了一阵,徐徐才道:“安阳已经许了宋与归,您又不是不知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难道要朕向宋卿悔婚不成?”

      太后闻言一怔,而后默默地用帕子将横流的老泪擦干,面上是统御后宫时说一不二的凌厉,一字一句道:“哀家怎么不知道?皇儿,是你忘了。那时候你在御苑里,明明亲口将我儿舞阳赐婚与那新科状元郎了的,如今天家还没出阁的女儿,只有安阳长公主一个。”

      景顼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母后,儿臣可是天子,怎么能——”

      再怎么不能,也耐不住生身母亲和亲妹妹镇日于榻前哀哭恳求,两个月后,与元议和的国书还未敲定,宋游却收到了赐婚的诏书。

      终日企盼的如花美眷即将过门,宋游不免也搁下了忧国忧民的情思,跪在地上听中使宣召,一字一字听完后,却是惊得目瞪口呆,未及谢恩便劈手夺下了诏书。

      十八团龙的黄绫诏书之上,朱红刺目的天子玺印之下,写的是舞阳长公主,而非安阳。

      人人都道状元郎春风得意,金榜题名后又有幸尚了公主,却少有人知道,宋游是怎么在丹墀之前磕头泣血,最后被绑进了洞房。

      大婚当夜,舞阳自揭开了红盖头为他解开手上缚着的红绢,明艳少女一袭嫁衣千娇百媚,在灯下婉转多情地唤他一声宋郎,面上倒没了昔年在御苑时的不乐意。

      宋游嗤笑一声,摔门径去,醉死在了书房里。

      酒醒的时候,正听到安阳长公主和亲元庭的诏命。

      半年之后,也就是隆泰五年的早春,本就缠绵病榻的秦淑太妃受不得爱女远嫁塞外的打击,阖然长逝,宋游在灵堂上看见了一身缟素的九殿下——安阳的弟弟,皇九弟景颐。

      是个漂亮安静的孩子,眉眼柔和,与他姐姐一样,如玉的面容上斑驳泪痕,眼神是那个年纪不该有的冰冷。

      新婚之后曾有一次,何太后嫡出的十三皇弟景预来他府上探望皇姊,和景颐年纪相仿的俊朗的少年唤他姐夫,他冷笑一声,并未应声。

      这一次,他却跪在了景颐身边,对着秦淑太妃的灵位三跪九叩,而后对景颐说:“我原该是安阳长公主的夫婿,九殿下当叫我一声姐夫的……无论殿下认不认我,我这一辈子,也只认殿下这一个阿舅*。”

      少年转头看他,黑玉一样的瞳子慢慢地映入了他的模样,声音里还未脱去孩子的清脆:“你便是……宋与归?”

      宋游颔首应道:“是。”

      “我早想见你,却没想到,你我郎舅,竟是在我母妃灵前相见……姐夫,汝来何迟也!”景颐顿时流下两行泪来,却颤着手将一条五彩丝缕递给他:“这是端午节的时候皇姊亲手编的,往年她只编两条,一条给我,一条给母妃,去年她编了三条。”

      宋游颤着手接过了那丝缕,一头叩在灵前,终究是泣不成声。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番外·隆泰旧闻录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